话音未落,十二只鬼蝠并排飞来,悬停在半空。又是十二只鬼蝠并排飞来,悬停在另一边。显然,这架势是迎接重要人物登场的。果然,一个块头很大的鬼蝠粉墨登场,扁突的额头上密布皱纹,探出眼眶的纵目上下晃动。周孜越仔细看,这些半人高的鬼蝠与先前在葫芦沟里看到的有所不同,毛色更深,块头更大,不但穿了细小鳞片织成的锁子甲,爪子里还攥着细小的兵器,弓、刀、剑、叉、杖都有,好些个叫不上名字来。为什么这些鬼蝠不怕水,能进到望月潭,追踪到这里呢?他心中疑惑。
忽然一声低吼:“贯穿!”沈挚风弯弓搭箭,斜斜地射出,目标直指鬼蝠头目。
忽然来了一只小箭,在半空中将沈挚风射出的箭击得粉碎。周孜越还没回过神来,又一只小箭射到沈挚风的发髻上,令他九州式的发髻松开,像敦煌人一样披散开来。
沈挚风一脸惨白,低了头,不作声,任凭头发散落到眼前。
谈瀛洲全力抑制住身体的**,挣扎着坐起来。
“你们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他的声音颤抖着。
“对。”鬼蝠头目回答。
“你们重建了吸髓团?”
“对。”
“你们还学会了神技?”
“对。”
鬼蝠头目的回答一个比一个惊心,一个比一个可怕。当年,人类与鬼蝠争夺沧海灵荒的领导权,会飞的鬼蝠占尽优势,打得人类毫无还手之力。吸髓团是鬼蝠的精锐部队,归鬼蝠国主直接指挥,它们自称近卫团,传说近卫团的鬼蝠喜欢吸食人类婴孩的脑髓,是以得此恶名。《无垠之盟》中明文规定,吸髓团必须解散,且永远不得重建。至于神技,是萧星寒大师专为人类发明,原来也有异族学过,但鬼蝠显然不在被允许之列。那么现在,鬼蝠们学会了人类的语言,重建了吸髓团,学会了神技,它们想干什么呢?
周孜越厉声质问道:“你们竟然敢违反《无垠之盟》?”
鬼蝠头目尖声笑道:“有什么是我们飞天不敢干的?《无垠之盟》像魔咒将我们飞天死死地绑缚,我们在梦里都诅咒它。我们一直想,国主想、将军想、圣者想、仆从想;想了一年又一年,想了一千年:只想知道无论比什么,人类都不是飞天的对手,那当初为什么会是飞天败北?日思夜想,绞尽脑汁,磨白头发。我主血垠终于想明白了:飞天输就输在不了解人类这点上。于是,我主血垠励精图治,任人唯贤,学习神技,学习人类文化。你说,我们要做什么?”
两队“吸髓者”在半空中拍击着翅膀,变换着队形,尖而细的声音好像是麻袋里装满玻璃渣子在拖动:
总有一天
飞天要再度君临灵荒。
我们的翅膀要遮蔽天空,
连太阳也要失去神采;
我们的双爪要攥住山脉,
令大地也为之震颤;
我们要驰骋沧海,纵横灵荒;
我们要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我们要让所有生灵惨叫,
在惊慌失措中匍匐,
跪下;
我们要再现昔日飞天的全部荣光!
它们祈祷着、诅咒着、梦想着,恶毒与怨恨乘着歌声的翅膀,充溢了整个“珍珠霓裳花”,令人心惊胆寒。
鬼蝠头目说:“我就是现任近卫团首领离魂。请你们记住这个名字。在新一轮的进攻当中,我将充当先锋,替我主血垠征战天下,开创飞天新时代。”
“哎,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需酣畅万古情。”谈瀛洲一声长吟,双手屈指成拳,擂在自己左右太阳穴上。然后,他的身体不再**,从容地站了起来。
沈挚风惊讶地抬头,轻喊:“怎么可能?”他不敢相信身中剧毒的谈瀛洲就这样没事了。
“恶有大小,罪有远近。”谈瀛洲一字一顿地说,同时看了周孜越一眼,“沈挚风,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周孜越已然明白谈瀛洲的用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极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谈瀛洲舞动手臂,画了个大大的弧形,最后定格为双腿微屈、两臂意欲合抱的防守姿势。同时,沈挚风起身,张弓连射三箭。
周孜越回身就跑。
跑向绿色岩石包裹着的剑—彤灵火凰剑。
一伸手,抓住了剑柄。
绿色的会流动的岩石立刻碎裂开来,化为几道云气,消失不见了。
剑到了周孜越手里。
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心咚咚咚地跳得厉害。
—仿佛战鼓在狂野地擂动。
“我拿到剑了!”他惊喜万分,双手紧张地握着彤灵火凰剑。回头看见吸髓者们对谈、沈二人的攻击犹如暴风骤雨:三个吸髓者习的是游猎,手中的短弓射出一支支利箭。一个吸髓者习的是乐风,嘴里叼着一支短笛,凑出凄婉的死亡之音;另两个吸髓者习的是行珈,一个吸了口气,身体暴涨三倍,飘上半空,然后石头一般落下,另一个吐了口气,身体变得纤细,一扭身,已钻到了半透明的地面之下。还有三个习的是药师,翅膀扇动着撒出无数的毒物……但这些都被谈瀛洲“编织”成的障壁给挡住了:利箭穿不透、乐声进不来、毒物散不开……他像一座大山,把所有的攻击都阻挡下来了。很难叫人相信,他身中剧毒,刚才还无助地浑身抽搐。沈挚风在他身后,从容地射箭。
“我拿到剑了!”周孜越又喊。
“快进攻啊!”谈瀛洲喊。
“我……”周孜越一时语塞。彤灵火凰剑造型粗犷,做工却很精细,剑柄雕着火麒麟,双手对握非常适合,宽阔的剑刃上,绘着一只呼之欲出的红色凰鸟,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习练过神技,不会用啊!”
