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板车坏掉时,罗慧跟雷明去镇里换过一次新胎。那个修车的老爷爷和雷明很熟,临走时要送他几张橡胶贴,被雷明拒绝也没不高兴。在这之后,罗慧在院子里撞见过雷明补胎,他下手狠,速度快,补完了还故意把脸盆里的脏水往狗身上泼,狗躲开了冲他叫,他却笑笑,抬手扬了空盆继续逗它玩。
罗慧瞧他信手拈来的样子,觉得补胎算不上难活,于是眼下,她接过车胎,对准他示意的小孔贴上去。
“压紧。”
她用力按住,想起他的操作,拿过一旁的小锤子哒哒哒敲了几下。
“这样就好了,对吧。”
“嗯。”
罗慧笑:“还挺简单的。”
“那你把它装上去吧。”
罗慧便扒开外胎。
“先检查。”
“……哦。”罗慧往橡胶圈里打了点气,确定没有漏的地方,再摸摸外胎内侧有没有没清除干净的硬刺。雷明看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很快被弄脏,有点想叫停,但她很快冲他示意:
“真的有,你看!”
雷明无语:“有就有,你高兴什么?”
“说明没有白检查。”罗慧没被他的语气浇冷水,试着把内胎塞回去。刚开始还挺顺利,但塞到最后一截,她十分使劲却觉得哪里被卡住了,只好不断调整位置。
于是陈秀春一回来就见雷明袖手旁观的懒散样。
“奶奶。”罗慧打招呼。
“诶,”陈秀春应了,放下竹篮就过去拉她,“你蹲着,他坐着,惯的他。”
她瞧罗慧脏兮兮的手:“你呀。”
“我在试着装回去,雷明在教我。”
陈秀春瞪了眼雷明,后者不情不愿地扯过她手里的东西,用撬棍一撬就轻而易举地塞好了。罗慧瞪大眼睛,下一秒被奶奶拉了去井边洗手。陈秀春按了几下杠杆,等冷水流完了,底下的水涌上来才让她伸手。
罗慧看着奶奶的手又红又紫,想是在池塘里泡了好久:“奶奶,我家做豆腐了,新鲜的你可以煎着吃。豆腐干你要不要,我怕你咬不动就没给你拿。”
“不用拿,你自己多吃点。”陈秀春想起姚芳仙在埠头上说的话,“你要去清峰家过年?”
罗慧搓手的动作微顿:“是,我爸妈答应了。江华叔大概心情好,他家买了电视,还装了天线,说是让村里人都去他家看呢。”
“我不去,他没请我。”
“这样啊……那清峰哥肯定请雷明了。”
陈秀春看了眼还在捣鼓车的雷明,也不问,只低声对罗慧说:“你去他家看电视行,别去他家过年。”
“为什么?”
陈秀春撇嘴:“你很想去吗?”
罗慧不怎么想,她觉得去别人家过年怪怪的,哪怕是去外公家或大姨家都比这要好。可是父亲答应得爽快,母亲也不反对,清娟对她又那么热情,她不想拂任何人的意。
陈秀春见她默不作声,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陈家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外人看来谁不说他陈江华夫妻好心和气会做人,可是,兄弟姐妹成了家都各自过各自的年,哪有异性不结亲坐在一起吃团圆饭的道理。
“我也不是要管你,就是觉得清峰他爸妈和你爸妈都有点拎不清。”陈秀春直言不讳,“你要是信我,就听我的话,就算你去吃,也不要热心肠地帮这帮那,你爸妈欠他们家的,你可不欠,活干得越多,越上赶着,人越把你瞧矮了去,知道吗?”
“……知道。”罗慧虽不知奶奶为什么说这些,但她听出这不是在打趣,而她也不想奶奶为此不开心,“奶奶,我记住了,我不干活,我光吃,吃得江华叔嫌我饭量大,明年舍不得再请我。”
陈秀春被她逗笑:“你一丫头能吃多少?他舍不得我舍得。”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罗慧洗完手,笑着宽解道,“还有奶奶,我不怕人管,就怕没人管,你千万别说你不管我。”
“好好好,我不说。”陈秀春心里的不快被几句话驱散得一干二净。她自打嘴巴,又拿了罗慧的豆腐进屋。雷明看着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还依偎着进进出出,好似全然忘了他这个人。
等罗慧走了,他叫了声奶奶:“你为什么不想让她去陈江华家吃饭?”
