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吕仁的自首,接下来的跟踪报道也做得更全面更有说服力,丁翘回到办公室,仅用一个多小时就写好了稿子,交上去让同事编辑去了。

原本还想着有一场硬仗要打,但现在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丁翘的心里倒有点惆怅。按她的预计,当第二篇报道出来的时候,吕仁应该会跳起来,指责丁翘诽谤他、破坏他声誉,他会保留追究的权利,待公安介入调查,他还有可能继续负隅顽抗,并通过各种手段对丁翘进行恐吓谩骂……

这才是一个媒体记者做批评报道要经历的遭遇,丁翘做了两年社会新闻,还未见过例外的。

唯利是图的人,往往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的人,在未见到任何实锤和证据的情况下,吕仁为什么会自首?丁翘坐在位子上默默地想了许久,仍不得要领,那晚发生的事情便又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被筛了一遍,再联想到小食店老婆婆那天早上说的话,她不由得心里沉了一下。

她记得,老婆婆说:“妹子,你是碰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回家用碌柚叶煲水洗个澡就好了。”

她当然不会幼稚到真用柚子树的叶子煲水洗澡,但老婆婆的话让她无端地背脊发凉,就好像我们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若踏进寺庙或墓地,依然会心生敬畏一样。

直到赵莞站在她面前,她才发现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的同事走得七七八八了。赵莞拉起她,发现她依然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又帮她从桌上拿起包包:“是不是写稿写呆了?傻傻的,走啊!”

“去哪儿?”

赵莞哭笑不得:“哎呀,看样子真是写稿写坏了脑袋,算不算工伤呢?是谁说今晚要买手机,让我陪着一起去的?”

丁翘这才想起今天上班的时候,确实是跟赵莞提过这回事,便不好意思地说:“唉,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刚送了我一个手机。”

赵莞惊讶地看着她:“这么巧?你的手机丢了,就刚好有人送手机?”

丁翘点头:“嗯。”

赵莞来了兴致,把包包放在桌上,双手压在她肩膀上:“说吧,对方是什么人?我认识吗?”

“不认识。”丁翘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江盛的来历,末了又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只不过是刚好有人送了一个手机给他,他用不上,就送给我了。”

赵莞感叹:“认识这些有钱人真好!快,拿来!”

丁翘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拿来?”

“手机呀!”

丁翘从包包里掏出手机的包装盒,这半天忙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呢。

赵莞接过包装盒,打开看了一眼,惊呼:“天啊,这是最低调的奢侈品啊!你这个朋友,不是一般地有钱!”

丁翘一向对奢侈品并不关注,便不以为然地说:“一个手机能有多奢侈?最新款的水果机,也不过七八千。”

赵莞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搜索了一下,递给丁翘看:“你看,就是这款,全球限量版,手机盖上镶了碎钻。”

丁翘看了一眼上面的图片,又拿起那个新手机看了一下,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再看图片上面的手机标价,6位数,不由得吓了一跳:“竟然还有这么贵的手机?”

赵莞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刚认识的这个朋友,可不是一般人啊,快说,他是不是想追求你?”

丁翘摇摇头:“没有没有,我当他是……兄弟!”

赵莞笑了:“兄弟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你别傻,人家一定是想追求你。”

丁翘轻描淡写地说:“他是很好,正直、优秀,但不是我的菜。”

赵莞眼前一亮,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真的?你不喜欢?快甩给我!”

丁翘一口答应:“好啊,下次我请他吃饭,你一起去,认识一下。”不等赵莞接话,她又说,“老赵,他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是还给人家吧?”

“你别傻,对有钱人来说,这点钱也就是九牛一毛,你把手机退给人家,反显得你小家子气了,不把人家当朋友。”

丁翘点点头:“这倒也是。”她苦恼地说,“这可怎么办啊,欠钱债比欠人情债更难受啊!”

说罢她不怀好意地盯着赵莞笑,赵莞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由得警惕地看着她:“你傻笑什么?”

丁翘认真地说:“老赵,要不你嫁给他吧,这个手机,当我提前支取了你们的媒人费好了。”

赵莞忙不迭地点头:“反正我这边没有意见,就看人家那边了。”

丁翘忍不住笑了,一秒钟破功:“好了,别瞎扯了,请你吃海底捞去!”

