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翘决定再去浪琴湾一趟。
不解开谜团,她就无法安生。她不能容忍有人在她面前装神弄鬼,她却完全被蒙在鼓里。她必须要解开谜团,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老赵说这是处女座的毛病,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丁翘向来不相信星座的说法,觉得那是地球另一端传过来的封建迷信。
去浪琴湾一天来回肯定来不及,如果周末去,时间也太仓促,所以唯有休年假。报社规定,参加工作满两年,有五天的年假,再加上周末两天,足够了吧?
丁翘跟主任说了休假的事,填了休假单,把手头需要跟进的事情交给赵莞,明天就可以做个快活的自由人了。
她给卓智打电话,上次在小食店里,他把电话写在日历纸上交给她,她以为自己不会用到,差点把纸条扔了,但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是把他的号码存起来了。
拨通电话,她听到对方在那边说:“你好,阿翘。”
阿翘?什么鬼?因为工作认识的人,都习惯叫她丁记者,她记得这个卓智上次也叫她丁记者,为什么这次改叫阿翘了?暧昧又带着莫名其妙的黏糊。
她竭力收起心里微小的不悦,故意把话说得客气些,有时候,越是客气,越能保持距离:“是的,我是丁翘。卓先生,检验报道出来了,那些鱼已被证实确实死于声呐,吕仁也投案自首了……”
卓智的语气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阿翘,我都知道了,我看到新闻了。”
原以为故意叫他卓先生能提醒他注意分寸,谁料他浑不在意,还是叫她阿翘!她心里的不悦又增加了一些,一时倒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卓智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阿翘,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呃,呃,卓先生,我想再去一趟浪琴湾。”
“来啊,我等你。”他竟然没有丝毫意外,就像是他们早有约定一样,她听到他在电话那边缓缓地说,“你什么时候来,提前告诉我,我去码头接你。”
“我想让你带我去花碗坪!”
她听见他在电话那边轻轻地笑了:“咦,你还知道那个地方叫花碗坪,好啊,只要你来,去哪里都行。”
放下电话,丁翘越想越不对头,这个姓卓的到底什么毛病,今天说话神神道道的,一口一个阿翘,还有什么我等你,我去码头接你,只要你来,去哪里都行……句句透着莫明其妙的暧昧!
她忍不住一句句地学给赵莞听,只把赵莞听得花容失色:“这个姓卓的,该不会是个花痴吧?小翘翘,你还是不要去了,那个浪琴湾不利于你,上次你差点在那里丢了小命,可千万不能再去了。”
待赵莞说完,她却慢腾腾地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把老赵吓得一愣一愣的。
晚上,丁翘在房间收拾行李,跟上次暗访不一样,她这次是抱着游玩并顺便“解谜”的目的去的。吕仁已被拘留,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吧?可以尽情放飞自我,想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她往行李箱里塞了好些裙子,后来还是改变了主意,把箱子里的裙子拿了出来挂好,把箱子也放好了,她决定还是只带一个背囊和两套简单的衣服去就好,再加上一件棉质的睡裙。
刚收拾好行李,妈妈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这个时间应该是英国的上午,于是丁翘便说:“妈咪早上好!”
周颖芝在电话那头笑了:“阿翘,家里是晚上了吧?”
“可你那边是早上啊,妈咪,老杜做好早餐没有?”
在丁翘的印象中,妈妈每天早上都是在**被老杜烤面包的香味唤醒的。老杜不仅有着英俊的外貌和挺拔的身材,更难得的是对她妈妈一往情深,每天天未亮就起床烤面包,准备好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一起端进卧室,与她妈妈在**共进早餐。
周颖芝在电话那边说:“已经吃完啦。阿翘,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跟以前差不多吧……”
“如果太累了就不要在报社干了,换个舒服一点的工作,如果你愿意来英国,妈咪可以想点办法……”
“妈咪不用了,我在报社干得挺好的,我喜欢这份工作,真的,对别的工作,我完全没有兴趣。”
“每次问你,你都是这样说,那你答应妈咪,以后要小心点,上次的事,可把妈咪吓坏了!”上次丁翘在浪琴湾失联10多个小时,把周颖芝吓得够呛,事后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回来问长问短。
丁翘连忙哄她:“好啦,妈咪,你真长气……妈咪,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了?想妈咪了?”
