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孜越走向彤灵火凰剑的时候,心里既有欣喜,也有恐惧。恐惧的理由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似乎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

那年他十二岁,在老村长的带领下,他和村里三个同年的孩子一起赶往敦煌城。一路上烈日炎炎,黄沙漫漫,说不出的辛苦。到了敦煌城,天气突然变好了。老村长说,这定是那九州来的教官施展神力的结果。啊,多么神奇的力量!所有的孩子都生出习练神技的渴望。小雅说:“阿越最聪明,认字最多,肯定有天赋,肯定会被教官选中的。”那时的小雅最崇拜他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老村长告诉他们,大魏统一轩辕之地的东南九州已经有一百余年。魏太祖遭遇多次刺杀后,采纳大臣的建议,将神技收归国有,由各州设立大学堂传授。民间不得再习练,私相授受者诛三族。想习练神技者,需接受神技天赋甄别,有天赋者方可习练。近年来,敦煌与大魏修好,遂每年甄别有天赋的孩子前往大魏习练神技。

他们跟着老村长来到敦煌城议事大厅,看到大厅里站满了候选者。不久,有人宣布来敦煌城甄别的教官来自荆州大学堂。掌声之后教官登场,是个红衣胖子,头发披散着。他说了一番话,具体内容周孜越记不得了,因为他太兴奋了。

然后就是天赋甄别。

直到现在,周孜越都没有搞清楚,神技天赋甄别是怎样进行的。他只记得胖教官讲完话以后,就有黑衣人在人群中逡巡,把某个孩子带走,也就是说,这孩子有天赋,被选中了。全场孩子的眼睛都盯着教官的身影,都渴望他们走到自己身边,告诉自己也是被选中的人。周孜越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与紧张。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浓眉大眼红唇白齿—向这边走来,身边一阵**,有孩子紧张地喘息起来。

我—我—是我。周孜越咬紧嘴唇,生怕自己叫出声,内心澎湃的渴望比那跳**的心脏还要强烈千百倍。然而,黑衣人无视他的渴望,从他身边轻轻走过,抓住了同村小南的手,牵走了他。周孜越永远不会忘记,小南回头时,圆如满月的脸上,小小的眼睛里洋溢着的得意与鄙视。他知道小南一直忌妒自己读书比他厉害,然而此时此刻,心里充斥了忌妒的,却是他周孜越—屯兵谷里识字最多,村民一致认定最有天赋的人。他甚至愿意用生命与小南交换位置,哪怕只是被教官牵走的那一小会儿!

可惜,“想成为”与“会成为”是两回事。灰溜溜地回到屯兵谷之后,周孜越拒绝学习种田,态度非常恶劣,似乎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还好,老村长提议,由周孜越接他的班,教孩子们识字。于是周孜越成了周先生,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一无是处的周先生……

—直到现在。

周孜越转身,看见沈挚风独自从紫红色的氤氲之气中现身,手执弯弓利箭,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只听见他说:“我就知道,老村长会把所有秘密告诉你。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把这个秘密出卖给一个九州人、一个外人。”

“我没有啊……”周孜越瞠目结舌。他很想说,不是的,我没有出卖秘密给谈教官,你想错了,我们到了这里,是误打误撞,事先我—我们根本不知道彤灵火凰剑就在这里。但他觉得所有的理由都苍白无力,徘徊在嘴角就是说不出来。

“你对得起死去的村民吗?你对得起把你养大的老村长吗?“沈挚风一边疾走一边质问,“你就是一个孤儿,要不是葫芦沟的乡亲,你早就死了。你说你对得起谁?如果不是我擅长追踪,跟着你们留下的蛛丝马迹,突破那古老的禁制,来到这里,你这个叛徒不就拱手把剑给别人了吗?你说你对得起谁呀?”

“我……”周孜越哑口无言。

谈瀛洲伸手拦住了急行中的沈挚风。

“怎么,谈教官?”

谈瀛洲淡淡地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彤灵火凰剑?”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我会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不怕我说假话?”

