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卿这么说,君麒玉心慌意乱起来。
“我们不说这个……不吉利。”
君麒玉瓮声瓮气地说。
宋礼卿轻笑了一声,感慨似的说道:“君麒玉,你这个人心比天高,一向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做派,怎么信奉起这些迷信来了。”
“那是因为以前什么都不怕。”君麒玉低沉地说,“现在怕了。”
宋礼卿嘲笑道:“还有你怕的事情?”
君麒玉脱口而出:“是怕失去你。”
宋礼卿的心脏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他麻木已久,忽然心里有点不舍起来。
“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宋礼卿嘟囔了一句。
“什么?”君麒玉没有听清。
“没什么。”宋礼卿不愿再提。
君麒玉将披风拢住宋礼卿,问道:“礼卿,你还不睡吗?已经很晚了。”
“我不困,再说会儿话吧。”
他们倚靠着,像是特别普通寻常的恋人,谈着天南海北,彻夜未眠。
一直到了凌晨,天边出现了微小的鱼肚白,暖泉上凝结的雾更浓了,宋礼卿才觉得力气在渐渐消亡,支撑着身子都觉得累,只好抱着腿,下巴枕到了膝盖上。
“君麒玉,我一点都不怪你带我来大漠,其实我想来很久了,我看那些山川湖海志录的时候,就很向往,如果不是这次契机,说不定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西域……这是我第二快活的时光。”
宋礼卿的语气软软柔柔的,慵懒的气息带着鼻音。
他这么恨君麒玉,但自己最自由最散漫的时光,居然都是在君麒玉的陪同之下。
“我这一生碌碌无为,就是把眼睛熬瞎了,既做不成官,也写不出诗文,名留青史没我的份,快意江湖更是遥不可及。要是这么一口气一口气地死在京城的房间里,想想便不值,我该感谢你,君麒玉。”
宋礼卿说得轻松,但君麒玉的心越来越沉。
他感觉宋礼卿话里有话,甚至存着死志……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带你走遍五湖四海。”君麒玉发誓道,“礼卿,这是我的承诺,我一定办到,只要你不再恨我……”
“以后……以后……”
宋礼卿斟酌着这两个字。
“不恨了。”宋礼卿摇了摇头,“不恨了。”
君麒玉得偿所愿,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宋礼卿说的不恨了,是真的不恨了,还是……没时间再恨了?
宋礼卿忽然失笑道:“我脾气还算不错,就连小时候欺负过我的人,后来都跟我做了朋友呢。”
“齐邈他们吗?”君麒玉替他不平道,“那是你忍让,换作我,我一定会报仇。”
那时君麒玉还是个无恶不作的小魔头,他的第一次心软,就是看见宋礼卿流眼泪。
君麒玉头一次知道心疼别人。
书院那些比宋礼卿年纪大的贵族子弟,谩骂宋礼卿的爹爹是老鸨,骂宋礼卿是兔儿爷,抢他的饭食,更过分的是只要宋礼卿路过,就有人拿石子扔他。
石子尖锐,宋礼卿身上总是被砸出青紫和伤口。
所以年纪不大,但一身蛮力的君麒玉才替他出头,揍得那些人不敢再造次。
君麒玉并不知道,五岁的小小的自己,是第一个站到宋礼卿面前,当他靠山的人。
宋礼卿的眼皮子开始打架了,揉揉眼睛才保持住清醒。
宋礼卿随口问:“君麒玉,太阳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君麒玉望向东方,算着时间回答。
“约莫半个时辰就日出了。”【tao*huang】
“好,等日出了,我好好看看,看不清的,你讲给我听。”
君麒玉答应了:“好。”
宋礼卿打了个哈欠,又伸伸懒腰。
“可是我撑不住了,我先眯一会儿,等太阳出来了,你记得叫醒我。”
“你枕在我身上睡吧。”
这次宋礼卿没有拒绝,他实在是太困了,困得像是有人在拖他往下沉。
宋礼卿枕着君麒玉的大腿,闭上了眼睛。
君麒玉低头看着他的侧颜,瘦得棱角分明的下颌,两瓣薄唇合着,他轻微的呼吸带出白雾,一切都如同他素日的宁静温和。
这么好的一个人……
君麒玉心里想着,这么好的一个人,他甚至都没见过宋礼卿生气的模样,他从不与人争执,争辩都未曾有过。
亲人爱人仇人,他不曾辜负任何一个,哪怕是奴才下人,他都是平视温柔以待,即便是仇人,他都没恨过报复过。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良的人?