“妈咪,你可不可以帮我买一份礼物,适合男生用的,贵一点的,价格在五万至十万之间吧,我要送人。”
周颖芝笑了:“是送给男朋友吗?我的宝贝女儿有男朋友了?”
周颖芝知道女儿向来不喜欢奢侈品,给她带过几个名牌包包,她虽然说喜欢,但平时见她常用的,也还是她自己买的国产品牌,这次听说她要送给男生这么贵重的礼物,自然便往那方面想。
丁翘忙说:“不是男朋友,真不是。妈咪你知道吗,你带了一个很不好的头,有了你的老杜做对比,我很难找到男朋友的,恐怕以后也只能一个人过了。”
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哪怕是母女,也是需要互相讨好的,丁翘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何哄母亲开心了。果然,电话那头的周颖芝笑得花枝乱颤,说:“不许你乱说!我还指望你快点给我找个女婿呢!”
丁翘说:“行,我答应你,一找到就向你汇报!”
“那你告诉妈咪,这个男生是什么人,你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他?”
江盛送的限量版手机,一直让丁翘忐忑不安。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太昂贵的东西,但对方既然送了,而自己也已经收下了,再退回去显然不合适,只能凑合着用了。收了对方的礼物,就得考虑回赠对方,价钱方面自然不能相差太远,所以丁翘才让周颖芝在国外帮忙买礼物。
于是丁翘便把与江盛认识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担心妈妈多想,她刻意没有提江盛的身份,也没有提江盛送给自己一个昂贵的限量版手机。
周颖芝说:“呀,那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咱们这份礼物,多少钱都得送!那你觉得送什么好呢?”
丁翘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说:“随便你吧,要不你跟老杜商量一下,看男生喜欢什么礼物?”
周颖芝说:“他是你的朋友呀,你也不了解一下对方需要什么?”
“他什么都有,经济条件不比咱们差,你看着办吧。”丁翘唯恐周颖芝继续问个不停,以洗澡为由结束了通话。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丁翘坐上了去往浪琴湾的大客车。
广东的盛夏是丰收的季节,公路两旁风景不断,绿的是橘,黄的是黄皮,红的是荔枝,水稻也快要成熟了,稻穗已隐隐透出金黄色……丁翘喜欢靠在窗边看这颜色鲜丽的草木世界,觉得有“一夜看尽长安花”
的感觉。
也因为窗外的风景,她一时放下了浪琴湾的谜团,连心情都变得轻快起来。正在这时,包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是江盛。
“丁翘,你好。”他永远是那么温和从容,文质彬彬。
“江盛,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他似乎在微笑,“我下午约了几个朋友出海,一起吧。”
丁翘心里一动,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正在去浪琴湾的途中?
“不行啊,我正在去采访的路上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好像潜意识中,她担心他会跑来浪琴湾找她一样。
“你上午采访,我们等你下午再出发好吗?”
“不行啊,我下午也约了一个采访。”既然说了一个谎,只能继续说另一个谎圆下去了。
他略为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说:“那你可不可以请一次假?好吗?”语气很温柔,温柔得让她觉得再拒绝就不是人了。
于是,已经被自己判定为不是人的那个人,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着说:“不行呀兄弟,你不知道吗?新闻是易碎品,你不报道,人家就报道了,今天的新闻到了明天就是旧闻了,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宇宙不重启,我们不休息!”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她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样说,他该明白了吧?
果然,她听见他说:“那好吧,注意安全,再联系。”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失落,依然是那么温和,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呢,很有必要介绍给老赵。
“好的,再见。”
从大客车上下来,丁翘马不停蹄地跑去坐船,客船抵达浪琴湾码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的太阳太毒辣,她从船上走下来,感觉自己快中暑了,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双眼直冒金光,只好强打着精神随人流走。
“喂,阿翘!阿翘!”
