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船在海上迎风破浪,大包伏在船舷上,看着翻滚的波浪闪着白光,还以为浪里藏着什么妖魔鬼怪,激动得对着浪花大嚷大叫。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卓智瞪着大包:“大包,你这个蠢狗,给我住嘴!”大包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地呜咽了两声,不吱声了,只是一双狗眼依然盯着水里的浪花。
丁翘忍不住笑了:“咦,大包真的听得懂你的话啊。”
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就你听不懂。”
这是在笑她不如狗吗?她故意不看他,装作听不见。他之前说这船是偷人家的,她信以为真,后来见他哈哈大笑才知道他在捉弄她。
她想了想,终究忍不住问他:“那座孤岛为什么叫花碗坪,是因为那里烧制过花碗吗?”
“不,是因为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浪琴湾有对小夫妻非常恩爱,丈夫出海捕鱼,不幸在海上遇难,妻子太伤心了,想追随丈夫而去,就把家里所有的碗盆钵罐全部带到那个孤岛上摔得粉碎,她自己也跳海殉情了。”
丁翘惊讶:“就因为妻子在那里自杀了,所以后来就发生了各种……怪事?”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说:“你也知道那里的传说?那你还敢来?”
“因为我不相信啊。”她淡淡地说,“我不相信有鬼怪,所以要来看看。”
他不说话了,目视前方,腰挺得笔直,专心致志地驾驶着渔船。她侧脸看他,驾驶室的座位比她坐的位置略高,而他本身又长得高挑,从她的角度看,只见他下巴上柔和的线条,他的皮肤被夕阳映成琥珀色,发出淡朱古力般柔和的光。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脸,同样的角度,自己的脸一定没他的好看,他的五官几乎是完美的,皮肤不白,可是看着健康、舒服。
她又问:“那你相信岛上有……那种东西吗?”
他淡淡地说:“我相信。”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相信岛上确实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是我们目前所不知道的。”
她呆了,这已是她第三次听说花碗坪“有那种东西”的传说了。原以为他跟她一样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所以才答应陪她来,想不到他竟然说他相信。在隆隆的发动机声中,小船越来越逼近孤岛。
花碗坪越来越近,丁翘的心情也越来越忐忑。
小渔船在浅滩上停下来,与岸上仍有一段距离,他们如果要走上沙滩,必须要涉水而行。
水深目测有50厘米,丁翘毫不犹豫地开始脱脚上的运动鞋,她今天穿了背带牛仔裤,裤腿比较长,也要挽起才行……“别脱鞋子了,我背你过去。”卓智站在她面前,淡淡地说。
跟他也没多熟呀,怎能让他背?她忙说:“不用不用,不用这么麻烦。”
“不背也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是想让我抱你过去?”
她大窘,正要严肃地拒绝他,却听见他说:“这边浅海蓄积了大量的贝壳碎片,还有一些破碗片,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割伤脚。如果在海里受伤,被盐水一泡很容易感染,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那你呢,你就不怕割伤脚?”
“我当然不怕,我脚底的皮可比脸皮厚多了。”他说完,又添上一句,“不过你也不知道我的脸皮有多厚。”
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自黑,不由得笑了。就在她笑得不可抑制的时候,他俯身抱起了她,迈开长腿下船,缓缓地朝岸边走去。
她一动也不敢动,好像自己一动就会增加他的负担。他横抱着她,她的脑袋正好靠在他的胸前,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那么近,近得鼻息可感……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了,脸一定红了。
她不敢看他,眼帘低垂,希望他把自己当成一件行李吧,行李是不会说话的。
哪知大包见他们下水了,焦急地对着海水叫了两声,在船上踌躇再三,竟然双眼一闭跳进水中,四脚并用地拨打着浪花追赶他们来了。
因为大包的狗刨式游泳动作实在太大,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搅起的水花都溅到他们身上来了,丁翘“呀”了一声,就听见卓智笑了,喝骂大包:“大包你这只蠢狗!”
