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春晃眼的功夫,雷明不知跑去了哪儿。她等半天没等到人回来,决定先把骨头炖了。
灶膛里火苗舞动,她握着铁钳坐在矮凳上,开始盘算过冬的木柴。田里的秸秆谁家都缺,她讨不到,得去远点的山里砍树。
夏天热的年份冬天也会冷,大多数老人扛得过暑气扛不过天寒和地冻。陈秀春数数自己的年岁,再过十年,哦不,五年,要是冬天来得猛些,别说砍柴,她恐怕连走远路都会腿脚打颤,可转念一想,哪怕再过五年,自己也才七十不到,要真活得定时定点就去见阎王,多少有些不甘心。
她这辈子光顾着为别人活了,年轻时为父母和从未投生的兄弟,嫁了人为丈夫和儿子,临老了孙子不省心,她总要再陪他一段。雷明这小子个头像他爸,模样像他妈,性格则取了两头,饶是勤恳良善时多,心狠决绝时少,但一想到他的心狠决绝容易惹祸上身,陈秀春的心就跟冬天的木柴般又干又皱。
她现在打得动雷明,等他再大些,脾气上来了,她再动手,想必他会怨起她这凶巴巴的死老太婆。比起小时候,他现在的话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她死了之后他怎么办呢?他没人疼也没人管,是会更自在快活,还是更犯倔张狂?
她脑筋里七拐八拐,正想得出神,雷明踩着他那双踢踢踏踏的破鞋进了屋。
她收回思绪,问道:“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雷明舀了勺缸里的水,冲完手站在墙边。
他犹豫了会儿才开口:“奶奶,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
雷明便把胡文海改口的事告诉她:“我不太信,可是他不像在骗我。”
他无法控制住心想事成的兴奋,但又不想经历攀上高峰又摔下来的落差。陈秀春看着他满含期待而小心翼翼的眼神,意外竟被慧囡说中了:“那你想学吗?”
“想。”雷明不假思索。
陈秀春忽然意识到自己总是不准他这样,不准他那样,从未正儿八经地准他去做什么,即使是读书,也只一味口头规劝,实际连他老师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感到深深的内疚,这内疚平日深藏于心,以免显露过多而削弱她的威严。她不由设想,如果她不是奶奶,而是父亲或是爷爷,就能教他很多手艺,会助长他的信心,会在他受欺负时冲到对头家里讨个说法,而不只是怪他招惹是非。
雷明看奶奶半天不说话,叫了她一声。
陈秀春回神:“啊。”
“我让你给我出出主意。”雷明说。
哦,陈秀春收拾好纷乱的念头:“你要学就去学吧。”
胡文海没骗他最好,要是骗了他,那她就陪他去讨说法:“有些人的话像放屁,有些人的话落在地上能有声。”
雷明觉得胡文海不像爱放屁的人:“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你就不去学了?”陈秀春笑着反问,这人不把事情敲定是不会跟她说的。
闻言,雷明心里恢复松快,但他也怕奶奶没了自己帮忙。对此,陈秀春倒不担心:“我会叫慧囡。”
“她不一定忙得过来。”
“是吗?”陈秀春往灶膛里添柴,想了想说,“那她不来也没事。反正你是放假了再去,上人家里去学还能跟住校似的?我就不信了,砌墙还能比读书难,手艺活入个门怎么着比读书更快吧,就看师父肯不肯点拨,你肯不肯用功。”
雷明觉得奶奶的话有道理,又听她问:“给人当徒弟得怎么做?”
“得聪明勤力。”
“还得忠厚,有良心,靠得住。”
“这也太多了。”雷明掀开锅盖,蒸汽混着肉香扑面而来,“别说给人当徒弟,凡是想讨人喜欢就都得这样做。”
陈秀春听这话有点耳熟,但记不起来谁跟她说过。她笑了笑:“那你要努力去做,起码不能让人觉得你心浮气躁靠不住。”
“我哪靠不住了?”
“我刚让你去捡鸡蛋,蛋呢?”