“就是不想。”
“你小气。”
“你大气。”陈秀春在心里骂他傻瓜。
明明雷罗两家才是外姓户,按理应该走得更近,但罗家攀陈家攀久了,最后只剩雷家无依无靠。照这样下去,日后她要想攀一攀罗家的亲,怕是只会越来越难。
大年三十这天,天刚刚擦黑,金凤就去了陈家准备年夜饭。
罗阳把猪喂了,把院子里的竹竿收了,见罗慧还在包她的素包。
他坐在灶膛边嘀咕:“真是的,在家过不好吗?跑别人家像什么样子。”
罗慧以为罗阳会很开心,但事实并非如此。罗阳感到期待又憋屈,期待的是陈家的好菜好饭,憋屈的是仰仗别人才有得吃。
锅里的鸡肉和猪肉煮熟时,陈清峰来叫他们。他帮着罗阳把肉装进大盆,催促罗慧,罗慧便说:“马上好,我把素包送去就行。”
“给雷明奶奶是吧,我去。你和罗阳关门直接去我家。”
于是陈清峰端着一盘子素包先走,罗慧和罗阳断后。昨天祭拜太公太婆,她家已经煮了鲜鸡和双刀肉,这些熟肉是罗庆成专门给陈江华煮的。
兄妹二人到了陈家,姚芳仙和金凤已经穿上围裙忙开了。相比于姚芳仙的笑脸相迎,陈清峰的奶奶似乎不太乐意,坐在一旁既不烧柴也不出声,见了罗慧把头一点,连叫她奶奶也不应。
陈清娟把罗慧拉到一边:“我奶奶就这样,在家里待久了认生,不喜欢搭理人。”
罗慧心知不是这个原因,但理解地笑了笑。她去清娟房间待了会儿,再下楼收到母亲含怨带嗔的眼神:“怎么只顾着玩了。”
于是罗慧没敢继续装聋作哑,帮着摆了碗筷,又端起盘子。过了会儿,陈清峰和罗阳放完鞭炮,陈江华和罗庆成也从观音阁回来了。两人抖抖身上的寒意,融进一屋子的饭菜香:“外面冻死人了,赶紧吃饭!”
陈江华一声喊,众人便落了座。陈奶奶坐在上首没什么话讲,陈江华倒略显兴奋:“我妈生了几个儿子,但我哥都住县里市里,算起来我和庆成最像兄弟。”
他看看陈清峰和罗阳:“清峰的姐姐多,性子又软,这么多年幸亏罗阳照顾着,没让他受欺负。”
罗阳笑:“叔,你客气了,清峰成绩好,没人敢欺负他。”
“是吗?”陈江华笑意变深,“你的成绩也不错吧,明年能上高中吗?”
“怕是上不了,和清峰没法比。”罗庆成欣赏地看着清峰,“你要考县里的高中吧。”
“不是县里,是市里的重点高中,他以后还要考大学呢。”陈江华面露骄傲。
这话他说了多少遍,罗庆成就听了多少遍,但后者每次都要装作第一次听。两个男人在饭桌上你来我往尽叙亲热,罗慧有点坐不住,而当罗阳被罗庆成叫起敬酒时,她便猜自己也要敬。
果然。
“你也敬一敬你江华叔。”
罗慧没注意清娟拉她的衣角,硬着头皮去敬:“谢谢江华叔。”
“诶,真乖。”陈江华受了,对罗庆成说,“我是看着慧慧这孩子长大的,从小就喜欢,真的,我们两家的缘分还在后头。”
“酒还没落肚呢就开始说胡话了。”姚芳仙轻轻推他,转头招呼大家吃菜。金凤配合地接过她夹给自己的鸡腿,而罗慧对着满桌美味佳肴,只吃了几个自己做的素包。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罗慧听大人们聊祠堂聊农事,聊哪里的学校哪里的领导,陈江华说他不会让罗阳没书读,托人也会把他塞进高中。
“你要早点打算,孩子的事永远是第一位。”姚芳仙也握着金凤的手说,“你知道吗?连陈秀春都一肚子花头经,她家雷明学习差,但她想把他塞进县里的中药班,出来也是高中学历。”
“是吗?”金凤不由懊悔自己消息闭塞,“中药班,学出来当医师?”
“药师。学费可贵,好几百一年。”
“她家哪来这么多钱?”