趁着这阵笑声,丁翘才敢抬头看他,恰巧卓智也正低头看她,四目相对,卓智的目光飞快地投向别处去了。
原来你也会害羞。丁翘大乐,你害羞就好办了,那我就掌握了主动权呀,于是她大笑起来:“快,走快点,追上大包!”然后又补刀,“你走得还不如狗快。”
终于报仇了,谁叫他说她不如狗,哼哼,女子报仇,十年未晚。
那边,大包已上了岸,一边神气地汪汪大叫,一边抖着身上的水珠。
他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回头把小船固定在岸边,待一切收拾妥当,才挎着工具包,带着她慢慢地朝沙滩上的岩石走。
“台风来的那天晚上,我醒过来之后就是躺在这里的。”丁翘指点着沙滩边的岩石,那石头又宽大又平坦,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嗯。”卓智点点头,“那你是在哪里看见那两个人的呢?”
她的目光往四周看了一下,发现自己除了这块平坦的大石头外,竟然对其他的石头再无印象了。这里的石头都差不多,又黑又大,一块接一块堆在那里,像一片石林。
看着他探究的目光,她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辜负了他的信任,喃喃地说:“我再看看。”作为一个资深路盲,她辨认景物本来就有难度,更何况是在夜里,电闪雷鸣时,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两个人身上,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
“我……我记得那个帮我捞手机的人,好像是从那边的方向过来的。”她说,“对,就是那边。”
他好像并不关心那个捞手机的人,反而不断追问后面出现的两个人:“你仔细想想,那两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这边,还是那边?”
丁翘不说话,默默地朝前走。这里的石头太多了,而且样子都差不多,笨重、黑黝黝的,一块一块重重叠叠,堆成一座石头山。
她记得那天夜里,看见那人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砸向另一个人,但这里的石头那么大,似乎都搬不动。有小块石头的地方,估计就是她见到的“案发现场”。
抱着这个想法,她一直往前走,他默默地陪着她走,这更让她感觉自己肩负重任。终于,她发现地上有了小块的石头,周围的环境也似乎与那晚所见的差不多,她记得那两个人突然出现的时候,她吓得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后来果然让她找到了一块与记忆中差不多的大石头。
“就是这里。”她说。
“这里?”卓智站定,审视着周围的环境,与小船停泊的地方不同,这座山连接着旁边一座更小的山,两个小山之间呈旋转90度的“凹”形。
他放下工具箱,在山石上来回察看着,若有所思地微皱着眉,后来还拿出一个工具敲敲这里,量量那里,似乎在勘测着什么。
难道他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可是下了那么多天的雨,什么蛛丝马迹都被冲洗干净了吧?她信步往前走,要去寻找花碗的碎片。
“阿翘,别走了,前面没有路。”他在后面叫她。
他怎么知道前面没有路?她偏不信邪,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久,前面果然没有路了,再往前走,就是悬崖了。
她站在悬崖边朝下看,下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海浪拍打着崖边的岩石,如飞花碎玉般四溅开来——从这里攀爬而上根本不可能,这也说明了那晚的两人不可能是从这边走过去的,那只能是另一边了。
她悻悻地往回走,他依然在研究着那些巨石,只不过手中多了一把凿子,他伏在石边敲敲打打,又用手拿起从石头上敲出来的细碎粉末仔细观察。
她在他的面前站定:“我们……什么时候去看那些花碗的碎片?”
他说:“你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可以了。”
她半蹲下来盯着他看:“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冲她笑,说:“我也不知道。”说完他又添上一句,“在结果出来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句话倒有点学霸的味道,像是在做什么实验的样子,可是他跑到这个除了山就是海的地方,做什么实验呢,难道是勘查矿藏或是稀有金属?难道……这就是他之前所说的“更重要的事”?
“你怎么知道前面没有路了?”
