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被女孩的尖叫晃了神,铁锹砸在了他的后背。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像只断翅的乌鸦扑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沉闷的低吼,再抬头,额前的血混着泪水混着泥土,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罗慧声音颤抖:“雷明,你怎么样?怎么样?”
姚建兰和其他男生随之赶到。他们等雷明起起身,和他站在一块,但因为人少,立马被对方围住。
孙旺辉带着伤走过来:“你他妈帮手还挺多。”
他扒开孙浩肩膀,抬脚欲踹,罗慧挡在雷明身前:“你们过分了吧,几打一啊!”
“闭嘴。”罗阳忙将她往旁边扯。
孙旺辉抹了把脸上的血,还没动作,有人却鼓了两下掌。
“我还以为孙家的人多像样,敢情孩子打架,大人还要插手。”胡汉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瞥了眼孙父手里的铁锹,“你那一下可不轻。”
孙父和胡汉父子因为砖厂的生意积怨已深,自然不会给他面子:“谁到我家门口找事,我就教训谁。”
胡汉笑:“我怎么看是家门口的被教训了呢?”
“胡汉,你要找打也直说,我们俩单干。”孙旺辉的视线从姚建兰身上收回,胡汉则不屑看他,瞧见一个不认识的黑黝黝的壮实女孩挤了进来。
陈清娟被雷明的模样吓到,歪头跟罗慧说了句什么,罗慧拽拽罗阳的衣服,罗阳听了她的话,先探脑袋,但边上都是人,他看不见外面。
他鼓起勇气说:“还打吗?再打要进派出所了。”
“你吓唬谁呢?”孙旺辉作势拽他,谁知手一伸,姚建明孙浩等人全涌了上来。孙父见状,重新拎起铁锹,胡汉和他这边的人却没让步,沉默着和他对峙。
孙父的朋友不想激化矛盾,拦了几句没效果,孙旺辉的跟班倒跟罗阳他们打了起来。然而,穿着围裙的孙母拿着锅铲冲出:“还打,还打!打没完了,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
她原本不想露面,但被她请来帮忙烧菜的同村妇女看到情况后催她去管管。做戏是大喜事,她家客人多,村里人本就因为她家开砖厂发了财而眼红疏远,这下当着客人的面和一帮孩子斗殴,这事再从妇人的嘴里传出去,怕会落下不少口舌。
“脸都被你们丢光了!”她一手握着锅铲,一手扯住孙父,不料后者怒目圆睁。儿子被打已经够怂了,他被老婆吆五喝六更是怂上加怂。孙母被他一凶,懒理他的臭脸,冲进扭打着的人群:“都给我住手!”
她心疼孙旺辉:“天杀的,哪个畜生干的好事!”
当家的女人出来闹,客人们不自觉拿她当了台阶。他们厉声劝阻,分开两堆孩子,混乱中,孙旺辉看向雷明,他脸上满是血污,嘴角却勾起一抹冷漠阴沉的笑。
胡汉旁观至此,顿觉没劲。孙母来搅浑水,这事恐怕就不了了之了。果然,等两边分开了,消停了,她便骂骂咧咧地护着头破血流的孙旺辉往家走。胡汉再看雷明,这小子一声不吭,浑身却依旧紧绷,像只带着戾气,随时能冲上去咬人的狼狗。
不知怎么,他觉得雷明这副样子比平时顺眼得多:“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吧。”
雷明不答,等孙家那帮人走远了,转头吐了口沫子。
胡汉也没计较,带着一块来的人往大路上走:“饿了,吃面去。”
到最后,空地上只剩下姚建明他们。姚建明既兴奋又懊恼,既痛快又担心,提议让雷明去他家休息,姚建兰却说太远了,先找个地方坐。罗慧抬头看着雷明:“去卫生院包扎吧。”
“不去。”
“得去。”姚建明说,“我背你。”
“用不着。”雷明捂着头,自顾自朝小路走。姚建明无奈看向建兰,建兰的视线却跟随雷明,直到他停住,回头。
她心颤,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雷明却开口:“罗慧。”
“叫你呢。”陈清娟见她眉头紧蹙,像是没听见。
罗慧当然听见了,她甚至知道他叫她过去无非就是让她不要跟奶奶说,可罗阳清娟也在场,靠瞒能瞒多久,难道奶奶眼瞎自己不会看?