“把剑给我!”
“别给他!”沈挚风厉声阻止,“你知道他要剑干什么吗?”
周孜越紧走两步,问:“谈教官,你为什么夺剑?”
谈瀛洲不答反问:“你听说过北山天门吗?”
周孜越听说过:北山天门是一个神秘的岛屿,靠近极北的沉默之乡,与莲界相通,是进出莲界的唯一门户。其中心有数块琼田,田里栽种的不是庄稼,而是几丈高的会生长的玉树琼枝。根是水玉,茎杆是碧绿的翡翠,镶嵌着猫眼石和芙蓉石,叶子是烟水晶或者绿松石,花朵是斑驳的绿色橄榄石,无一不是天然极品,价值连城。最为诱人的是果实,全是玲珑剔透的钻石,普通的也有鸽子蛋大小,至于极品,比拳头还大……
—谈瀛洲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谈瀛洲幽幽地说:“三年前,我和我的爱人曾经是北山天门的奴隶,我逃出来了,而她,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我夺剑,是想解除北山天门的诅咒,释放那里的奴隶。”
多种情绪涌上周孜越心头—
北山天门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任何有智慧的生灵,只要踏入它的领地,就会被它奴役,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会反抗,只会劳作。每年琼田收割的时候,奴隶们就用琼田所产之美玉,来营建一座完全由美玉打造的宫殿。当宫殿筑成后的那一日,天门就会打开。那时,奴隶们会暂时苏醒,有机会去往神秘的莲界,或者离开北山天门,回到正常的世界。这种机会非常之渺茫,因为当天门打开之后,美玉建成的宫殿将在一天内完全崩塌,天门随即关闭,而那些奴隶苏醒后又将面对琼田里珠宝美玉的**,多数人会把时间浪费在带走更多的珠宝美玉上,不能及时离开北山天门的力量范围,再次被北山天门所奴役。只有极少数人能凭借超人的毅力,抵御珠宝美玉的**,成功逃离。
听老村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周孜越曾经天真地问:“如果我只拿一点点,能不能逃出来呢?”老村长回答说,“谁知道呢,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过谁从北山天门逃出来。”
现在,周孜越听说了。
—谈瀛洲。
他被北山天门奴役过。
他从北山天门逃出来了。
他夺剑是为释放北山天门的奴隶。
—寥寥数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艰辛、多少惊险、多少传奇啊!
“给你剑!”周孜越调转剑身,将剑柄递向谈瀛洲。不提防,沈挚风回身,以迅雷之势夺走了剑。
“你—”周孜越的愤怒与自责无法言表,“好卑鄙!”
沈挚风扔下弓,双手握住彤灵火凰剑,高举过头,得意地大喊:“我是敦煌之王!”
然后一剑砍向谈瀛洲。
谈瀛洲已然转身,双手合十,竟将彤灵火凰剑宽阔的剑身夹住。但部分的剑尖业已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激射而出,宛如绚丽的赤色霓裳花。
“你去死吧!”沈挚风的话里满是仇恨。
“我三年前就该死了。”谈瀛洲微笑着说。随即双手一松,利剑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胸膛,半尺长的剑尖出现在他后背。他仍旧保持着微笑,似乎离家数年的浪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沈挚风将彤灵火凰剑从谈瀛洲身上抽出。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周孜越僵住了。他看见那个男人半边身子都浸泡在自己的血里,身体摇晃了两下,脸上还保持着无比从容的笑。那个男人的嘴角翕动着,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不是说话,仅仅是疼痛引发的抽搐。
谈瀛洲,这个来自扬州的教官,这个逃出北山天门的英雄,这个大山一样的男人,倒下了。
彻底地倒下了。
再也不会起来。
周孜越觉得自己的生命忽然被抽空了,但马上又被什么注满了。
他知道他为什么生、为什么死。
他解脱了、顿悟了、升华了。
没有哭泣、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愤怒。
没有谁可以依靠的时候,就只有靠自己。他静静地看着,宛如云端的大神俯瞰人间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