“因为我常到这里来。”他淡淡地说,“这里的每一条路,我都熟悉。”他低头拍拍狗的脑袋,“大包,快,去帮我把工具箱拿来!”
那大包本来趴在石头上,一听到他的指令,马上一跃而起,走过去咬着工具包,又屁颠屁颠地走到他面前。他接过工具包,伸手摸摸大包的头:“大包真乖!”
大包受到表扬,神情越发认真地站在他身边,偶尔随着他的动作蹿前跟后,俨然成了他的助手,看样子这一人一狗平时没少合作。
他打开工具包,从里面拿出来好些东西:蓄电池、电线、电灯,还有各种各样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他好像真的是要做实验呢。
“你物理考了多少分?”他突然问。
“刚及格吧。”她老老实实地答。高中未分科时,她偏科得厉害,物理成绩是所有科目中最差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哦”了一声,说:“没事,你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
直到看见他手脚麻利地把电线在石头之间拉开,又在电线的开关上安装上电灯和各种古怪的东西,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问她物理考了多少分,是想看她能不能帮得上忙,后来知道她的水平就放弃了。不过他不叫她帮忙是对的,她现在连电源的正负极都忘记了,让她帮忙只会越帮越忙。
她忍不住问他:“这些电线和电灯放在石头上做什么?”
他淡淡地说:“做实验。”
“做什么实验?”
“我也不知道,在结果出来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没有意义的。”
又是这句话!难道理科学霸都是这样故弄玄虚的?她百无聊赖,只好蹲在地上逗大包。大包本来就是个人来疯,马上四脚朝天躺下来露出黄色的大肚皮——这是欢迎她摸它肚子的意思。
盛情难却,她只好伸手轻轻搔大包的肚子,大包舒服得把身子扭来扭去,四肢伸得更长,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他看了狗一眼,又看了她一眼,低头笑了。
她瞪他:“笑什么?我在帮你照顾你的狗呢!”
他小声嘟囔着:“如果你愿意,它就是你的狗。”
她拍拍狗头,对狗说:“听见没有?你主人把你送给我了,要乖一点。”
那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伸着脑袋不停地蹭她的手,他看在眼中,嗔怪地说:“狗腿子!”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终于,他把所有的电线都在岩石上铺设好了,又认真地检查了一番,才满意地拍拍手,说:“我们走吧!”
他带着她朝另一边走去,很快就走到了停船的地方。继续往前走,太阳已完全沉下去了,天边悬浮着一个又大又红的月亮,周围的云朵姹紫嫣红的,异彩纷呈,像是被谁摔破了一个色彩丰富的调色盘。
原来不但海上日出好看,海上的月亮也很美啊,她想起古人“海上生明月”的诗句,不由得心驰神往,嘴角微绽笑意。
卓智侧着脸看她,天边的彩霞把她的脸映得红通通的,她的笑容如同一朵刚绽开的桃薇花,他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一下,像有一朵桃薇花也在他心里悄然绽放。
从未试过这种感觉,她笑一下,他心里便会绽开一朵桃薇花。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桃薇花带刺,他只能装作淡淡的样子,淡淡地问她:“喜欢吗?”
“嗯。”
“喜欢就多看一会儿。”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不,还是快走吧,我怕一会儿天要黑了。”
又走了将近30分钟,他突然指着前面的沙滩:“前面就是花碗坪!”
她放眼朝前看,吃了一惊:远处的沙滩竟然是五颜六色的,乍一看,就像是天上的晚霞把颜色折射到沙滩上一样,姹紫嫣红、色彩斑斓。
她惊艳地感叹:“天哪,这里的沙子怎么这么美!”
