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明被雷明的出尔反尔当头敲了一棒,连带着姚建兰的盼头也跟芽苗似的被掐断。回到家后,建兰对着书包里的课本发了好久的呆,转头看见衣柜镜子里那张熟悉而好看的脸,忽然生出把它划烂的冲动。可真拿起剪子,她又不忍下手,父母把她生得漂亮,是让她开心,快乐,不是让她折磨自己,她为什么不敢把剪子对准伤害她的人,反而伤害自己?

她泪眼蒙眬,眼前再次出现孙旺辉那张猪脸,她忿忿,剪子的尖端扎进了老旧的木桌。

“姐?”姚建明推门进来,姚建兰回头,脸上有清晰的泪痕。

她看孙浩:“你来我家干什么?”

“我……”

“他来做作业。”姚建明说。

“你们做作业来我房间干什么。”姚建兰着恼,起身赶他们。

姚建明和孙浩灰溜溜地回到外屋,姚建明跟他诉苦:“看到了吧,我姐脾气不好。”

孙浩听完他在学校碰的钉子:“你找雷明压根就找错了,他现在和孙旺辉穿一条裤子,是孙旺辉的摇钱树。”

姚建明听他说雷明是怎样出入孙家,怎样去逛孙家的砖窑,怎样去摸砖窑里的拖拉机,难以置信的同时也感到莫名的屈辱:“我简直上了他的当!”

“所以,要我看还是算了吧。”

姚建明试图让自己冷静,但一想到是自己以为有了帮手,害得姐姐先有希望再失望,就忍不住自责。

他觉得自己太笨了,不管是谁都能把他玩得团团转:“你说雷明到底什么意思?”

“不知道。”孙浩摇头,“反正他和孙旺辉都不好惹。”

两个人接连叹气,但事实上,雷明巴不得自己变得不好惹,一个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比被人膈应要好得多。

他不知道其他学校有没有孙旺辉这样的混蛋,如果有,那些运气差的,被欺负过的倒霉蛋和他的经历大概差不多:先是气愤,再是逃避,末了要么认命要么反抗,而就连这反抗,也有可能被戏谑为狗急跳墙。

狗是欺软怕硬的动物,给块骨头敲打两下,被驯化了就永远忠心服从。雷明不想当狗,也不想跳墙,跳墙有个屁用,要跳得往敌人头上跳,先砸他个眼冒金花,再咬他个口吐白沫。

你要问他和孙旺辉有深仇大恨吗?或许有,以前有。一个习惯从对弱者的欺凌中获得快感的人,必然要承受弱者反击所带来的代价。雷明没有义务为他的恶劣买单。

雷明想反击,只是身边没有可以信得过、能给他提供实质性帮助的人,所以到头来,他只能靠自己。

陈家村的电线架好了。天黑之后,各家各户透出的光不再像融化了的蜡,而是一个个均匀的黄色方块。

陈江华家的新屋点起了所有的灯。这座陈家村首屈一指的砖瓦房露出了它高贵而出众的面目。陈江华的三个女儿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早早进了新房间的被窝。

当夜色趋深,陈清峰站在三楼的窗前,静静凝视着周边匍匐着的矮房,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自豪。

他看着不远处的罗慧家,她家院子最小,但屋上的瓦是新的。等到自己家摆新屋落成酒,他一定要请她和罗阳来吃席。他又看向最远处,离上风塘最近的房屋轮廓,那是雷明家。村里人感到奇怪,雷明家怎么有钱装电灯,还一装就是三盏。但陈清峰知道,他家是人尽皆知的穷,不动声色的富。

这三盏灯到现在还没熄。陈清峰好奇,他们在干什么呢?但其实陈秀春什么也没干,她只是一遍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遍遍高兴地重复:“呀!怎么这么亮!”“呀!这屋怎么变大了!”“呀!老鼠再来偷吃我就看得见啦!”

雷明被她“呀”得心烦,灯泡再亮能有白天亮?怎么跟到了别人家似的看哪哪新鲜。陈秀春见他毫无反应,撇了撇嘴,从柜子里拿了酒壶:“今天是好日子,我得喝几杯。”

“你喝吧,等人来收电费你就喝不下去了。”

“……”陈秀春被他提醒,忙拔了两个房间里的线,只留着堂屋一盏。

她脸上还是挂着笑:“你算什么呢?”

