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春把小狗崽带回家,想不出谁家养了母狗生了崽,只记起金家村有户人家养羊。临近傍晚,她来回一趟讨了半搪瓷罐的羊奶,正打算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喂,罗慧小跑着进了她家院子。

罗慧被金珠拉去姚桂娥家称珠子算账,现在是把钱给陈秀春送来:“奶奶,你最近串得不多。”

“嗯,是不多,谁家最多?”

“清娟姐家。她妈妈和奶奶有空就串。”罗慧把钱和单子塞进她的衣兜。

陈秀春说:“她奶奶平时闷在家里跟哑巴似的,其实细致功夫比谁都强,做衣服绣花纳鞋底,年轻时是有名气的。”

她又问起金凤,罗慧便说她身体好多了:“我妈最近也一直串,但我爸怕她伤眼睛,就叫我少称些。”

罗慧蹲下想帮忙,陈秀春也的确兼顾不了四张嘴,就让她去洗手。罗慧去井边细致地把手洗干净,再蹲下身,学着陈秀春的样子,把沾了羊奶的手指伸进小狗嘴里。

小狗们还没长牙,她一开始有点怕,适应那股被吸吮的感觉后就好多了。喂着喂着,她觉得这样太慢,跟奶奶商量拿块布沾上奶水给它们挤着喝。

等到罐子里的羊奶浅了一层,陈秀春把它们放回用草和碎布搭建的新窝。

“这只明明抢得厉害,进了嘴却要吐,看来是活不长了。”

罗慧心里一揪。她看这四个肉团子紧紧依偎着,忽然问:“我们捡它们回来是对的吗?”

“嗯?”陈秀春没明白,“难道让它们自生自灭?”

罗慧想起她刚才说羊奶讨了一次没第二次,到时得花钱去买:“如果我们不捡,被其他人捡了呢?如果她们家正好有狗,或者正好养羊,又或者,扔掉它们的人后悔了想捡回去呢?”

陈秀春第一次被她问住。

她疑惑地看着罗慧,罗慧却很快露出浅淡的笑容:“但我们不能因为可能有这些‘正好’,就断定这些‘正好’会发生。我们不能因为别人会做好事就不做好事,还安慰自己不做也没关系,对吧。”

陈秀春听懂了她的话,默了默才凑近她:“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不知道,想太多感觉怎么做都不对。”罗慧不好意思地后退半步,“我去问问我外公吧,他去买羊奶说不定会便宜点。”

陈秀春跟那养羊的人也认识,但她看罗慧真心实意要帮忙的样,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只欣慰地点了点头。

罗慧从外公那讨到了买奶的门路,也讨到了一顿激烈的责骂:“我看你的脑子是读书读傻了,人都舍不得喝的东西给狗喝,狗是吃屎的!你妈给你的钱?她也是在家待傻了,人畜不分,轻重不分,我迟早要被你们给气死。”

那收完钱挤完奶的老汉看了眼低头的罗慧,忍不住替她回嘴:“你这人也忒不讲理,金凤病了多少年,我给她喝,她喝不惯,我送给你喝你也不要,现在给狗喝你又不乐意,我倒要问你发什么神经。”

外公嘁了声,敲了敲烟杆头:“你么反正是谁给你送钱,你就把脸贴给谁,我管教我外孙女轮得到你插话。”

“我听不惯。”老汉说,“我要有外孙女,别说骂了,把她托在手掌心都怕她掉了。”

他把挤好的奶递给罗慧:“放久了要坏,你先给你一点,过两天你再来。”

“诶。”罗慧道谢,被外公扳了肩膀。

往村口走的路上,外公跟她说:“你别听他上下嘴皮碰得开心,他生了四个儿子,年轻时威风得很,还嘲笑你外婆肚皮没用,结果呢,儿子再多,老了也只有羊做伴。”

罗慧不敢搭话,外公又问她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还说起罗阳给他送枣子:“你哥和有志经常往我这里跑,只有你最没良心。”

“我不来是因为你要骂我。”

“我骂不得?”