他笑着说:“你再走近点看看。”
她点点头,惊叹着,张开双臂欢呼着往前冲。直到抵达那片五颜六色的沙滩,她才惊讶地发现,那些五颜六色的不是沙子,而是各种各样的陶瓷碎片。
是的,一块一块的陶瓷碎片,形状各异、颜色各异,细细碎碎地与沙子混为一体,但是它们没有就此埋没在沙子堆中,瓷片上的花色是丰富的,自顾自地异彩纷呈,所以从远处看,这里就像一片彩色的沙滩。
更神奇的是,哪怕这些碎片浸泡在海水里,它们也是不甘寂寞的,当波浪一漾一漾地往前推,它们在水底下就欢快地闪着光,像金子,又像银子。
得打碎多少花碗盆罐,才能把这一片海滩铺满?
丁翘扑倒在沙滩上,她完全被惊呆了,已经词穷,只能伏在地上,表达她的膜拜与赞美。
沙滩依然带着阳光的余温,却不烫人,她惬意地翻了个身,闭上双眼张开四肢,此刻,整个世界除了海浪声再无其他……待她睁开眼,才发现面前有一双脚,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再往上看——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像大包一样,一来到沙滩就喜欢打滚?”
她一骨碌爬起来,果然,大包正在沙滩上发疯地打滚,四只爪子蹬得沙土飞扬,甚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也不生气,看着大包那傻乎乎地打滚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快起来吧,小心被瓷片割伤了。”他半蹲下来,把手伸到她面前,她被他拉起身时,顺手从沙子中挑了一块较大些的瓷片仔细端详着。
那是一块白色的瓷片,上面描着深蓝色的花纹,花纹的边沿,还镶着细细的金边,那么微小的线条,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卓智淡淡地说:“一块半块的,没用,这里陶瓷碎片虽多,要找几块拼成一个碗,很难。”
丁翘不服气地说:“那你是怎样做到的?”
卓智遥望着远处的大海,说:“我家本来就有一只破碗,后来我又在这里找了几块碎片才黏好的。”
丁翘默默地点头,惋惜地看了手中的瓷片一眼,随手扔得远远的,虽然无法拼成一个碗,但这些碎瓷散落在海边,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啊。
她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好看!要打碎多少碗钵盆罐才能铺满这片沙滩啊!”
卓智被她的话逗笑了,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片沙滩。
夜色渐深沉,他的侧脸就像一个完美的剪影,鼻梁挺直,唇线丰满,下巴微翘,他……真的很好看。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这些瓷片,会不会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留下的?”她听外婆说过那个年代的事,便猜想这些碎瓷是大炼钢年代的产物,你想想啊,连铁锅都能拿来砸了炼钢,家里的碗盆自然也能砸了。
“还真不是。”他认真地说,“这些碎片,从我爸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爸爸小时候就有了,没有人能说清楚它们的来历。”
她端详着手中的瓷片:“这么说,它们有可能真是古董?”
他点头:“也许吧,可惜破碎的古董一文不值。”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便往回走,天边的彩霞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月亮也隐进了云层中,他们在对方的眼中,都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了他们提起过的怪事,于是问道:“这么美的沙滩,为什么却有那些……让人害怕的传说?”
他不直接回答她的话,却问她:“你怕吗?”
她摇头:“不怕,不是有你在吗?”
他似乎对这个回答挺满意,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做完实验就回去。”
“嗯。”她马上想起了他在岩石上铺设的那些电线和电灯,不由得对他要做的实验产生了兴趣。
他们走到了悬挂着电线和灯泡的岩石前,夜色更黑了,但眼睛早就适应了黑夜的颜色,能依稀看见面前的景物,可以凭想象揣摩出它们的样子。
电线和灯泡、蓄电池都还像他们离开时那样,悬挂在岩石上。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过去一下。”他迈着长腿朝那堆岩石走去,大包正要欢快地跟着他跑过去,“大包你别动,你在这里陪着阿翘,知道吗?”