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叫,直到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才醒悟过来,对方是在叫她。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朝自己大步走来,手中还牵着一只黄色的狗。是他,那个报料人卓智。他来接她,为什么要带条狗?真是莫名其妙。
“你怎么知道我是坐这班船?”
她只告诉他今天来,却没说坐哪班船,原来是想着上了船才告诉他的,可是船上又挤又热,让她有点头晕恶心,后来竟然忘记了这事。
“我就知道。”他欢快地说,笑得像朵花。
她上次在小食店见他时,就觉得他的双眼特别亮,这次见面,更感觉他的眼睛亮得像在发光,他就那么快乐地看着她。
他迎上来,一手从她的背上扯过背囊,自然而然,不由分说,令她来不及拒绝,而他已把背囊挂上自己的肩膀。她正想客气几句,却感觉自己的手有点痒痒的、酸酸的,低头一看,脚边的大黄狗竟然像人一样双后腿站立,伸出舌头亲热地舔她的手,长长的尾巴欢快地摇来晃去。
有点像它的主人,亲热得过分了,她不由得“呀”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他笑了,说:“别怕,它叫大包,很乖的。”说完他俯身拍拍大黄狗的脑袋,“大包,别急,咱们慢慢来好吗?别吓着了阿翘。”
什么乱七八糟的,丁翘哑然失笑,真是物似主人形,莫名其妙的主人,养了一只莫名其妙的狗。
他带着她朝渔村走去,为了化解尴尬,话题只好围绕狗展开。
“这只狗,为什么叫大包?”
“你看它的脸,是不是很圆,像个大包子?大包,抬起脸,让阿翘看看!”
说来也怪,那狗像是听懂了人话一般,竟然真的站定了伏在地上,仰起头盯着丁翘看。
丁翘虽然不养宠物,但也喜欢猫狗,平时在网上属于云养狗、云养猫的那类人,对狗的品种也略知一二。这大包两腮圆大,鼻子又黑又粗,嘴巴一张开,毛茸茸的脸上便像绽开了笑窝。
“是秋田犬吧?”
卓智俯身拍拍大包的脑袋:“不是,是中华田园犬。”
中华田园犬就是土狗,丁翘有点不好意思,说:“跟秋田犬长得真像。”
他淡淡地说:“秋田犬就是日本人用中华田园犬繁殖的,孩子像爹,很正常。”
说话间,两人路过吕仁酒店。
“我先去办理入住手续。”
“不用了,酒店已经停业了。”
她大吃一惊,浪琴湾统共就这一家酒店,那她今晚住在哪里?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今晚住我家。”
她更吃惊了,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她对他一无所知,怎能住进他的家里?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以往采访过的诸多案例告诉她,她不能再跟他走了,一个女孩跟一个陌生男子回家,潜在的危险级数起码是五星。
他也站定,微微侧着脸看她,两人离得很近,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他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觉得她倔强的样子很有趣,宽边的帽子挡住了她的额头和眼睛,他只看到一个挺直的鼻子,鼻梁上还渗着细微的汗水。
他想用手帮她抹掉鼻子上的汗珠,可是他不敢,只能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我跟三婆住在一起,我要是想做点什么坏事,她会打破我的头。”
“哪个三婆?”
“小食店煮虾的老婆婆啊。”
“她是你什么人?”
他摇头:“这事有点复杂,以后有空再跟你说。快走吧,不然我们要被晒成虾干了。”
她抬头看他,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子,阳光很亮,把他的脸照得有点发光,他的皮肤微黑,可是肤色非常均匀,额头和下巴上都有汗渗出来,像是刚做完运动的样子,阳光、健康。
她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可惜生在渔村,只能当一个保安。
他一直带着她往前走,路过小食店,又走了一段路,才到一个独立小院。小院的门是用竹篱笆织成的,大包撒腿奔上前,一双后腿站立,前腿往里面一推,竹篱笆门应声而开。
丁翘哑然失笑:“你家这个门形同虚设啊。”
他淡淡一笑:“防君子不防小人,渔村都这样。”
三婆闻讯从屋里迎出来,笑眯眯地说:“接到客人啦?等了这大半天,晒坏了吧?叫你打伞,你还不听!”
