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骑回引桥底下,摊主正在收摊,木桌也被折好放在一旁。罗慧东张西望,没看见陈秀春。
“她先走了。”雷明加快速度,过了三岔口就往土路上拐。土路两旁种满了成熟的可以收割的大豆,罗慧的屁股则再一次受到了颠簸。
她惦记着后座的东西,雷明说:“没掉。”
“你都没回头看。”
“绑得很牢。”他后座放东西的次数比不放要多得多,心里没数怕是骑上几步路就要瞄一眼或停一停。再往前去,他看见了路边的身影,奶奶弯着腰,拉着比她更矮更宽也更重的车,闷头快步前进。
罗慧扬声叫她:“奶奶!”
陈秀春回头,瞧见两个孩子朝自己这边赶,笑着说:“我快不快?一下子走到这儿了。”
“是我们太慢了。”罗慧急忙下车,“我帮你拉。”
罗慧把包往板车上一放就要去握木头把。陈秀春被她推到一旁,心里微暖,但也有点难受,只冲雷明嘟囔:“你怎么好意思干看着的。”
“我又没四只手四条腿。”
“……”陈秀春瞪他。
雷明待会儿还有安排:“我去趟胡家村。”
陈秀春以为他要去收破烂,便让他追上往前走的罗慧,又让他把后座的东西卸到板车上:“你要去就去,但这段路陡,你帮我先把车拉到茅厕那。”
于是换作陈秀春扶着自行车,雷明顶了罗慧的班。罗慧被他莽撞一扯,也没生气,在旁边帮忙推。
“你歇歇吧。”陈秀春笑着拦她,“哪有上赶着使力气的。”
“我不累。”
“不累也得说累,”到了坡顶,陈秀春阻止罗慧再伸手,让她和雷明并肩,“慧囡,人太勤奋可不好。懒惯的人背个锄头都能被夸转了性,勤力的人稍微休息下,就会有人说你犯懒倒退。”
陈秀春觉得她和自己小时候的性子真一模一样,可事实证明到头来做得越多吃亏也越多。她好心提醒:“你跟着我卖破烂的钱得藏好了,别让人知道,等攒够了也给自己买辆车。”
罗慧当然想买,但不知要攒到猴年马月,而且她现在也不会骑。
“学呀,让雷明教你。”
罗慧记起陈清峰的话:“我腿太短。”
“腿短就伸到杠里。”陈秀春冲她比划,“雷明就是这样练的,蹬着蹬着就平衡了,坐着蹬不到底,站着蹬也行,就是有点累。”
罗慧被她说得生出几丝期待,下意识看向雷明:“不难学吗?”
“反正摔不死。”
“……”
罗慧转问陈秀春:“他是跟谁学的?”
“这我还真忘了。”陈秀春试图回忆,“他前两年经常跟我出去,我在村子里转,他就跟人在晒谷场玩。玩熟了之后,大孩子小孩子,穷孩子富孩子就分得没那么开,一辆车跟宝贝似的你骑我骑。当然了,没骑坏时什么都好说,一骑出毛病就得翻脸了。”
陈秀春似嗔似怒似抱怨:“我给他不止赔过一次,几毛几块都有,气得我再也不让他去碰车,结果,嘿,他脸皮倒厚,还要去蹭。现在他不仅会骑,还会修,没少占便宜,这么想想,我那些钱赔给别人也值当。”
罗慧被陈秀春的语气逗笑,又觉得雷明比她以为的厉害很多。她想起他和罗阳,和孙旺辉,和那些她没见过却感觉很有意思的老的少的朋友……她转过头,像是想看清他是好是坏,是勇是孬,到底有着怎样的真面目,但雷明似乎察觉她的视线,也忽然转头看她。
她被他的眼神微微一刺,转瞬又告诉自己他的刺并非刻意针对她,于是冲他露出率真而灿烂的笑容:“你还会修车啊。”
“……”
她由衷佩服:“你既会赚钱,又会省钱,以后肯定会发大财的。”
闻言,跟在后面的陈秀春勾勾嘴角,再看雷明,这小子竟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算起来,雷明见过罗慧很多次,不论是暮色四合,还是晨光熹微,但他很少见她在青天白日下的样子。哦,有一次,他去上风塘玩水,上岸时她正在洗衣服,他记得那顶大草帽下藏了张小小的脸,而那天的太阳晒得人心慌,她的汗珠似乎比他甩给他的水珠还要多。
今天的阳光比那天清浅不少,她的皮肤却比那天更白。这人怎么晒不黑呢?雷明错开视线,瞄了眼自己的胳膊,呵,跟在酱油汤里浸过似的。
“我跟你说话呢。”罗慧靠近,“你怎么跟没听见一样。”
“听见了。”他也希望自己会发财,而且巴不得早点发,发大点,就像滚动的轮胎一样永远不停。
路边接二连三有自行车经过,再往前走了一刻钟,陈秀春看见了村口,也看见了村口的茅厕。
她让罗慧去人家里讨口水喝,让雷明留下看东西。罗慧早先喝了豆浆,以为陈秀春渴了,也不推脱。等她折返,路边只有雷明在摆弄狗尾巴草。
“奶奶呢?”