大包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摇着尾巴伏在丁翘旁边。
他走到那堆岩石边,不知道开启了一个什么开关,只听见咔嚓一声,面前突然大亮,大包激动得又叫又跳。
丁翘竭力睁大眼睛,才看清楚发出亮光的是那些缀在电线上的电灯,那些亮光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连同岩石都泛着黝黑的光,而远处那些灯光顾及不到的地方,却成了深沉的背景,像是有人故意设置了一道布景。
突然,灯光熄灭,一道宽大的光打在岩石前面,地面成了银幕。
“呀!真美!”丁翘不由得赞叹。
“阿翘你帮我看着,看岩石前面有没有人像出现!”他突然大声道。
丁翘一愣,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其吩咐认真地盯着面前的岩石看。
“嗞……嗞……嗞……”丁翘听到电流的声音响起来,与此同时,地上的光幕突然快速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过后,光幕都会比前一次更亮,直到刺眼无比,刺得她不由自主地眯缝着眼睛竭力朝岩石前面看。
也许是越来越亮的光幕让大包感觉到某种威胁,它不叫了,也不跳了,突然伏在地上,警惕地盯着岩石前面,好像看见了隐藏的敌人。
丁翘心里发怵:听人说猫狗是通灵的,难道大包真的预感到什么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岩石前面,可是直到眼睛酸痛,依然一无所获——岩石前面并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光幕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而电流声也越来越大,丁翘的心都要揪起来了……
突然噼啪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碎了,四周突然漆黑一片。
大包突然大叫着冲卓智奔去,丁翘吓了一跳,大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你待在那里别动……叫你陪着阿翘,你怎么跑过来了?快回去陪阿翘!”显然,后面的话他是对大包说的。
大包被他教训了一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她身边了。她知道他的实验失败了,她虽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当他让她留意岩石前有没有人影出现的时候,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这个实验,可能与她那天夜里看见的背后袭击案有关。
难道他怀疑她看到的是幻象?跟中学时物理课上学过的虚拟成像一样?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说清楚,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包括她的手机失而复得,包括那宗背后袭击案,都是真实地在她面前发生过的。
她看见他打开了备用的手电筒,开始收拾东西,忙说:“我来帮你。”
“不要过来,刚才有灯泡碎了,会刺伤你们!”
她无声地笑了,他说的“你们”,自然是包括她和他的狗,听他的语气,似乎实验的失败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她据此得出一个结论:看来他对失败已经很有经验了。
很快,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了工具包里,两人带着狗朝小船停泊的地方走去。
天上的云层已经散去了,月亮也露出了皎洁的脸,月光把沙滩镀成一片银滩,四周除了海浪声,就只有他们走路时摩擦着沙子发出的声响。
丁翘忍不住开口问:“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晚看见的那两个人,是假象?”
他站定,肯定地说:“是的。”
“但是那晚确实是有人帮我从海里找到了手机,又摘了一种叫桃薇的花给我吃……”
他淡淡地说:“那个人,倒不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突然惊讶地大声说,“咦?我们的船呢?”
她朝海边看去,皎洁的月色之下,大海泛着银白色的光,原来停船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会不会是海浪把船冲走了?”
“不会。”他确定地说,“这里只是一片浅滩,海浪不足以冲走船,而且,我记得我把铁钎插在岸边,用绳索把船固定了。”
她依稀记得他把她抱上岸后,确实又走回去拿绳索固定过渔船。既然不是海浪冲走的,渔船哪儿去了?除非……有人上过岛。
如果真有人上过岛,对方不声不响地开走船,显然并非出自善意,那么此人上岛的目的是什么?他是驾驶着船离开了,还是把船藏了起来伺机行动?