他像被人揭穿了秘密,尴尬地朝三婆使眼色,三婆却不看他,自顾自地对丁翘说:“妹子啊,因为你来,阿智今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催着我去帮他买东西,他呢,就牵着狗往码头等你了,等了几个小时,他人是不怕晒,可把这狗渴坏了。”
像是要验证她的话,大包正伏在院角的一个盆子边,像渴了800年一般大口大口地喝水。他更尴尬了,微低着头,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原来他也会害羞,她觉得有点好玩,笑了。
“好了,客人来了我就去开店了。”三婆冲着卓智挤眉弄眼地笑,“你好好照料人家吃饭。”
三婆一离开,院子里就静了下来,只听见大包在大口大口喝水的声音:“嗒、嗒、嗒……”
气氛有点尴尬。
“这么热的天,你在码头等了几个小时,多辛苦呀,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我什么时候到?”
他冲她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却说:“我把东西放好,马上给你做好吃的,你等着!”
他走进里间去了,狗也跟着跑进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个农家小院,看上去有些年月了,可是收拾得整齐干净,院子里种着百香果,翠绿的叶子密密麻麻地爬了一棚,把半边院子的阳光都遮挡住了。
再仔细看,百香果已经结果了,一个个圆溜溜地挂在藤蔓间,只是因为还未成熟,保持着与叶子一样的青翠色,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她喜欢喝蜂蜜百香果茶,她有点喜欢这个小院了。
他进进出出地往外拿东西,电风扇、碗、碟、一大桶贝类、小凳子,她觉得自己应该帮忙做些什么,忙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干脆地说:“不用。”他让她在小凳子上坐下,拉上电线插上风扇,凉爽的风直往她的毛孔里钻,令她舒服得想唱歌。
她看了一眼那不起眼的风扇,那风扇实在太旧了,她想不到它竟然有这么强的降温效果:“这是空调风扇吗?”
他笑着说:“算是吧,是我拿旧风扇改良过的。”
“哦。”
最后,他搬出来一个烧烤架。与超市卖的烧烤架不一样,这个烧烤架比较矮,坐在凳子上刚刚可以操控,而且架子上的铁条比较粗糙,看上去土里土气的。
“这个烧烤架挺有意思的。”
“嗯,是我自己用铁条焊接起来的。”
她笑了,想起了以前上学时学过的一个词:自给自足。这大概就是自给自足了吧,但凡生活所需,都靠自己双手去创造。
很快,烧烤架上的炭烧红了,他在上面铺上一层铁丝网,从桶里拿出一个贝类,把小刀插进贝类的中缝,瞬间,一片贝甲应声而落,他把另一边还黏着贝肉的贝甲仰天放在铁丝网上烤。
那贝类的外壳是狭长的马指甲形状,深绿色的,半边巴掌般大小,里面满满的都是肉,看上去倒也肥美无比。
她对海鲜了解不多,在外面吃得最多的贝类就是生蚝,于是便问:“这是生蚝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壳,递到她眼前让她看:“看到没有,它们的壳是绿色的,所以叫青口。”
青在广东话中,与绿是一样的,倒也好认好记,她点点头。她本不喜欢吃贝类,只是不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上次一见面就打了他一巴掌,这事现在想起来,她还有点过意不去。
转眼间,烧烤架上已铺满了青口,下面的炭火正旺,青口被烤得嗞嗞地冒着泡。卓智拿着小勺子小心翼翼地往青口的贝壳上放蒜茸,又用刷子刷上一层花生油。
因为花生油的到来,烤架上的青口像少男少女被点燃了热情,噼噼啪啪热力四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香味。
这香味与酱油无关,它是纯粹的花生油与蒜茸和青口经炭火炙烤后的结合体,她平时对蒜并无特殊爱好,但在此刻,她发现蒜竟然还有这么惊艳的味道。
可是这香味也提醒了她,她此行的目的不是吃喝玩乐,趁着还未开吃,她要提前问清楚。
她不着痕迹地吞了一口口水,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花碗坪啊?”
