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西北风吹得越猛,村庄里的烟囱就越不消停。柴火烧了一堆又一堆,灶膛里的温暖转移到手拎的竹火笼里,黑漆漆的木炭被小心收集,存进陶罐,成为驱散寒意的武器。
陈秀春去年柴砍得不多,武器就少,但赶戏场生意不错,煤买得宽裕,算是没把自己和雷明冻着。今年她吸取教训,专门拉了批煤堆在墙角,虽然因为贪小便宜捎带了些碎煤渣,但好在烧起来不心疼。于是,在其他人边跺着脚边感叹今年比去年更冷时,陈秀春已然储好了过冬的补给。
金凤看罗慧带回来一簸箕煤饼,瘦弱白皙的脸上多了笑意:“又是雷明奶奶给的?”
“是,奶奶专挑好的给我。”罗慧把它们叠在狗窝旁,再用捡回来的油布盖好。正月里要是有客人,用煤炉烧茶也方便些。
金凤看着女儿一会儿拉煤饼,一会儿扫院子收拾狗窝,想她眼里全是干不完的活。今天罗庆成和罗阳去镇上买年货,她们娘俩在家说忙不忙,说闲不闲,能抽空聊聊天:“你年后不去收破烂了吧。”
“不去了,二十四扫完房子,我们就收得差不多了,而且过年过节去村里瞎转也不好。”罗慧想起明天做豆腐,“妈,我们捞几张豆皮做素包吧,奶奶去年做了落汤青馅的,我要做萝卜馅的,萝卜更好吃。”
“行,我们做。”金凤当然遂她的意,只是听他一口一个奶奶,想起她跟陈秀春的来往已经密切得让人嚼舌根,“慧慧,你要一直跟雷明奶奶做下去啊。”
“是啊。”罗慧不知多少次这样回答。
金凤也不知多少次这样提醒:“自从你爸从你江华叔那知道你东跑西跑捡东西,他嘴上没骂你,其实觉得挺没面子的。”
“我知道,可面子不能当饭吃。”
“你爸让你吃不起饭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吃饱还不够,还想吃点好的,新鲜的,想留点钱买别的。”
金凤沉默,田里的收成再多也要还债,全家人的吃穿竟由罗慧添凑了一部分。今年九月她上初中,连罗庆成给她的学费也没接。金凤想起丈夫态度变化,年初怪罗慧在外面瞎跑没养好两只猪,以至于没肉吃也没人要。清明后养肥卖掉了,手头压力小些,他就想劝罗慧别跟着雷明奶奶,还说陈江华家钱那么多,清娟这孩子也才上到小学,要是罗慧上初中住校,家里就缺了只手帮忙。
金凤听了这话满是愧疚,清娟不是不想读,是她功课不好加地里的农活多。何况清娟在家当劳力,陈江华夫妻日后肯定不会亏待她,而他们能给罗慧什么补偿呢?
金凤很想知道罗慧有多少钱,但罗慧只说还有,够用,不报具体数。事实上,当罗阳从父亲那里拿过学费,还问罗慧怎么不把他那份也出了时,罗慧马上记起了奶奶财不外露的叮嘱。要是她赚得少,家里人会让她别干,要是赚得多,怕是会既不给她应得的,又让她给不该给的。
所以在她问罗阳要不要跟她一块干而被拒绝时,她就打定主意对他以及其他人保密。哪怕大姨因为有志哥学成打铁手艺,有强哥修完水库结了一大笔工钱而来她家分享吹嘘,她也只是默默地听着,生怕大姨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大姨和母亲是最先支持她去做事的人,但或许她们都没有想到她能跟陈秀春这么久。其实罗慧自己也挺意外,毕竟她有好多次,搬东西搬累了,被别人臭骂了,下雨天没地躲被雨淋湿了,她都委屈得想哭想放弃,但当她记起奶奶是怎样教她认路,怎样带她串门混脸熟,怎样撺掇她独自去公滩那边卖货,她的委屈和放弃就让她难为情。
“我就是这么带雷明的。”奶奶常常鼓励她,“他能做到,为什么你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要做。”奶奶也经常安慰她,“老是为难自己干什么,长大了多的是苦头吃。”
雷明因为奶奶对她的轻声细语很是不爽:“她就对你这样。你是怎么拍她马屁的?”
罗慧知道雷明不爽的原因,但她知道奶奶对她永远不可能比对雷明好。再后来,雷明也不到她跟前酸了,有时在外面撞见,他身边总有一两个人,她不过去,他也不打招呼,只高高在上地瞥一眼,当作搭理。
罗慧班里的同学基本听说过雷明的名字,想接近他的有几个,畏惧他的则更多,原因无他,他和孙旺辉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孙旺辉毕业离校,而孙的离校以不体面的落败告终——罗慧从清峰那里得知,因为孙旺辉色心大发,尾随姚建兰进了家门,若非姚建明和雷明及时赶到,孙旺辉怕是酿成大祸。
雷明最后把人打进了卫生院,而孙家没有追究雷明的责任,为了息事宁人,甚至没让姚家报警。姚家父母气得全身发抖,倒是姚建兰最为镇静:“不报也行,赔我钱。”
陈清峰跟罗慧说到这时骂了姚建兰一句傻,这笔钱不仅败了自己名声,还让孙家瞧不起。罗慧听了却只心疼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孩。后来,她问起雷明是否确有其事,雷明说是,大概见她义愤填膺,又补充说:“别乱关心,人好好的,还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罗慧心里稍宽,对她不禁增添敬意。她非但不傻,而且坚强、聪明、厉害。罗慧记得那天自己正跟奶奶在院子里说买了张住校用的凉席,姚建兰的爸妈就拎了酒和肉来拜访,说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带女儿上门来感谢雷明的帮忙。奶奶听完先骂雷明什么都瞒着,再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落了座。罗慧记得姚建兰好奇地打量院子:“雷明就住这儿啊。”
罗慧点头:“是。”
“真破,真小。”姚建兰微笑,“和我想得差不多。”
“……嗯。”
“你是他妹妹?”