雷明绷着张脸,终于等到她走近:“你让罗阳和清峰他姐别多嘴。”
“他们不多嘴,你晚上回家也露馅了。”
“露不了,我不回去。”
“那你回哪?”
“学校。”
“学校放学不关门?你进得去?”罗慧觉得他大概是被打傻了,“你流了很多血,还是去卫……”
“说了不去就不去。”
陈清娟和姚建兰见雷明走了,罗慧却站在原地,前者过去问她:“怎么了你?”
后者跟着问她:“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陈清娟道:“他不识好赖,我们帮了他,他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不是我们帮他,是他帮了我。”姚建兰帮忙解释。
“他帮你,他为什么帮你?”陈清娟打量她,心想,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姚建兰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探究,也不多说。姚建明和孙浩则完全像吐了口恶气般畅快。他们边骂孙旺辉边走向戏场,姚建兰只想回家。
“我送你吧。”罗阳说。
“不用,今天谢谢你。”姚建兰婉拒。
等人散光了,在歪脖子树下站了好久的陈清峰推着车走到他们面前。四个陈家村的孩子顺利会合。陈清峰目睹全程,担惊受怕:“再打起来我真去派出所了。”
“所以留你在外面接应,没去也挺好,省得麻烦。”陈清娟不想他掺和,也怕他掺和,问起他们怎么一窝蜂都来了,罗阳答说是因为姚建明叫上了他,陈清峰则是因为看见姚建明叫上了罗阳。
陈清娟捂捂胸口:“我们去跟雷明奶奶说下吧。”
罗慧阻止:“别说。”
“为什么?”
“是别说。”陈清峰也站她这边,“他奶奶自己会问,我们去说,雷明再怪到我们头上。”
“行吧,那回家。”陈清娟把后座上的布料拿下来,把罗慧那份给她,“清峰,你带我还是带罗慧?”
“带你。”陈清峰载着姐姐先行离开。
罗阳陪着罗慧刻意绕开戏场,罗慧忽然反应过来:“雷明的车呢?”
“你管他。”
“我们往小路走吧。”罗慧推着罗阳,折返去看,孙旺辉家的客人正在道别,四周再无破车的影子。
罗慧默然,希望是雷明自己骑走的。
破车当然是雷明回来骑走的,尽管他浑身都疼,但疼可以忍,车不能丢。
他半推半骑地来到溪边,把鞋里的泥和石子抖出来,再蹲下身,慢慢把脸和手臂洗干净。他闻到血的腥味,桂花树的香味,闻到遥远的空气中混着牛粪和草料的怪味。
他的鼻子似乎更灵敏了,哪怕是自以为是的灵敏,也总比孙旺辉的好。孙旺辉的鼻子一定被他打坏了,而且不止鼻子,还有右脸,脖子,乃至他的膝盖,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这是他的报应,雷明解气地想,这种架打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管几次,只要他不怕,就能让孙旺辉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他握紧拳头,拳峰虽红肿,但让他自豪。这段时间他吃的饭、使的力气都是值得的。饭吃了会饿,力气用了会长,他闭上眼,回忆酷暑的天气,湿透的衣衫,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他有点想哭,原先想忍,到了还是忍不住,一低头,咸苦的泪水划过伤口,刺得他隐隐作痛。
他抹了两下,再次用冰凉的溪水洗干净了脸。
夜戏散场,陈秀春卖完馒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雷明已经睡了。
她以前总羡慕别村有电,如今回家也有电灯亮着,感觉到底不一样。等到收拾完毕,她走进雷明的房间,拉亮电灯,瞧他把自己包得跟个蚕蛹似的,无奈的同时也有些宽慰,夜里越来越凉,她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冻着。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烧好粥,打算让雷明去镇里买点豆腐干,切好要做油炸菜盒的馅料。谁知雷明**空空,人不知去了哪,她只好先去池塘边洗衣服。
她没逮着机会见雷明,埠头上却哗啦啦传开了。陈秀春昨晚在孙家村就听人说打架,以为是混混们斗殴,现在才知主角是雷明。
“还问我真的假的,芳仙能骗人?她女儿清娟亲眼见到的。”金珠提着嗓门,“你真得管管雷明,不把心思放学习上,人迟早得废。”
陈秀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撂了棒槌就赶去罗慧家。金凤说罗慧去了她外公那买羊奶,陈秀春说:“你让她回来了到我那去。”
金凤应了,想起兄妹俩昨晚一起回来,去问罗阳,罗阳看热闹不嫌事大:“雷明舍得打别人,她舍得打雷明吗?”