他头也没抬,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烤好的青口一个个地夹在碟子里,又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吃了饭再说,我不能容忍你在我面前饿着肚子。”
她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意思?貌似他有照顾她的义务?想来也是,渔家人客气,对待客人,自然是不能失礼的。
于是她便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夹起贝壳上的肉吃起来。
香!
好吃!
真好吃!
原以为白灼虾已抵达海鲜类好吃的巅峰了,吃了这个炭烤青口她才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她一口气吃了三只,突然觉得有东西在扯自己的裤腿,低头一看,是大包。
大包蹲在那里已经等了半天,本以为主人会像平时那样,煮熟了东西先给它尝,却不料他全部端给客人了,这可把大包气得够呛。只是作为一只中华田园犬,它的操守令它不能对着客人发火,只能有礼貌地用嘴巴咬咬她的裤腿,权当友情提醒。
丁翘马上心领神会,用筷子夹起一个青口放在地上,大包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去,长长的舌头灵活地把里面的肉舔出来,那贝壳依然完好无缺地留在地上。看它这么娴熟的动作,料想平时没少吃。
丁翘笑了,伸手摸摸大包的头:“这狗可真聪明。”
卓智嗔怪地看了大包一眼:“它啊,馋得不得了,你自己吃,别给它吃。”
丁翘跟大包站在了同一战线:“这怎么行!大包,咱俩一起吃,来,你一个,我一个。”
卓智看看她,又看看大包,再看看她,笑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一大桶青口全被他们吃光了才作罢。
吃完饭,把院子收拾好,已是下午两点。
透过百香果密密匝匝的叶子,可以看见太阳依然猛烈,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包吃饱喝足,躲在角落里呼呼大睡。
“我和三婆在楼下睡,你就睡楼上的房间。”卓智引着她往二楼走,“现在太阳还大,出去非中暑不可,我们等到四点以后再出发,那时候没这么晒。”
她点点头,跟着他往二楼走。
二楼是个小阁楼。小阁楼是木门,门很结实,进屋后她特意看了一下门后的把手,是传统的木闩,又粗又坚固,只要她在里面把闩插上,外面就开不了,除非有人拿斧头把门劈开。
嗯,挺安全的,就算三婆不在这儿住,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打量着阁楼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一张木床,上面铺着竹席子,一个装满了书的柜子,阁楼前后都开了窗,海风穿窗而入,虽是炎炎夏日,但凉快得很。
“这是我平时住的房间,昨天刚搞过卫生,还有,这里虽然没有空调,但前后窗有对流风的,晚上睡也很凉快。”
“嗯。”她走到书柜前,目光却被桌上放着的一个碗吸引了。
这是一个粗糙的土碗,比平时吃饭的饭碗稍大,而且敞口也较宽,上面还有些细碎的裂痕,如果不认真看还看不出来,似乎已经有些年月了。
“这个碗该不会是古董吧?”丁翘拿起碗笑着问。这时候她才发现,碗外面还描了几条鱼,画工不算精细,色彩也单调,是斑驳的深蓝色。
“算是吧。”卓智顿了一下,又说,“其实也不完全算。”
丁翘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卓智接过她手里的碗,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某段裂纹,嘴角带笑,说:“这些瓷片,来自不同的碗。”
丁翘惊讶地看着他:“啊?是谁把它们黏在一起的?”
卓智颇有些自得地说:“我。”
见丁翘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又说:“这些瓷块,都是我一块块地拾回来,又一块一块地黏上去的。”他把碗递到丁翘面前让她看,“你发现没有?虽然我已经努力打磨过,但有的地方还是黏合得不够好……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丁翘接过碗,竭力按他的提示找碗“不够好”的地方,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碗都黏得相当高明啊,完全可用严丝合缝来形容。
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其实我觉得这个碗黏得很好了,你的技术完全可以修补文物啊。对了,你有没有看过那部纪录片,有些人专门修补文物的,叫什么来着……”
“《我在故宫修文物》。”
“对对,就是它!”
“我的技术跟他们比,差得远了。”
“不不,已经很厉害了!你怎么会这个?”