“……”雷明语噎,忙盖上锅盖,跑去后院捡了回来。
过了大雪,天气冷过一天。田地里的秸秆和茅草全被人存进了家。陈秀春腾出几天工夫,跟着村里人去了山上挑柴,回来后累得浑身酸痛,也不休息,只继续出摊。
冬天让土地休养,却让生意人忙碌。附近的村庄轮番做戏,到处都有得了空的农民拿着个茶缸赶场。人越多的地方买卖越多,陈秀春舍不得歇,盒子里的分分角角满了又满,她就跟人去换整票。
以前一个人没帮手,她全天也就卖百来个馒头,自从罗慧听她招呼,一放学就到她这儿帮忙,光是夜场就能多卖四十来个。罗慧会炸菜盒找零钱,也会提醒她在合适的时候换炉子里的煤饼。在煤饼被烧过头前换上新的,火气就窜得快,油锅加热时间减少,就不会出现来不及炸的情况。
陈秀春真心喜欢罗慧的懂事和机灵,决定等腊月那波结束了,好好给她算笔钱。当然了,罗慧不能像陈秀春那样待到最后一场戏散场,因为她家里还有活干,而父亲对她的早出晚归已经颇有微辞。
这天晚上,罗庆成临睡前跟金凤嘀咕:“我看她是越来越不想在家待了。”
金凤心想这家的确没什么好待的,替罗慧说话:“你也让她松松气,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有伴总比没伴好。”
自打陈清娟跟她提过罗慧往雷家跑,她就一直等罗慧跟自己坦白,但罗慧没说,她也装作不知情,想这孩子总不会干些不好的事:“罗阳平日也总跑去镇上和其他村的同学家玩,你从不教训他。”
“他是男孩,野点没事。”
“你就是偏心。”她替丈夫揉肩,“反正我的身子天热时虚,冷了反而轻松,做饭扫地我会管,就让孩子歇歇。”
罗庆成听她为罗慧辩解,也不想忤她的意。只是她身上一爽落,他又忍不住生出其他心思。
金凤推不动他,怕孩子听到,声音极其隐忍:“你就是在这种时候对我最用心。”
她既怪他不懂得怜惜自己,又觉这是变相的怜惜,但她若是知晓他们屋里的声音偶尔会被罗阳听到,那她恨不得咬下罗庆成一块肉来。
罗阳这段时间失眠,半夜起床撒尿时会听见些声响。他原先不知这是什么,也是从其他男生嘴里听到**词秽语,从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抄本绘本上看到些奇怪东西后,才把这些声响和某些字眼对上。
他明白了脏话里的“操”和“操你妈X”是多么露骨和可恶。意外的是,这些露骨可恶的字眼让他恼火反胃,也打开了潜藏在他心里的某个开关。
他开始注意到身体的变化,思绪的变化,特别是每回见着姚建兰时都会脸红心跳,当晚还会梦到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他就会睡不着觉。
他觉得自己很恶心,而当他把这种恶心的变化告诉陈清峰,陈清峰表现得很平静:“这是正常的性冲动。”
罗阳懊恼上课时没好好听,陈清峰却告诉他老师压根没好好讲。他问陈清峰有没有冲动,陈清峰说没有,罗阳便觉自己比他厉害,发育得更快更成熟,又觉自己比他倒霉,怎么早早地就要受这种羞耻的折磨。
这天天才蒙蒙亮,他没梦到姚建兰,裤子里却又跟梦到了她似的。他十分羞愧,下床想拿条干净的换上,却从窗户里看见罗慧拎了一篮子脏衣服出了门。
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一声,等罗阳反应过来,罗慧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这么冷的天,再跌到池塘里去。罗阳心里有点难受,但没难受多久,还是一头钻进了暖乎乎的被窝。
冬天的池塘水冷得不讲情面,罗慧手指一碰到就觉刺骨,只能逼着自己揉搓。等到适应了,手指就被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好在她不像村里的其他妇女那样会生冻疮,冻疮一生,冷水一浸,简直像是酷刑,所以罗慧不敢让母亲帮她做这种苦活。
太阳光逐渐劈破了云,罗慧洗完衣服,回家晾晒,再把刨好的番薯丝和米糠混在一起喂猪。这时罗阳已经上学去了,她就拿上两个昨晚母亲贴的面饼子,背着书包小跑去学校。
谁知半路碰到雷明,他看见她,突然刹车,却不说话。
她意外他今天这么晚,雷明这才开口:“奶奶睡懵了,烧粥烧大半天。”
“她这段时间忙坏了。”罗慧算着日子,“好在下个月就放假了,一放假就快过年了。”
“嗯。”
“奶奶说你要去那个泥水师傅家里……”
“你上不上来?”