“你骂得,是我心眼小,我听不得。”罗慧委屈地想,外公明明不喜欢她,却要她去巴结他,凭什么嘛。

外公听她顶嘴,又见她别过头蹙着眉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小时候就喜欢横眼睛,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小心让鸟儿叼了去。”

这话罗慧小时候怕,长大了压根不怕,一米多高的人了,还能让鸟儿欺负了去?

“又在心里骂我。”

“没有。”罗慧避开他的手,“外公,你别送了,我认识路。”

“嗯。”老人嘱咐,“别上铁轨,沿着旁边的石头道走。”

“知道。”罗慧快步往前,走到半路回头看了眼外公。他把烟杆放在身后,披着长袖衫,原本高大笔直的背影竟微微佝偻。

罗慧有点难过,外公好像比以前更老了。

农忙结束,田地里的庄稼被移到晒谷场,被装进麻袋,被叠进粮仓。田里一下子空了,天空一下子高了。

陈清娟给罗家送来柿子时,金凤正在院子里收被单。

“呀!姨,你气色好多了。”

“是,我也觉得身上有劲了。”金凤接过她的半篮柿子,“真是谢谢你,你家的好东西都让我们沾了光。”

“哪里的话,庆成叔一年到头帮了我们多少啊。”陈清娟终于不用再忙农活,这几天梳起了大辫子。

她往屋里探了眼:“罗慧没回?”

“嗯。”

“她忙什么呢?我老是看她往陈秀春家跑。”

“是吗?”

“是啊。”陈清娟提起下礼拜开场的社戏,想约罗慧去戏场淘几块便宜又好看的衣料,金凤自然同意。

陈清娟得了准许,立马笑了。她手脚勤快地帮金凤抖被单,提起自己大姐农历年前要结婚,二姐前两天也把对象带回来了,是同厂的工人,说要是爸妈同意,她们就去县里的冶炼厂或棉纺厂找份工作,不在外面闯了。金凤听了微笑:“都说龙找龙,凤找凤,你两个姐姐都是有福气的人,以后日子不会差。”

“可是我大姐夫还好,我二姐夫很矮诶。而且我二姐才十八,她要是明后年就嫁了,怕不是马上要轮到我?”陈清娟哀怨,“她们俩有福气,我哪里比得过她们,我活这么大了压根没见过几个男人,反倒是我爸把我当男人用。”

金凤见惯了清娟懂事勤恳的样子,少见她的小女儿情态:“你别急,你爸妈肯定会替你打算的。”

陈清娟天真地问:“嫁人好吗?”

“好。”

“可我觉得不好。”陈清娟心直口快,“我们村里的女人都苦,老一辈的不说了,你和金珠姨也过得不怎么样。”

“……”金凤不知如何反驳,“你别跟我们比呀,你妈妈不很好?”

“她是很好,但有几个像我爸那样不用干活就有钱进账的。她不赚钱就理亏,有时跟我爸吵架气得直哭,最后都是她先服软。”陈清娟想起什么,“不过庆成叔好像从没和你吵过架。”

金凤笑:“他要跟我吵架,娶我干什么?”

陈清娟也笑,觉得她说这话的语气不像病人,不像妇人,像年轻的女人。她们在院子里再闲扯了会儿,罗庆成扛着柴回来了,陈清娟逃走,在路上碰到了罗慧。

罗慧刚帮陈秀春理好一大车破烂,回家路上被陈清娟拉住胳膊:“老实交代,最近忙什么?”

