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孔念铎急匆匆赶回大宅子。一路之上，脑子里闪过诸般念头，往事如闹嚷嚷的蜂群，一拥而入，一拥而出。他心乱如麻，又怒火中烧。偏偏路上又遇到游行的碳族第一支持者与警方发生了正面冲突，萨维茨卡娅的数个街区出现好久不见的交通堵塞。孔念铎一边怒不可遏地命令云霄车重新规划路线，一边心急火燎地观看冲突的现场直播。
碳族第一的支持者很多都来自铁锈地带，戴着统一的面具，手执铁棍、砍刀、雨伞等原始武器，不要命地向警方发起冲击。其中也不乏装备了外置式智能插件的钢族。他们有的展开翅膀，有的喷出黏液，有的变身铜球，有的射出子弹，有的释放闪电，有的挥舞铁臂，有的制造烟雾，有的……五花八门，看上去甚是厉害，然而在装备更加精良的警方面前，这些钢族都不堪一击。丢一个震颤弹过去，就倒下一片，满耳都是呻吟声；放一个干扰波，数十名钢族的技术内核就被强行关闭，没有一个智能插件还能工作……
孔念铎并不关心他们，谁输谁赢，都不重要。
云霄车在一片混乱中不断修改行进路线，花了比一般情况多三倍的时间，才回到大宅子。
珍妮在大厅等他，脸色焦灼。孔念铎去找赵庆虎的时候，特意叫珍妮过来照看萧瀛洲。
孔念铎劈头就问：“人呢？”
“让铁游夏带走了。”
孔念铎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你不是说萧瀛洲自杀了吗？”
“萧瀛洲确实自杀了。铁游夏把他的尸体带走了。”
“什么？！”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孔念铎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剑，贯穿了整个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孔念铎让二号与大宅子的智能终端相联接。“播放铁游夏进入大宅子时的监控视频，不，从铁游夏进入大宅子之前5分钟开始播放。”孔念铎命令。
从大厅天花板上，投射下红、黄、蓝三束光，光影交错间，半个小时前的立体影像呈现到孔念铎和珍妮面前，纤毫毕现。
桌面上铺了一张大大的白纸，萧瀛洲俯身在纸上不停地勾勒着。他左手指间上夹了四支铅笔，大小和颜色都不相同，就像左手长了四根骨刺。他右手撰着第五支铅笔，勾画得非常专心。不时停下来，把右手的铅笔放到嘴里叼着，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端详片刻，旋即回到桌边，换上一支铅笔，对不满意的地方进行修改和补充。
“这段时间老X迷上了绘画，还非要用铅笔。”珍妮解释说，“这种古董火星上可不好买，我是找一家公司定制的。他说他小时候非常痴迷铅笔画，长大后却没有时间去画了。”
“他在画什么？”
问完，孔念铎就猜出萧瀛洲要画什么了。视频中，纸上的轮廓已经很明显，一大一小，两条鲸鱼。珍妮出现在桌旁：“在画什么呢？”萧瀛洲继续埋头涂抹大鲸鱼的脊背：“小孔说我像蓝鲸。不对，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抹香鲸。知道抹香鲸吗？真正的庞然大物哟。”珍妮含糊地点头：“这两条抹香鲸是母子吗？”萧瀛洲抬眼望了珍妮一眼：“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珍妮答应着，走出了视频的边界。
珍妮对孔念铎说：“我去厨房拿了一盒糕点，同时接听了一个电话。警察告诉我，一伙暴徒趁我离开的时候，洗劫了诊所。等我再回到大厅，事情已经发生了。”
孔念铎没有回话，专注地看着视频。
萧瀛洲在两条抹香鲸上方，涂抹出一片起伏的海面，又在抹香鲸身体和周围涂上波纹，说明两条抹香鲸正在潜水，前往大洋深处。他在抹香鲸眼睛上补充了一些细节，孔念铎看出来，表现的是大鲸鱼正在教小鲸鱼潜水，不由得有些哽咽。随后，萧瀛洲在海底所在的位置勾了几条模糊的腕足，让人遐想那里潜藏着什么可怖的怪兽。
画完，萧瀛洲把所有铅笔整齐地码放到桌子上，退后五步，再一次欣赏自己的画作。
就在这时，碳族事务部部长铁游夏昂首阔步走进了视频。孔念铎曾经与铁游夏多次打交道，已经能把他跟其他钢铁狼人分开。铁游夏在碳族事务部任职已经有五十年之久，期间经历过第二次碳铁之战与大和平时代的降临。
萧瀛洲问：“你是谁？”
铁游夏说：“萧瀛洲，你被捕了。”
萧瀛洲问：“为什么？”
铁游夏说：“萧瀛洲，你在就任地球大总统期间，表面上执行与铁族和平共处的原则，实际上在暗地里支持反铁运动，秘密资助了数个针对铁族的项目。其中一个叫夏娃计划。该计划由莉莉娅·沃米主持，铁良弼具体研发，历时数年，最终制造出‘狩猎者’。你不应该对这个词语感到陌生吧？”
狩猎者，这个词语还是我传播开的。孔念铎暗想，诸多往事如同一群群受惊的飞鱼，争先恐后地跃出波澜起伏的海面：
2078年，第二次碳铁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莉莉娅·沃米找到铁良弼，开始执行夏娃计划，研发针对铁族的超级碳族；
2087年元旦，米哈伊尔推翻了萧瀛洲的统治，这一年的7月7日，塔拉、海伦娜、齐尼娅、卡特琳、乌苏拉、薇尔达以及贾思敏等7名超级碳族从孵化器中降生，后来称她们为“狩猎者”；
2100年，孔念铎亲眼目睹三艘“狩猎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木星附近设下埋伏，歼灭了铁族长156千米的超级星舰“立方光年号”，促使次年铁族主动与碳族签订和平协议，太阳系由此进入大和平时代，整整二十个地球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
2120年，在金星上空，孔念铎再一次亲眼目睹了狩猎者舰队（奥蕾莉亚号，温蕾萨号，希尔瓦娜斯号）歼灭整个铁族舰队，数百艘铁族建造的星际战舰在金星战役中化为宇宙的尘埃，损失极其惨重……
萧瀛洲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做过。我不否认。想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啊，我是碳族的一员。”
铁游夏说：“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必须付出代价。”
“我早就准备好了。”萧瀛洲说，“这一次，我不想逃了。”
说这话的时候，萧瀛洲眼神里有决绝，也有安慰，还有嘱托。孔念铎意识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不！”他大喊一声。然后看见视频里萧瀛洲胸前渗出大片红色的**。
“何必呢？”铁游夏说。
“谁说的？”萧瀛洲抽出那把他一直贴身收藏的S型玛雅匕首，刃口上满是鲜血，再一次扎向自己的心窝。动作迅疾而坚决，没有任何的犹疑。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孔念铎泪流满面。
萧瀛洲的死，既不是夏日惊雷那样轰轰烈烈的，也不是春风化雨那样安安静静的。他死得那样果决，又死得那样憋屈。他就那么踉跄着倒下，倒在铁游夏的脚下。胸口插着古老的玛雅匕首，深深地扎进了心窝子里。鲜血把他的身体浸润着，托举着，轻巧如枯萎的芦苇一般的他仿佛要顺着深色的血泊漂走，一直漂到那个他所深爱的蓝色星球上。
孔念铎摇摇欲坠，珍妮扶住了他：“不要太伤心。”
他没有在你心中活过，他的死，对你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是……他是我少年时的偶像，就像是我精神上的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