雷明在算他从孙旺辉那捞的钱。做成的几笔生意里,用料省的砌一二墙,一平米六十四块砖,用料好的砌二四墙,一平米用一百二十八块砖。自己每块赚一分,已经赚了百来块,扣除这段时间买灯泡等杂项的开销,数目也还可观。

一想到和孙旺辉撕破脸后没了这肥滋滋的油水,他有点可惜,但他很快把这点可惜抛开:这是他忍气吞声奴颜婢膝赚来的,要是被这点甜头迷惑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陈秀春见他走神:“算账还发呆,上课也这样吧。”

雷明想从她手里拿回笔,却见她在纸上写了很多名字。

“陈锦文。姚淑宁。

陈秀春。

陈在春。陈芳春。

陈文春,陈小春。”

雷明知道后面几个都是奶奶的姐妹,他的姨婆,但早就失去了联系。他看着最上面六个字,心想,太公太婆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陈秀春祖上风光,到她这代虽已没落,但父母都还愿意教她识字。雷明嫌弃自己的名字满大街都是,陈秀春笑而不语,在纸上写了雷生、雷光耀、姚英,再把笔递给他:“你来写。”

“写什么?”

“想些什么写什么。”

雷明写了雷明,写了钱,写了陈家村上风塘,还有陈秀春看不懂的hello。陈秀春知道他跟自己显摆洋文,便也测他个题目:“慧囡怎么写?”

雷明写了罗慧。

“我是说慧囡,”她纠正,“囡字怎么写?”

雷明以为囡字是土话:“没这个字。”

“怎么没有。”陈秀春朝他比手势,“一个口里一个女。”

雷明皱眉,照着写完,这是口头叫女儿的意思?难道口头叫儿子就是口里有个男?

陈秀春看他自创的怪字,嘲笑道:“你个笨蛋。”

她拔掉他的笔:“赶紧去洗脸睡觉。”

雷明把纸一推,起身去院里打水,他回头,看着奶奶对着那几张纸出神,连拿出来的酒也忘了喝。

第二天一早,陈秀春从木箱里翻出泛黄的白围裙和白手套,又把钳子剪子和炸菜盒的模具洗净晾干,把许久不用的小推车和小煤炉都拾掇出来。

两天后,孙家村的戏场开了,陈秀春的油炸摊也摆好了。孙家村的祠堂是镇里各村最大的,请上台的戏班子也是最贵的。陈秀春的摊位靠着馄饨摊,既能做生意又能听见喇叭声锣鼓声。鼓点一密,她便知那武生在翻跟头,鼓点一停,咿咿呀呀就是旦角在唱戏。戏到**,祠堂外也围满了人,她个子矮,也不去争,只和包馄饨的老板娘聊天。

等戏演完了,看客们鱼贯而出,这时最忙的就是卖吃食的小摊。鸡子粿那边排起长龙,馄饨摊压根没座,陈秀春的油炸馒头也生意红火。提前炸好的馒头得回锅,她一边翻动,一边收钱,还要一边剪开馒头塞进油炸盒子和臭豆腐,压根忙不过来。

心里正急得跟油锅似的,忽听一声奶奶。

罗慧放了学和陈清娟来这买布料,买完又陪着她过来吃馄饨。陈秀春看见罗慧,眼前一亮,也顾不上寒暄:“好慧囡,过来帮我找个钱。”

“哦。”

罗慧应答,被陈清娟抓住:“诶,馄饨摊那可没位子。”

“你先去吧,有位子了叫我。”

她把手里的东西给陈清娟,听陈秀春的吩咐找了两分钱给小姑娘。见油锅里的臭豆腐浮上来了,她又去拿钳子。陈秀春阻止:“别,我来,小心烫。”

“没事。”罗慧在灶台边站了两三年,不怕油也不怕烟。于是两人打起配合,她负责炸和收钱,陈秀春负责夹和剪。等到现成的全部卖完,陈秀春终于松了口气。她抖抖自己油腻腻的手,朝罗慧笑:“下午没啦,再卖要等晚上戏开场了。”

罗慧嗯了声,吃完馄饨又等了好久的陈清娟却有淡淡的怨气。陈秀春忙给她装了半纸袋的臭豆腐:“清娟,这些带回家吃。”

陈清娟不要,只拉着罗慧走。陈秀春也是等她们走了才怪自己忙糊涂了,慧囡还饿着肚子呢。好在没过多久,雷明带着五十个白馒头来了,这是晚上要卖的,陈秀春便从袋子里拿了两个放进锅里炸,炸好了又让雷明送去。

雷明远远瞧见路边的两个身影,追上去递馒头:“喏。”

罗慧意外,客气婉拒:“我不要。”

“萝卜豆腐的。”