雷明抬抬下巴,罗慧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见不远处的树旁站了两个老人。很快,陈秀春冲她勾了勾手。
罗慧小跑过去,那树底下竟有四只小狗崽。
旁边的老人只叹气说作孽,不知是谁扔在这里,没碰到就罢了,碰到不知该不该捡。罗慧蹲下身,脚边伏着的小狗两只白,两只花,眼睛还没开呢,缩在一块既可爱又可怜。
雷明在路上等了半晌,用狗尾巴草做了两三个环,再抬眼,那老人不知去了哪儿,罗慧则跟着陈秀春慢慢吞吞。等她们走近,他瞧见陈秀春怀里竟揣了四只狗。
他瞪她,陈秀春也瞪他:“干嘛。”
“你要养?”
“养得活养不活还不知道呢,没奶恐怕得饿死。”
“那你捡它。”雷明看清那四坨大老鼠似的肉块,以为是罗慧的主意。
罗慧发现他不太高兴:“不能养吗?”
雷明烦躁:“被扔出来的狗不是母的就是身上有虫,不是瞎了眼睛就是断了尾巴,捡狗还不如捡垃圾。”
罗慧心想还真被他说中,那老人就是扒拉四只发现都是母的才一只不要。雷明从她的沉默中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刚才抱了没?虫肯定爬到你身上。”
“听他乱讲。”陈秀春怕吓着罗慧,只说,“这狗不捡是死,被虫咬是死,哪怕养了也是死,但只要能让它多活一两天也是好的。”
她弯腰拿了些砖,再拔了成堆的枯草,在车上搭了个简陋的窝。
“你做你自己的事去吧。”她冲雷明摆摆手,罗慧却抢在她前面握住了车把。
“奶奶,你在后面看着,我来拉。”
陈秀春拗她不过,雷明骑上单车自己走了。
罗慧略微不安:“奶奶,他好像生气了。”
“不管他,他不喜欢狗,以前差点被狗咬过。”
“……哦。”
陈秀春嫌弃:“他胆特小吧。”
“不会,他胆子可大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罗慧怕说漏嘴,“猜的。”
陈秀春哈哈两声,没再追问。
雷明想不通陈秀春为什么会把狗抱回家,自己都吃不饱了,哪有余粮养狗,何况它们还那么小,要喝奶,去别人家讨吗?狗奶就不用还人情?他越想越没劲,索性懒得管,直接去了胡文海家。
他照例干了半天活,照例没吃他家的中午饭。女人家的心肠到底比男人软些,临近收工,胡文海老婆见不得他这样苦着自己:“你听话,留家里吃完晚饭再走,饿坏了你奶奶得要了我们命。”
“不会,我奶奶知道我是为了学本事,我不中用,学不到,吃点苦也是应该的。”他故作可怜,等粗工们走了才抖抖自己衣服上的灰。
他跨上自行车,迎面正巧开来一辆拖拉机。
等车轮停住,驾驶座上的胡汉拿下嘴里的烟:“一天到晚忙得很嘛,帮人卖砖,还来搬砖,两头吃不怕把自己撑死?”
雷明听出他的讥讽:“我这人饿惯了,有什么吃什么。”
“别和我叔套关系,我不和你搭伙。”
雷明一听这话,便知胡文海已经跟胡汉提过。
好吧,看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雷明心里失落,维持表面镇定:“你不和我搭也好,我就跟着孙旺辉干了。”
胡汉打量他:“意思是非要跟我对着干咯?”
“试试吧。”
“怎么试,拿刀砍我?”
“上次拿刀是我不懂规矩,我认,你要想重新来一次,我随时奉陪。”
“呵。”胡汉眼神挑衅,意欲下车,不料被胡文海叫住:
“车停这干嘛,你爸早到了,还不进去吃饭。”
“好嘞,”胡汉应了,又问,“叔,请这种墙头草帮忙,你造房子造得安心吗?”
胡文海不答,拖拉机重新启动,往村子里开去。
胡文海看向雷明。
“放心,等造好我就不来了。”雷明紧紧握着车把,明知继续待下去会更受辱,可是哪怕他的投诚是步错棋,他也该报答胡文海对自己的一点怜悯。
胡文海目送他骑远,回到家后,大哥胡文山和侄子已经在桌前喝酒吃肉。他们一边说生意越来越好,一边让他跟他们一起干:“你就出个两三千,我保你半年内翻番。”
胡文海不感兴趣:“房子马上就结顶了,我还要装修,哪还有钱。”
“没钱去借啊,真的,你别干泥水匠的活了,累得慌,还是做生意有出路。”胡文山哈哈笑,“当初我还想让胡汉跟你学手艺呢,幸亏他不学。”
胡文海笑,给自己倒了杯酒:“是,有生意做当然好,傻子才给人当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