“谁知道呢?也可能陈秀春吹牛,毕竟这两年没听说谁家的孩子去读这种班。”
罗慧正听得入神,被清娟捅捅胳膊:“吃饱了没?饱了去看看我的新衣服,再坐着可要你洗碗了。”
她拉着罗慧上了楼,开心地分享她两个不回家的姐姐给她买的红色棉袄:“我太胖了,给你穿更好看。”
“不会,红色很衬你。”罗慧陪她说了几句体己话,没过多久,听见楼下变得十分热闹,原是村里人来陈江华家看联欢晚会。
陈江华拿了茶水花生招待大家,罗庆成和金凤则自觉坐到旁边。罗慧被姚芳仙支使去灶台屋拿些糖糕,过去却听见清峰奶奶和村里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媳妇说:“过年过节让生病鬼来家里吃饭,我要被他们气死。”
罗慧闻言一愣,随即胸口堵得厉害。
她犹豫半天,等她们岔开话题才假装刚刚过来:“清峰奶奶,姨让我来端糖糕。”
“哦。”老人家忙去开锅,“正好,蒸透了,快拿去他们吃。”
罗慧和旁边人打过招呼,笑着端走了糕点。
清娟和众人看电视正看得入神,听罗慧说她要回家,以为她待会儿肯定回来,就由着她去。
罗慧一出门就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哆嗦,但她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看不惯在她面前高大严肃的父亲对着别人顺从,也听不惯有些人明里暗里说的不太好听的话。她想让爸妈回去,想让罗阳回去,但他们估计要在得到体面之后还给对方体面。她不禁有些挫败,比起他们,自己更像得了好处而不知足,丢了脸面却还嘴硬要自尊的虚伪的人。
除夕的晚上无星无月,罗慧情绪低落,沿着村里的路慢慢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上风塘边。这里离村子里的灯火更远,鼓噪的寒风更大,唯一的好处是让人更清醒。
她把手揣进袖口,打算从这走到姚家村的大路上再折返,然而她刚走到埠头旁的田埂上,就看见一点红星忽明忽暗。
凝神细看,不远处竟坐了个人。
“雷……”
雷明听见声响,下意识拿手电照,但在听出她的声音时把光束转到了另一边。
“你在这干嘛?”
“你来这干嘛。”雷明关掉了手电筒。
罗慧不答,只问:“奶奶呢?”
雷明不知该嫌她烦还是该夸她有良心,她向来只关心奶奶。
“她喝了酒,趴在桌子上哭。”
罗慧忙说:“我去看看。”
“她见了你就笑了,让她哭会儿吧。”
罗慧意外他说这种话,脚步顿了一顿,到底朝他靠近:“怎么,奶奶不开心吗?”
“有人开心,就有人不开心。”雷明想她一个人瞎转到这也未必开心。
“这么冷你坐地上干什么?”
雷明用手电的光闪给她看:“有衣服垫着。”
罗慧默了会儿,闻到他身上也有淡淡的酒味,却只捉住另一股味道问:“你抽烟?”
“不抽。”
“我都看见了,烟头一亮一亮的。”
“……”
雷明指间夹着刚才着急按在地上的烟头,想了下,把它甩进池塘。冷风把烟味吹散,他听见罗慧开口:“烟很贵吧。”
“好的贵,差的便宜。我师父给的。”
她不解:“你这也跟他学?”
“学什么,整条的我拿去转手,这半包是他从口袋里掏的好烟,潮了可惜。”工地上的粗工们一有空就抽,说是没它就干不了活。雷明累的时候也想试试,但怕自己试了就喜欢,就断不了,横生一笔开支。今天奶奶年夜饭吃着吃着就开始喝酒,喝着喝着又念叨起让他头疼的锦文淑宁光耀姚英。他不想听,逃到这,就想用烟把这些名字从脑子里熏走。
罗慧吸吸鼻子:“回去吧,不然奶奶要来找你了。”
“她没那么快。”
“她是想到你爷爷和你爸爸才哭的吗?”
“可能吧。”
“那——”罗慧怕惹他生气,“你想他们吗?”
“有时候想。”雷明语气依旧,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了也没用。”
“也是。”罗慧站在他身旁,“不过偶尔想想也挺好的,我连能想的人都没有。”
雷明转头看她,她却像陷入回忆。无奈她的爷爷奶奶和外婆都早早去世,连模糊不清的回忆都没留给她。
“雷明。”她忽然叫他。
“嗯?”
“站着有点冷,”罗慧把手从袖口里拿出来,“你能让我坐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