“萝卜豆腐怎么了?”陈清娟问。

雷明没解释,只把纸袋往罗慧怀里一塞。

陈清娟看他骑远:“这人怎么不理人的。”

罗慧想他一直是不理人比理人的次数更多,让清娟别放心上。然而两人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空了只手,竟是把买好的布料忘了。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罗慧又好气又好笑:“我回去拿。”

“别呀,一起。晚了我还不用干活。”陈清娟说,“拿到了从小路走,那边到家更快。”

好在馄饨摊老板娘心眼细,把它们收好给了陈秀春。罗慧谢过老板娘,又谢奶奶,难得被陈秀春骂了句糊涂蛋。陈秀春趁机给她买了碗馄饨,让她吃了再走,还硬塞给陈清娟一个现炸的馒头。

就陈清娟这体格,什么吃不下,但她见陈秀春和罗慧这么亲热,不免泛起嘀咕。快吃完时,她抬头打嗝,看见罗阳:“诶,你哥。”

罗慧抬眼,还真是。罗阳和几个男生正簇拥着一个女生往前走。那女生穿着件宽松的毛衣,漂亮得厉害。

陈清娟也被吸引住了:“那是你哥同学?”

“不是吧。”罗慧认出了姚建兰。

“跟去看看?”

罗慧点头,和她拿上东西追过去,还叫了声罗阳,但罗阳没听见,逐渐混入人群。

带头的姚建明东张西望,原是来追雷明,但雷明此时已经站在了孙旺辉家后面的空地上。

他今天是来送最后一笔账款,也是来报积到现在的第一次仇。

孙旺辉数完钱:“这次够慢的,捂在手上还能捂成你的了。”

他身上有隐约的酒气,罕见问他:“进屋吃点东西?”

“不了。”

“你小子。”他哼笑,转身时却听他叫了声孙旺辉。

他回头:“你叫我什么?”

雷明看着他:“你的狗名我可以再叫,但你的破砖我不会再卖了。”

只一瞬,孙旺辉目光变得凶狠。他去揪衣领,雷明后退,他伸手揽头,雷明别开,眼疾手快地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正中他鼻子,孙旺辉捂脸,随即心头火起。他跨步向前,发了狠一踢直接将雷明踢倒,正要过去踩他,雷明却避开,翻身,一记扫堂腿给他来了个平地摔。

孙旺辉怒火中烧,雷明却没趁机上前。某人搞偷袭,他不搞,但这反而给了孙旺辉机会。孙旺辉重新扑了过去:“还想跟我斗!你还想跟我斗!”

他体格强壮,拳硬如铁,几下重锤顿时让雷明疼得龇牙咧嘴。雷明强忍泪水,稳住心神,趁他手上使劲,脚下虚浮,朝他膝盖狠狠一顶,再次将他撂倒在地。两个人缠斗得愈发凶狠,也愈发难看,而不远处的树下,胡汉叼着狗尾巴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旁边站了几个早先帮他和孙旺辉打过架的人:“这就叫狗咬狗?”

胡汉轻笑,他来孙家村是看戏的,不想祠堂里的戏没看全,在这儿看了场更有意思的。

“这小子够猛的,光打不叫,”胡汉的同伙说,“孙旺辉叫得我他妈快尿了。”

闻言,一干人等起哄轻笑,然后没等他们笑完,孙家的后门却涌出一大帮人。

好家伙,这是搁屋里喝酒喝懵了才听见呢。这帮人大多是孙旺辉的跟班,夹杂几个孙父的朋友,都是被请来做客看戏的。瞧见地上这两人脸上满是血,他们一时愣住,只有孙父拿起铁锹:“辉子!”

“都他妈傻了?!帮忙啊!”孙旺辉痛苦地喊叫,这叫声让被怒气上头的雷明也恢复了些意识。他死死扣住孙旺辉的手腕,瞥了眼朝他冲来的人群。

他算到今天放学早,算到孙旺辉家人可能在砖窑,算到这次肯定能把他打服,但他千算万算都落了空。

真是见鬼!

孙旺辉请他进屋他就该发现的!

后院那停了很多辆自行车他就该发现的!

雷明又悔又惧,又惊又怒,一刹那邪火满身,想着干脆一了百了,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下一秒,孙旺辉的叫声从痛苦变成凄厉,而在凄厉的叫喊中,有人听见了那声惊慌到极致的——

“雷明!”

铁锹落下的瞬间,罗慧吓得全身发软。孙浩和姚建明脸色一白,顾不上其他,赶紧冲到了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