罗慧怕别人知道,不怕陈清娟知道。她故意哼了声:“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陈清娟不上她的当,也哼:“你现在才想起来告诉我。”

于是两个人肩抵着肩,头碰着头,罗慧跟她说自己通过收破烂赚了不少钱,跟她说自己慢慢把周边转熟了,跟她说有时能捡到好东西,还会遇着好人专门把破烂留着等她。

“同学也知道我收纸,会把废纸给我,还让我去他们家收。”

“但也有人会背地里笑话你。”陈清娟握了她的手,心疼道,“你看看,被划了这么多口子,你这双书生手小姐手变成丫鬟手啦!”

“手难看没关系,字不难看就行。”罗慧不在意地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才不要。”

“为什么不要?有钱?”

“钱你个头。”陈清娟点点她脑袋,“小小年纪这么贪。”

罗慧摸摸额头,随她嘟囔,又想起什么:“我带你去看小狗吧。”

“我不看。”陈清娟对狗没兴趣,反而跟她提起自己姐姐。她一提这事就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正讲得兴致盎然,听见后面传来车的铃铛响,一回头,是陈清峰载着罗阳往这边来。

清娟扬声:“今天回来怎么这么迟?”

“在村头看架电线,你们俩怎么不去?”陈清峰下车,“说这两天就能装好,村里能通电了。”

“通个电把你高兴成这样。”清娟记起父亲提过一嘴,但她在家串珠子摘柿子,还真没出门关心。

“罗慧,你去看了吗?我带你去。”陈清峰说。

“算了。”罗慧也不感兴趣,只问,“雷明没一起回来吗?”

“你管他干嘛。”罗阳扒拉妹妹的麻花辫,“饭做好了没?”

“你就知道吃。”陈清娟骂他,“罗慧忙着赚钱,你要吃饭怎么不自己做。”

“……赚什么钱?”

“没有没有。”罗慧推了下陈清娟,阻止她再说,跟罗阳回了家。

陈清娟看罗阳不太高兴:“他怎么了?”

清峰心想,无非是因为中午在食堂的冲突。

当时孙旺辉和跟班把姚建兰堵在角落的饭桌,罗阳和姚建明冲上去,双方就有了口角。

清峰很讨厌孙旺辉,这人回校之后变本加厉,跋扈得让人心烦。如果不是雷明拦着,他就马上跑去叫老师了。

陈清娟见他不作声:“发什么呆呀,回家。”

陈清峰跟着她往家走,另一边,雷明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飞快地赶着作业。

他今天下午又去了胡文海家,进校门时撞见下班的老师,收到两记白眼。

回到班里,陈清峰已经帮他把作业写在纸条上。

他先把代数和几何写完,轮到语文,不耐烦地把字写得极其潦草。至于植物学,动物学,还有地理,唉,上课明明挺好玩,作业……算了,反正不交也不会被打。他过完一门划一门,直到剩下英语,哼,学个鬼的英语,老师读的句子自己都听不懂。

他把该做的做完,隐隐约约闻到肉饼的香气。他以为自己饿过头出现幻觉,结果转头,姚建明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

“我就知道你没走。”他递过来,“刚出锅,还热着。”

雷明不接,他又说:“你中午在食堂帮了我姐,我姐让我给你买的。”

“你姐稀奇些?她让你买我就得吃?”

姚建明在他这碰惯了钉子,姚建兰没有。

“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

雷明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敢情她就站旁边呢。

他看着姚建兰,姚建兰也看他:“孙旺辉为什么听你的?”

“他不是听我的,他是给我个面子。”

“他为什么给你面子?”

因为我又帮他赚了一笔钱。雷明不说自己付出的心力和刮扣的油水,他的沉默却让姚建兰不无恼火:“建明说孙旺辉欺负过你,你有计划整他一顿。”

雷明侧眼:“嘴巴缝不牢是吧。”

姚建明心虚:“她是我姐。”

雷明懒得理他们,拿起包出了教室。姚建兰不让他走:“你想怎么整?我帮你。”

“用不着。”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了!”

雷明轻挣:“关我屁事。”

“你不是也要……”

“关你屁事。”雷明瞪她,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