“我自己会辨别。”

沈挚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权衡片刻,道:“我到扬州大学堂学艺这十年看起来无限风光,但我自己知道,这十年的每一天我都是在屈辱中度过的。在九州人眼里,我是来自边荒之地的野蛮人,我的口音、我的发式、我的坐姿,我对马奶酒的偏好,全成为了你们嘲笑我的借口。我努力改变自己,学你们柔声柔气地说话,盘上发髻,每天洗澡除去沙漠的气息,学你们的一切繁文缛节,让自己像个九州人那样生活。可不管我怎么努力,你们都不满意,说我鹦鹉学舌,模仿得再像也还是愚蠢的、未开化的野蛮人。我努力学习,教官也说从来没有看到我这样勤奋的学生。我只是想证明,我并不愚蠢,和大多数九州同学一样聪明,甚至更聪明。我成功了,我比所有九州同学都学得更多、学得更快、学得更好。可我也失败了,因为你们根本不在乎。你们说,只有野蛮人才喜欢自我摧残,靠自我摧残取得的优秀成绩根本不值一提,如果需要,你们也能办到,只不过因为你们不屑于此,才让我这个敦煌人夺了第一!”

“所以你就想要彤灵火凰剑?”谈瀛洲接着问。

“是的。我要凭借彤灵火凰剑的神力,重振敦煌国的神威。我要重建敦煌铁骑,南下九州,攻城掠地,席卷九州。我要让每个九州人听到敦煌的名号都瑟瑟发抖,不敢再有丝毫的不敬。谁要再敢口吐不敬之词,诛三族,不,诛九族!”

“你就不怕生灵涂炭,万物凋敝,死亡枕藉?”

“哈哈哈,亏你还是九州教官。连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你都不懂。古往今来,哪个做大事、成大业的人不是如此?远的不说,就说你们大魏,不就是魏太祖从他岳父那里抢来的江山吗?”

“唉。”谈瀛洲轻叹一声,“我以为你比阿越优秀,其实你不如他。”

“他不过是个白痴。你看,我们说这么久的话,他都不知道趁机取剑。”

“他只是善良罢了。”

“这么说你下定决心要和我作对?”

“你说对了。”

“哈哈哈。”沈挚风爆发出一阵狂笑,“晚了。你以为我一个远程杀手为什么会让你靠这么近吗?游猎之外,我还兼修了药师,还是个毒药师。原本只是想制作毒箭,顺便学了几手言谈举止之间下毒的本领。我是游猎,你肯定会特别提防我的利箭,却没承想,我还会下毒,无形之毒。哈哈哈。”

“我早该明白。”谈瀛洲后退一步,脸色变得黝黑,“那天,你在死人堆里搜集值钱的东西,然后分成五包,藏到河边,我以为你不过是贪财。 现在才清楚,其实,你什么都想要啊。”

“果然被你看见了。”沈挚风冷笑着说,“不过你知道得太晚了。脸色发黑不过是毒发的第一个症状,然后你会四肢酸软、无力动弹,接着会浑身**,抽搐而亡。”

谈瀛洲双膝一软,跌坐在地。“谈教官……”周孜越奔过来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不妨事。”谈瀛洲努力控制自己,转向沈挚风,“你以为在听你的长篇大论的时候,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做吗?”

他伸出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沈挚风应声倒下。

“我乃战魂,近战之王……”谈瀛洲话未说完,身体忽然**,如同岸上的泥鳅一般,抽搐起来。

沈挚风躺在半透明的地上,喘着粗气:“无形之毒,追魂夺魄。你死定了。我只是受伤,还是轻伤,你的功力—你先前受过伤?”沈挚风摇晃着站起身子,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就算受伤,对付那个大白痴也是绰绰有余。谈瀛洲,你输了。彤灵火凰剑是我的了。”

周孜越眼睁睁看着**的谈瀛洲,毫无办法,听沈挚风这样说,不由得火起,大喊:“我先杀了你!”说完,周孜越急步上前,一把抓住沈挚风胸前的衣服,朝他脸上挥拳而去。

“取……剑……”谈瀛洲沙哑着声音,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周孜越。周孜越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彤灵火凰剑就像刚出生的小鸡会把见到的第一只动物当成自己的父母一样,只认第一个握住它的人。随即他松开沈挚风的衣服,转身向彤灵火凰剑跑去。

“谁敢取剑,我就要谁死!”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尖而细的声音,仿佛玻璃和玻璃相互切割。周孜越停下脚步,向后看去,沈挚风也停下了脚步。那声音继续说:“好好好,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该我们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