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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孔念铎梦见了艾伦·图灵。在梦里,他就是艾伦·图灵,那个计算机之父。
开始很平静。他在古旧的伦敦郊区大街上蹬着自行车。两边的风景像哗哗的河水,向后汩汩地流淌。他享受着凉风从脸上拂过的惬意感。
空袭的警报声遽然响起,持续,低沉,令人心烦意乱。
数月以来,伦敦已经被德国人的轰炸机群光临过多次,他还是不喜欢那尖利的报警声。这里是伦敦的郊区,不是什么军事要地,纳粹怎么会轰炸这里呢?他思忖着,停下了自行车。一名巡警冲他吹口哨,要他和其他人一起进入路边的防空洞。这样的防空洞如今密布伦敦,就像伦敦人的下午茶,成了一种生活必需品。他把自行车推到防空洞入口,停好,镇静地穿过人群的缝隙,走进狭窄的防空洞。
洞里有七八个人,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默然站立。他讨厌待在人群里,因为他受不了密集的人群所散发的味道,更不喜欢与陌生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考文垂大教堂被炸成废墟。上帝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丘吉尔首相演讲做得好,然而,靠演讲就能打败德国人吗?”
“我一个远房表亲全家死在了曼切斯特,真惨。”
“圣保罗大教堂被德国人的燃烧弹击中的时候,我正好看见。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儿,1940年12月29日。我永远记得。”
“你们相信吗,轰炸进行的时候,在萨沃伊酒店,那些婊子养的,还在举行高档宴会,一边喝着价格不菲的鸡尾酒,一边跳着舞。”
人们忧心忡忡地议论着。大概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想起阿道夫·希特勒在柏林声嘶力竭地演讲:“如果他们……袭击我们的城市,我们就要抹平他们的城市!”
他(图灵或者说是孔念铎),长颈鹿一般默默地矗立在人群之中,耳朵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心思却在别处。这剧情不对。“政府密码学校”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布莱切利庄园只挨过一次误炸——一架轰炸了伦敦的德国轰炸机在返航的时候把它没有丢完的炸弹丢到了布莱切利庄园附近的公交车站。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在梦里,孔念铎继续分析着自己的梦: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这梦是有所预示,还是根本就是反映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虑?
他翻了个身,似乎醒了,又似乎没醒。眼睛紧紧闭着,脑子昏昏沉沉。睡觉之前我是不是又吃了火星蘑菇?对于这个问题,他并没有一个确凿无疑的回答。时间宛若一列重型列车,碾着他的听神经轰隆隆驶过。他又翻了个身,想把那列重型列车从身上卸掉。却办不到。重型列车又从另一侧的耳膜里钻进了脑子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一次进入梦里。
在梦里(孔念铎向来知道梦与现实的分野,知道何时是绚烂的梦,何时冰冷的现实),天空被一望无际的阴云所遮蔽。这一整块阴云有数千千米长,从最东边一直延伸到最西边,厚得像岩石,只有部分地方略为薄一点儿,透出些许的光。云层之下是浑浊的大海,波翻浪涌,躁动着,喧哗着,变化无常着,没有一刻安宁。孔念铎梦见自己坐在沙滩上。沙滩很脏,似乎混杂着黑色、灰色和褐红色的泥土,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几个诡异的脚印。孔念铎岔开双腿,平坐在脏兮兮的沙滩上,手里拧着一听啤酒,在潮水涌来的时候,把啤酒罐递到嘴边,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下大半听。在他脚边,喝空了的啤酒罐乱七八糟地丢着。啤酒进了肚子,但喉咙的干涩与刺痛并未缓解,反而更甚。他缓了一缓,将剩下的啤酒喝光,然后发泄一般,用力丢下。
那啤酒罐在沙滩上滚动了两三圈,撞到另外一个空啤酒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孔念铎低头看着空啤酒罐,突然心生孤独。这孤独感突如其来,宛如将空寂的万千阴云一股脑地塞进他的心里,又好像是把喧嚣的大海一口气倾泻到他的心里。他无可抵挡,空寂与喧嚣混杂的孤独感充盈了他的每一个体腔,每一个组织,每一个细胞。
他急切地想要解除这无边无际的孤独感。他打开通讯录,急切地翻动着,想要找一个人,聊两句。随便聊,聊什么都可以。哪怕是说一句你好啊,也是很好的。然而,通讯录里的名字虽然很多,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认识的,各个阶层和性别的,都有,但就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能随随便便问个好,随随便便聊两句。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不肯死心,又翻。但结果早就注定。他双手和心一起颤抖起来,眼泪不知不觉中淌满了面颊。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我这辈子就要空过了,就要空过了,就要空过了。他这样想着,望着阴翳而遥远的海天之间。喉咙更加干涩与刺痛,他忍不住用手去揉捏……然后,他醒了,一个人躺在**,陪伴他的,只有随着他的起身亮起的灯光。他回味着那句话,这句话犹如一句魔咒,在他脑海里盘旋:我这辈子就要空过了。碳族就要灭绝了。我得做点儿什么让自己没有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做点儿什么去拯救碳族呢?