“?”
雷明捏着刹车把:“不怕迟到?”
“哦。”罗慧转到他后面,坐上他难得空着的后座。
她陪奶奶忙活的这些天,雷明一直在收破烂。罗慧偶尔在放学路上碰到他,都没打过招呼,因为他比她更忙,轮胎往前一转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有一回她在摊子上跟奶奶聊天,奶奶告诉她预防冻疮可以在夏秋季节用凤仙花的汁水擦手,入了冬就用干凤仙花泡的水或是羊油擦,她刚开始信以为真,但又发现不对,这法子要是有用,谁还会受这苦?奶奶这才笑着改口说没用,冻疮会留根,时候到了就跟种子发芽似的冒出来。
奶奶握着她的手夸了几句,说从她的手相就能看出她命好。她们从冻疮聊到算命瞎子,再聊腌咸菜做腊肉,雷明骑着车来了。
奶奶接过他买来的馒头,把炸破了的菜盒子给他,让他带回去给狗吃,又让他带罗慧先回家。罗慧记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说了句还有事,就先走了。
罗慧和奶奶熟得快,和他却熟不起来。她觉得雷明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因为她胆小怕事却爱多管闲事。眼下,她在后座咬着干硬的面饼,猜测他今天这样好心,大概是奶奶替她美言几句的缘故。
正好,雷明提及奶奶答谢她的打算:“她说赚了的钱会分你一点。”
“我不要。”
“你帮她帮得都没怎么收破烂。”
“但我学会摆摊了呀。”罗慧觉得吃食生意比破烂生意更干净,而且不用再往破烂里洒水和塞石头,赚得心安理得。
雷明不懂她的想法,在心里骂了句傻得可以。等他骑到小学门口的路上,罗慧拽了下他的衣角:“你骑快点。”
雷明以为她担心迟到:“来得及。”
“不是来不来得及,是……”
她话没说完,眼角瞄见的那人已经叫了声雷明。
雷明停下,路边小摊上的孙旺辉喝完豆浆,捏着半根油条走过来。
“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
孙旺辉对罗慧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我早想问了,这是你妹?”
他伸手去碰罗慧的头,罗慧急忙跳下车。雷明挡住他的试探:“别动手。”
“我就动了怎么着?”孙旺辉眼里满是血丝,“你不会真以为我怕你吧。”
他当然不怕,但雷明也不见得有多怕他。他揪住雷明领口的瞬间,雷明反应极快地抵住了他的喉咙。
罗慧忙扶住车把,听见孙旺辉撂下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临走前还给了罗慧一记白眼。
罗慧惶惶,等他走了才问:“他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对吗,还是想报仇对吗?他让你等着就是要找机会收拾你,对吗?”
雷明冷笑,要打就直接出手,就刚才一对一都只会嘴上斗狠,再找机会又能怎样。
雷明让罗慧上车,听她问:“都这个点了他怎么还在这?”
“你管他。”
“他不上学了?”
“上。”但雷明只在食堂见过他两次。
“初中的坏人是不是比小学多啊。”罗慧忽然有点害怕。
雷明只说:“你多吃饭,力气大了就不怕。”
“那长大力气就会大吗?明年的我肯定比今年厉害吗?”
“会。”
“那——初中比小学好吗?”
雷明载着她往前:“好。”
罗慧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
“干嘛。”
“你的胳膊是比我的硬。”
雷明失笑,明年她初一他初三,有他在学校,她有什么好怕的。
日头升起来了,路边的白霜一晒便不见踪影。雷明迎着风,阳光照在他的背后。
他的棉衣上缝着奶奶打的补丁,也贴着罗慧被放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