陈秀春岂止舍得,回去路上就拗了几根细竹条。罗慧拿了羊奶回来就去雷明家,结果还没到,就看见矮墙边围了些人。
陈秀春的骂声盖过了细竹条挥在空中的呼呼声:“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要你平安,不去惹事,要你读书写字做功课,你倒好,给我打架!家里再穷,我穷着你,苦着你了吗?你跟别人斗气,被别人打成这副鬼样,是要让我气死还是要我心疼死?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下去怎么见你爸妈?”
她打得又凶又急,金珠劝道:“你悠着点呀,再把孩子打坏了!”
“用不着你装好人。”陈秀春没给她面子。
金珠赌气走了,有老太太看不过眼,哀声道:“雷明你别倔了,张嘴服个软,你奶奶打你跟打她自己没什么两样啊。”
雷明恍若未闻,脸色铁青,缩着身子任由她打。罗慧从没见过陈秀春气成这样,怯生生道:“奶奶……雷明他是做好事,那人是个混蛋,他欺负了很多人,雷明他在帮……”
“帮个屁,要他当出头鸟!”陈秀春眼眶发红,手里的竹条应声而断,她捡起半根,还要再抽,罗慧赶紧跑了过去。
陈秀春手上有惯性,一不小心抽到了罗慧。
罗慧呼痛,旁边人替她打抱不平:“回来,秀春这人不讲理,再把你伤了。”
罗慧捂着手,只看着陈秀春。陈秀春瞧见她眼里的泪花,许是被她打疼了:“慧囡,你别管……”
罗慧感到委屈,之前雷明这样说,昨天罗阳这样说,现在就连奶奶也这样说,为什么他们都让她别管呢?只有自己管自己才是对的吗?“奶奶,雷明没做错,坏人打他就算了,你为什么也要打他?”
“我要让他长记性!”
只要雷明平安,再多的辛酸与苦楚陈秀春都能承受,可是他偏不听她话,越危险的地方越要去,越危险的事情越要做,越危险的人他越要惹。
她再打了两下,心里一片揪疼,而后扔掉竹条,扶着墙走进里屋。
等村里的人散去,陈秀春没去出摊,去坡上挖了半篮子苎麻根。她边挖边哭,边哭边怨,回到家,见雷明坐在院子里,低头沉默地盯着狗。
一股强烈的自责席卷了她,她紧紧握着锄头:“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雷明不动,陈秀春过去,也是逼着他脱了,才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比脸上更密更醒目。
陈秀春无言,洗完苎麻根,再碾出汁水一点点给他搽。搽到一半,她想起做饭,让雷明自己搽仔细些。
她把米和水放进锅里,添好柴,想着去鸡圈里捡几个蛋,却在窗户里看见罗慧。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雷明身后,陈秀春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疼吗?”
“……”
“我要不要轻点?”
“……”
“昨天疼还是今天更疼?”
雷明终于出声:“你来看我笑话是不是?”
“不是。”罗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昨天真睡学校了?”
“没,回来躲被子里了。”雷明轻嘶,“我让你别说,这下好了吧。”
“不是我说的。”罗慧压下刚才的难过,“你别怪奶奶。”
“我怪她干什么。”雷明咬了咬唇,“她打完我出完气就好了。”
两人再无交流,罗慧替他搽好后背便走了。雷明拿了个她带来的番薯,剥开送进嘴里,尝到细腻的甜香。
这是他今年吃的第一口番薯。
在他孤军奋战,遍体鳞伤后,他会记得是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