他淡淡地笑了:“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
丁翘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渔民的兴趣还挺高雅。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会修补陶瓷?是专门去跟人学过吗?”
他摇头微笑:“没有,如果拜过师,可能技术会精湛得多,我是跟着网上的资料学的。”
“我记得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位学历史的女孩拜师学艺,学会了修缮古董瓷器的绝活,很厉害。”
他点头:“嗯,我知道,她叫蒋晓娜,是古陶瓷修复专家王文生先生的徒弟。”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竟然还知道这个?”
他淡淡地笑了:“跟你一样,也是网上看的。”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知道得真多,不像一个渔民。”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么你认为,渔民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担心他误会,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很特别,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有文化……知道很多东西……”他的眸子一直亮晶晶地注视着她,令她有点词不达意。
他笑得更灿烂了:“不用解释,我不自卑。”
她心中暗自赞叹,这个渔民不简单啊。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些瓷片哪里来的?”
他说:“就是从你想要去的花碗坪那里拾回来的。”
丁翘心里一动,不由得好奇道:“花碗坪真的有许多花碗的碎片吗?”
卓智点点头:“是啊,好多。”
丁翘不由得心驰神往:“我也想找一些瓷片黏成一个碗。”
卓智摇头:“很难,那里几乎都是小块的碎片,大块的不多。”
丁翘听了有点失望,但对花碗坪还是充满了期待——那真是一个古怪又神秘的地方啊。她放下碗,好奇地在书柜里扫视,一个当保安的渔民会看什么书呢?海上捕鱼100问?什么鱼保鲜期更长?
没有她想象中的书,有的只是《电磁学》《光学》《粒子物理》《电子电路》《普通物理实验》……打开来,全是她看不懂的各种图标和公式。
“这是谁的书?”
他在她背后答:“我的。”
“你的?”她一愣,回头看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保安吗?”
他摇摇头:“现在不是,失业了。”
“我是问你,你原来不是保安吗……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保安……需要学这些?”她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免得伤害他的自尊心。
他淡淡地笑了:“保安不需要学这些,但是我需要。”
“你上过大学?”
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所大学的名字,那是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理科在全国排前三。
怪不得他会加工空调风扇,怪不得他会设计奇形怪状的烧烤架……原来他曾经是一个学霸。
她大吃一惊:“你……中途放弃了?”
他摇头:“没有,我毕业已经三年了。”
她更吃惊了:“你读那么好的学校……就当个保安?”
“没办法啊,我要回来,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当个保安。
不过……”他笑了,“现在连保安也当不成了。”
“你可以去外面找工作啊,名校的高才生,找工作不难的。”
“我留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以后你会知道的。”
以后?他躲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怎么可能还有以后?她有点为他着急了,如果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的渔民后代,或许守在这里安安分分过一辈子就是最好的安排,可他是全国排名前三的理工科大学的高才生啊,他本该拥有更广阔的前景和更美好的未来。
她有点急了:“你是不是担心找不到工作,要不,我帮你问问朋友?”