如果对方心存恶意,人家在暗处,他们在明处,真要动手必定吃亏,丁翘想起台风之夜那恐怖的一幕,不寒而栗,只觉得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岩石,每一块都有可能隐藏着危险,不由得下意识地朝卓智靠近了些。几乎是在同时,一只手伸过来握紧她的手,她听到卓智轻声说:“别怕,有我呢。”
他的手微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她瞬间心安了,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他牵着她的手,又朝大海走近了一些,拿手电筒朝海面上照。手电筒的光触及的范围并不远,除了泛着白光的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小船真的不见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连大包都知道事情不妙了,跟在后面不敢吱声。
海浪逐滩而来,又悄然撤去。
“我打电话叫人开船来接我们,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
“不要,我们就待在这里。”丁翘冷静地说,“我倒要看看,他们把船偷走了,到底想干什么。”
卓智说:“不,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
“我才不怕!他们的老板都被关起来了,他们还能做出什么戏?我偏不怕他们!”
丁翘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指吕仁的人,但卓智觉得此事与吕仁无关:“其实,船有可能是被我们村里的人开走的。”
丁翘吃惊地问:“是你们村里人?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举报了吕仁,也得罪了全村人。”卓智说,“吕仁在浪琴湾开酒店,除了主要的酒店管理人员是从外面带进来的之外,服务员、保安、保洁、厨师都是在村里请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酒店领工资,都挺满足。现在酒店关了,大家都失业了,村里人怪我打破了他们的饭碗,可能会恨我吧。”
丁翘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卓智举报吕仁的事传开来,村民会把他奉为英雄,却没想到恰恰相反:“为什么村民会这样?难道他们不知道任由吕仁继续用声呐捕鱼,他们的子孙后代有可能以后在海上都捞不到鱼吗?”
“你不懂。”他叹气,“这里的渔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可以付出一切,但他们赖以生存的这片海洋,并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他们以为海里的资源是无穷无尽的,轮不到人类来保护。”
丁翘无语了。这两年跑社会新闻,她也遇到许多类似的事情,比如有的地方为了工业发展,甘当超标排污企业的保护伞;有的农民为了让蔬菜长得更好卖出好价钱,不断地往地里喷撒剧毒农药或重金属超标的化肥,却没料到这种重金属污染会危害这片土地,从此以后世世代代只能吃这块毒土地种出来的毒蔬菜、毒谷米。
她稍微用力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这是一种无言的支持与鼓励。
他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淡淡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问他:“如果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村里会有人来接我们吗?”
“有,我在村里有个朋友叫阿方,他家里有条小船。其实,吕仁用声呐捕鱼,也是阿方告诉我的。”
原来,跟吕仁出海的人,都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那些人白天不用上班,平时也不跟酒店的人接触,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夜里出海捕鱼,而且还在船上准备了渔网做伪装。有一次阿方半夜上厕所,听见两个人在淋浴室里抱怨,说自己明明是电子工程专业的高才生,却沦为一个整天散发着鱼腥味的渔民。
也许是那句“散发着鱼腥味的渔民”令阿方觉得不快,他把这事跟卓智说了,卓智却把那句“电子工程专业的高才生”听了进去,几经考查,终于发现他们背后的秘密。
“算了,还是不要打扰阿方了,船既然是让村里人开走的,不过是一个恶作剧而已,那我就不担心了。”
他马上表示同意:“好啊好啊,你发现没有,浪琴湾的海浪声,真的有点像弹古琴,尤其是这一片海域的声音,特别好听。既来之则安之,在月光下听古琴,也是很不错的享受。”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还挺认同他的说法。
两人一狗慢慢地朝岩石的方向走,他们的手一直也没有放开,这算是什么意思?丁翘觉得再牵着手就有点暧昧了,可是心里又觉得突然甩开他的手似乎不甚礼貌,而且自己对他的手也不反感……正在左右为难时,卓智突然站定,郑重地说:“阿翘,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丁翘吓了一跳,难道他要示爱?太快了吧?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脸也烧得厉害,却故作平静地开玩笑:“这个秘密是不是——如果我不牵着你的手,你会害怕?”
“不是。”他没有笑,却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我在这里也见过幻象。”
她吃惊地停住了脚步,侧脸看着他。
月光下的他,轮廓柔和,呼吸平稳,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真的,我在这里,见过一群古怪的人。”他又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