急切间,他梦见了,或者想起了一件往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孔念铎还是一个热血少年。刚刚得知碳族的远征舰队全军覆没,然后又得知萧瀛洲总司令要签订可耻的停战协议,向碳族永生永世的敌人铁族投降,无比愤懑,却又无能为力。那年年底,准确地说,是2077年12月31日晚。想到这个这个时间,孔念铎有一种格外悠远的感觉——啊,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那天晚上,14岁的孔念铎——过了年就是15岁了——和许许多多人一样,登陆量子寰球网,准备用跨时区狂欢,体验一口气过24次新年的感受。谁料,一个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在网上狂欢的四十亿人全部“劫持”。后来从新闻里知道,这个人叫卢文钊,是一个科技节目主持人,因为对第二次碳铁之战中,碳族表现得不满而做的这件事情。
刚刚被“劫持”时,小孔念铎还有几分恐慌。他听说过在覆盖全球的量子寰球网上被人“劫持”的案子,有的受害者丢失了一辈子积攒的财富;有的受害者大脑受损,变得疯疯癫癫;有的受害者……没有哪一种结局是他喜欢的。但当卢文钊现身时(借助某种分时共享程序,卢文钊分出四十亿个化身,每一个被劫持者都认为卢文钊是与自己单独对话),小孔念铎忽然就不怕了。
卢文钊讲了一个“鬼、狐狸和猎人”的故事。具体内容孔念铎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个性孱弱的鬼把坟墓当成他的家,而狐狸强行占据了这座坟墓。鬼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思来想去,最后找到了一个著名的猎人帮忙。他对猎人说,也不要猎人做些什么,只需要猎人出去打猎的时候,顺便到那座坟墓附近转悠转悠。猎人虽不明白,却也照做了。不久,鬼上门感谢猎人,说因为害怕猎人,狐狸已经搬走,他得回了自己的家。猎人很奇怪,说自己完全可以把狐狸打死,为什么鬼不这样请求呢?鬼说,确实,以你的神勇,打死狐狸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这样一样,我就得罪了狐狸这个大家族,狐狸睚眦必报,今后我将不堪其扰,而你又不可能随时随地保护我,所以呢,现在这种办法是最好的,既兵不血刃,得回了自己的家,又没有得罪狐狸,留下无穷的后患。
听罢鬼的话,猎人感慨不已,说:孱弱者遇强暴,如此鬼可矣。小孔念铎也感慨连连,不过,却是嘲笑那鬼的懦弱与无能。“要是我,定然全力以赴,不把狐狸全部干掉,夺回自己的家,誓不罢休。”他对小伙伴说。小伙伴问他,打不过怎么办。他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打不过不知道想办法啊?找帮手,制造新武器,偷袭,甚至投毒,总有一种办法能够战胜。”
后来,孔念铎逐渐长大,经历一次又一次失败,才明白自己当初是多么幼稚。他找到了卢文钊所讲的那个故事的原文(来自《阅微草堂笔记》,作者纪晓岚),将故事后边的话反复诵读:“夫鹊巢鸠据,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胜之,则避而不争;力足以胜之,又长虑深思,而不尽其力,不求幸胜不求过胜,此其所以终胜欤?孱弱者遇强暴,如此鬼可矣。”竟渐渐明白了其在蕴藏着的高深无比的生存策略。
孔念铎陡然睁开了苦涩的双眼,在**坐了起来。脑子既混沌又清醒。很久以来,孔念铎没有想到这件往事,但今晚,它就自个儿跳出来,仿佛它蛰伏在记忆最深处,好几十年了,就等着今时今日再一次带来心灵的震颤。
拯救碳族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孔念铎想,眼下我要采取何种策略或者方法才能达成目的?
孔念铎下到博物馆,面对着Enigma和Bombe,静立良久。
关于Enigma和Bombe,他已经知道得太多。然而,最关键的那一点,他还不知道。在发明Bombe之前,艾伦·图灵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