“不需要。”他注视着她,眼神是清澈的,闪闪地发着光,“如果需要你帮助,我会跟你说的。”
“嗯。”在他的注视下,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以前只觉得他的眼睛特别亮,当时她还很奇怪,一个小保安竟然有这么闪亮的眸子,原来他受过的教育,不比她差。
“你休息一会儿,四点钟我来叫你。”他掩上门,下楼去了。
她上前轻轻地扣上门闩,和衣躺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传来他跟狗说话的声音:“大包你怎么这么贪嘴呢?阿翘的青口,被你抢了一半,你知不知道?你再这么贪,以后不带你玩了。”
大包好像有点不服气,低声嗷嗷地嘟囔了几句,像是为自己辩解……听着楼下一人一狗的声音,她笑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丁翘醒过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古董碗”上,微风吹动着窗帘,掀起了一道缝,阳光穿过那道缝,刚好照在碗上,碗壁泛着淡淡的土黄色,看上去却有一种古朴的美。
丁翘坐起来,思忖着花碗坪为什么会有花碗的碎片?也许在某个年代,这里盛产过陶瓷吧?她盯着碗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起床走下楼。
与中午相比,阳光已缓和了些,斜斜地透过百香果的叶子缝隙照在院子的地上。卓智蹲在地上,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给大包梳毛,那大包似乎还挺享受,他梳一下,它就摇一下尾巴,像是向他致谢。
她忍不住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知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心里竟然无端地涌起了亲切感。她知道自己这么想很庸俗,难道一个学历不高的人就不配得到认同和尊重吗?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一个有条件拥有更高生活质量的人,选择了回到落后的渔村,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份坚持都是值得敬重的。
是的,她对他,有敬意。
走出门外,她才发现阳光依然很猛烈,也许是因为晒,人们都待在屋里不敢出来,整个渔村都静悄悄的。他与她一左一右地走着,大包忽左忽右地跟在他们身后撒着欢。
他穿着一条陈旧的牛仔裤,肩上侧挎着一个大大的工具包,看上去似乎很沉,不知道里面装满了什么东西。她侧脸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他的身材又高又瘦,但奇怪的是竟然丝毫不显得单薄。
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他也侧脸看她,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嘴角早就绽开笑意了,就好像他早就预备好了笑容,只等她看过来他便随即奉上——两人相视而笑。
真奇怪,他们并不算熟悉,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他们像认识了许多年,连他的狗,都格外地亲切。
码头上静悄悄的,停泊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渔船,她记得上次江盛的游艇也停在这里,她在游艇上过了一夜。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虚,认真地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江盛的游艇,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有点傻,这个时候江盛怎么可能在这里呢?江台市的海岸线宽广得很,随便一个县级市的海域都比这里的广阔,而且开发得也更好,他若跟朋友去玩,自然是去那些沙质和水质都更优胜的海边。
卓智带着她绕开码头那些渔船,一直走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堤坝,毫无预兆地,他突然朝海里一跳,落在一艘小渔船上。
这艘渔船不大,设施也相当简陋,估计不能深海作业,但去附近的孤岛,只要风浪不是太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他朝她招手:“跳下来吧!”
她看看脚下的堤坝,又看看海里的渔船,两者落差还挺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进海里,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仰起头看着她,挥手鼓励地说:“有我在,别怕。”
他上次也给她发过类似的短信,可是后来他独自下船跑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低声嘀咕:“才不相信你。”
“你说什么?”他看了看天边,突然大声说,“你不敢下来那就不去了,反正天快要黑了。”
他作势就要从堤坝上爬上来,她忙连声说“我跳我跳”,鼓起勇气闭上眼睛奋力往下一跳——稳稳地落在他怀里了。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傻了,他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默默地把她放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引领着她走到船头坐下。
她刚坐稳,便听到船尾传来扑通一声,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大包那个蠢狗以为他们不要它了,竟然也从堤坝上跳了下来,也许是阳光下闪闪的海浪影响了它的视线,慌乱之下它竟然一头栽倒在船上。
大包站起来,可怜巴巴地“汪汪”了两声,一直走到丁翘跟前,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卓智笑了:“你摸摸它的头吧,它想让你安慰它呢。”
丁翘伸手半信半疑地摸了摸大包的脑袋,大包低声地呜咽了一下,竟然瘫倒在她脚边。
她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那人却阴谋得逞般哈哈大笑:“哈哈哈,大包这是赖上你了,你快给它揉揉肚子、摸摸脖子,还要给它搔痒,一套‘马杀鸡’下来,它就满足了。”
她只好蹲下来,双手并用地给大包做全套“马杀鸡”,反正也不用什么技术,就随便把大包头上、脖子上、肚子上的毛撸来撸去就行了,她好歹也算是云养猫云养狗一族,技术还算可以,大包舒服得直哼哼。
“这船是谁家的?”
他摇头:“不知道。”
她大吃一惊:“你偷人家的船?”
他环视四周,神色越发显得小心翼翼:“嗯,小点声。”
她慌了:“那怎么办?会不会被人家发现?”
“会。”他大声说,“所以咱们得快点跑!”话音未落,他已发动马达,小渔船隆隆隆地号叫着朝大海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