“不是。”
“她是罗阳的妹妹。”姚建明过来纠正。
“对。”罗慧也笑,也同样好奇地打量这对姐弟。送走客人后,奶奶和她感叹怎么会有这么水灵出挑的姑娘,又夸这一家子都是通情识数的,唯独对雷明照骂不误。
“他要当英雄,总比当狗熊好,但我倒要看看他能当几次。人孩子争气,受欺负咬着牙都能考上高中,他呢?明年能考几分?考不上回来连田也没得种。”
罗慧当时在心里反驳雷明也许压根不需要种田,因为一整个暑假,他都跟着胡文海外出干活。拜师拜的是手艺,更是门路,胡文海把他带在身边才算手把手地教。
下半年以来,雷明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出活,既神出鬼没,又忙忙碌碌。罗慧猜他一定赚了比她多得多的钱,更重要的是掌握了一门可以安身的本事。相比之下,她呢?一晃眼初一读完了一半,到了初三,她的成绩会和现在一样好还是越来越差?她能读高中,中专,还是胆子大些,像清峰哥那样直接瞄准重点高中?
罗慧有点不敢想下去。她握着扫帚,抬头看了眼蓝盈盈的天空。在一旁晒太阳的呜噜不知何时挪到了她的脚边。
奶奶捡回家的四只小狗剩了三只,呜噜是奶奶养不下,送给她的一只。
呜噜已经长大了,罗慧笑着蹲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
次日一早,罗庆成和罗阳正把压定型的豆腐从豆腐袋里翻出来,就听见清娟的喊声压过狗叫声:“罗慧!罗慧!”
“诶!”罗慧放下洗锅的竹刷出去迎。
陈清娟抱怨道:“亏我给他喂过几次番薯,喂不熟的,见了我还要叫。”
罗慧虚踢了脚呜噜,它便听话地钻回窝里:“它笨得很,岂止见了你,见了我爸都要叫。”
“所以当初叫你别养吧,人和狗都得挨骂。”
罗慧带陈清娟进了屋,陈清娟开口叫人:“叔,姨,我来讨块新年豆腐。”
“行,随便切,正想给你家送去呢。”
陈清娟笑:“那我多切点,说好了后天去我家吃年夜饭,我妈可开始备菜了。”
金凤嗯了声:“你爸妈有心了。”
清娟很快切好,拉着罗慧出门,高兴地说起她家新买的电视:“我爸逞威风,恨不得嘴长成喇叭让村里人都听见,你吃完别急着走,一起看联欢晚会,看完了就跟我睡一张床。”
罗慧被她说得有些动心,但婉拒她的好意:“守岁还得接新年呢,我妈一个人做新年菜羹忙不过来。”
“也是。”清娟理解她的忙碌,也不强求,只看她手里也有碗豆腐,“你是装了给雷明家送去?”
“嗯。”
“你对他们真上心。”
两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陈清娟新家。陈清娟看见大路尽头停了辆拖拉机,两个身影从车上跳下来。
陈清娟盯着那个强壮的大高个,这人最近来得有些频繁,车子停得还威风威相,总是碍着经过的人。但还好,这次他很快掉头走了,因为雷明压根没跟他说话,就从拖拉机后面拿下了那辆破自行车。
“你说他明明不是混混,怎么一直跟混混待在一块。”
罗慧认出那又高又壮的人是胡汉,没有应声。
清娟进屋拿了个大白萝卜,是给罗慧做素包馅的,她又抓了把糖果:“我大姐嫁人后过年也不回来了,好吃好喝的东西倒多,这是我给你的,你别给罗阳,男孩吃甜的没出息。”
罗慧笑:“哪有这种说法。”
“真的,清峰从小就不爱吃糖,不然这些也不会全落我手里。”
告别后,罗慧拿着东西去了奶奶家,奶奶不在,雷明坐在院子里摆弄他的自行车。
“她去池塘洗东西去了。”
“哦。”罗慧放下豆腐碗,想他刚才从清娟家门口骑过时闷声不响,这会儿眼里倒有她这个人,“豆腐新鲜做的,不够我家里还有。”
“行,放着吧。”雷明看了眼她艰难握着的萝卜,“还吃得下去?”
“……”罗慧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罗慧却反应过来,学校里有人爱给别人取绰号,包子胖子猴子,怎么顺口怎么来,她姓罗,长得又不算高,不知是谁先叫了声萝卜头就引发了笑话,得知罗阳是她哥后,还有人叫她小萝卜头。
罗慧不理这些绰号,凡是不叫她名字的都不应。她看着雷明:“你又去你师父家了?”
“嗯。”奶奶让他送几只鸡过去。
“我看到胡汉送你回来。”
“我车胎破了。”雷明试图找到小洞,抬眼道,“你站旁边点,挡我光了。”
“……”
雷明又说:“帮我把橡胶贴拿过来。”
“哪?”
“那。”雷明用下巴示意,罗慧拿了,蹲在他旁边,看他找到气泡,把内胎拿出擦干。而等他用锉刀磨平破损处,她正好把涂满胶水的橡胶贴递给他。
雷明没接,反问:“试试?”
“哦。”罗慧接过他递给她的内胎,“那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