君麒玉盯着东方,天际有了一些红色。
他今日觉得日出的时间格外漫长,等着等着总也等不到,君麒玉的心里焦躁起来。
“顶多还有一刻钟……”
君麒玉看一眼天边,又看一眼宋礼卿,等待的时间好漫长。
“很快了……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当一轮旭日终于在雪山顶上冒出来时,君麒玉的脸上终于露出的笑意,整个莽莽的雪山和千里冰封的湖面,都被朝阳给染成金红了。
“礼卿!礼卿!太阳出来了,你能看到吗?
宋礼卿没有回答。
君麒玉又说道:“礼卿,你一定没有见过这么波澜壮阔的日出。”
君麒玉的眼眸都变得柔和起来,他抱着宋礼卿的手一动不动。
“你是困了吧?等你醒了,我再说给你听。”
君麒玉看着雪山上的太阳,慢慢往上升,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努力记住每一分钟的样子,这样宋礼卿醒来,他便有说辞去形容。
湖泊的边上,君麒玉抱着宋礼卿纹丝不动,仿佛成了一座冰雕。
“太子殿下。”
在马鞍上栓了一夜的苏昭艰难地发出声音。
君麒玉却没有时间搭理他,依旧痴痴地看着日照金山。
“太子殿下……”苏昭喊得更大声了。
君麒玉拧着眉回头嘘声,压着嗓子说道:“别吵,把他吵醒了。”
苏昭沉默了一下,突兀地低声说了三个字。
“他死了。”
这三个字如同一记洪钟,君麒玉还算平静的表情立即沉了下来,比寒霜还要冷三分。
“别胡说八道,当心我杀了你。”君麒玉恨声说。
“我是说真的,他真的死了……”苏昭辩驳道,“你看他,连呼吸都没有了。”
君麒玉的身子一僵,身上冒着可怕的煞气。
“闭嘴!”
君麒玉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喉咙里发出低吼。
苏昭被吓得再也不敢吱声,因为君麒玉实在太可怕了,他再敢多说一句,怕是被君麒玉撕成两半都有可能。
苏昭只能在心里打鼓:“他明明已经……断气了,还不许人说?”
君麒玉一直抱着宋礼卿,如何感受不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浅,脉搏越来越弱呢?
但是他不敢承认,也不能接受。
他宁愿相信宋礼卿是困倦睡着了。
只要等他睡好了,就会再次醒来,一如往常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不会的。”
君麒玉慢慢垂下眼帘,他看着宋礼卿睫羽上凝结的透明晶莹的白霜。
“礼卿……我知道你只是睡着了,我等你。”
嗒——
君麒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滴泪落到了宋礼卿的脸颊上。
他慌慌张张地擦干净宋礼卿的脸颊,生怕把宋礼卿吵醒了。
然后又抹去自己的眼泪,可无论他怎么擦,自己的眼泪总是流不尽似的,一直淌下来。
“别哭……哭什么?礼卿他没有……他不会死!”
君麒玉抱起宋礼卿,将他的脸重重地贴在自己脸上。
那冰凉的触感刺痛了他。
刺得君麒玉大梦初醒。
“礼卿……你不要这样,你说过永远不会主动离开我的,你不能食言。我错了,我错了,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啊,别不理我好不好……”
君麒玉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呢喃,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嘴唇已经成了青色,并且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的热泪落下,又变冷。
苍茫的湖泊边,他终于从无声的哭泣到压抑不住地哽咽,最后变成无法抑制地啜泣。
“礼卿,你别丢下我,我不能没有你的……呜呜呜……”
这一刻,君麒玉没有了任何骄傲,不顾形象,哭得不能自已。
刚愎自用的君麒玉,他自己都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能走进他心里那么深,扎根在他的心底,所以在抽离的时候,连根拔起,才会那么痛。
当宋礼卿被许配他的时候,君麒玉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他,甚至是宋礼卿在朝堂之上和离,他都没有如此痛苦,更多的是愤怒懊恼。
有些人,只有真正无法挽回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重要。
这种失去的痛,是无边无际的。
如同是夜晚,它一旦降临,世界便都会失去色彩,全部陷入黑暗。
因为无能为力。
君麒玉搂着宋礼卿,两个人的身躯贴在一起。
冬日被乌云笼罩,湖上又飘起了雪,君麒玉将宋礼卿护在身下,以自己的温度滋养他,好似这样宋礼卿就还活着一般。
君麒玉身上的雪盖了厚厚的一层,他不知道多久没有动一下。
“喂……”苏昭终于忍不住说话,“你这样……他可就真的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