在去海底捞之前,丁翘去补办了新的电话卡,用的是旧号码。两人刚在海底捞坐下,丁翘的电话便响了,因为电话是新的,手机卡也是新换的,她还没来得及存通讯录,只看到一串陌生的号码,一时倒不知道是谁打来的。

“喂,你好,我是丁翘。”

“丁记者,我是刑警队陈俊峰。”

“陈队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俊峰是公安局刑警队队长,他们因报道一次绑架勒索案而认识,平时虽然不常联系,但都给对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电话中,陈俊峰说:“前两日听说你在浪琴湾失联了,很担心,但一直联系不上你,后来听说你平安归来才放心。刚才看到你的报道了,做得很好。听说你今天下午来公安局报案了,怎么不来我办公室坐坐?”

“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急着回办公室写稿,所以就……”丁翘说着,突然心里一动,她突然想起一事,便说,“我们正在海底捞准备吃饭,刚到,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了,谢谢,我刚从饭局上回来。”

“陈队,我正好有点事想咨询你,要不,明天我去你的办公室?”

“我明天一早要出差。”对方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一会儿你吃完饭,咱们找个地方喝茶。约个离你家比较近的茶楼吧,方便你回家。”

丁翘说了一家茶楼的名字,这家茶楼距她家小区门口不足200米,离她家真的很近。

这顿饭,因为丁翘“身在曹营心在汉”很快就草草收兵,然后两人一起打道回府,赵莞回家,丁翘赴陈俊峰的约。

广东人说的茶楼,其实茶只是配角,主角是各种各样的精美点心。

如果有广东人跟你说,他晚上去饮茶了,没有吃饭,千万不要以为他饿着肚子跟你说话,其实广东人的“茶”是一顿比饭还丰盛的大餐。

不过因为丁翘和陈俊峰都刚吃过饭,他们这顿茶真的只是斋茶,两人细细品茶小声慢聊,在一众大吃大喝的食客中倒有点另类,幸亏他们的位置靠窗,倒也不受别人影响。

他们自然是先从声呐捕鱼聊起。丁翘问陈俊峰:“陈队,对于这种利用声呐破坏海洋资源的行为,我国目前有没有相关的法律规定?”

陈俊峰沉思了片刻,笑了笑说:“关于海洋资源的保护,我国已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海洋环境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但针对声呐捕鱼的相关惩治措施,我印象中暂时没有,如果要追究吕仁的责任,相对应的应该是破坏海洋生态、破坏渔业资源之类的法律。”

丁翘惊讶地说:“声呐技术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我们竟然没有相对应的法律?”

陈俊峰摇头:“不能这么说,社会在发展,我们的法律也正在逐步完善,我国对海洋的保护,从来没有松懈过。2017年,我国投资20亿建海底反潜声呐网,在东海和南海分别建立一套海底观测系统,实现东海和南海从海底向海面的全天候、实时和高分辨率的多界面立体综合观测。至于民间这种利用声呐技术破坏海洋生态的不法行为,相信在未来也是可以筛查、预防的。我们的国家正在发展,我们要一步一步来,要对此有信心……各种领域,都会越来越好的。”

他的语气恳切、真诚、肯定,洋溢着一股热情,就像他说的是自己家里的事,而他是一个当家人,那是一颗赤子心啊,丁翘有点感动。她平时常上网,见惯了各种莫明其妙的喷子,动辄攻击体制,攻击社会,而事实上,我们的国家,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像陈俊峰这样踏踏实实工作的人,才得以健康有序地运转,并日益强大。

“其实我有件特别奇怪的事,想跟你聊一下。”丁翘把自己在孤岛上见到的“石头袭击杀人案”简单说了一下,“我想请你帮个忙,想了解最近几天我市有没有人口失踪或其他伤害事件的报案,我怀疑,那个被袭击的人不是浪琴湾的渔民,也有可能是游客。”

陈俊峰爽快地答应了:“行,我叫人了解一下,明天答复你。”

“谢谢!”

“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其实……”陈俊峰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在上高中的时候,也有过当记者的念头,觉得仗笔执言走天涯,是一件很帅气的事情,那时候特别羡慕记者!”

“那你不读新闻?”

“因为后来觉得当警察更帅,所以就改变了主意。”

丁翘微笑:“幸亏你没当记者,万幸。”

陈俊峰诧异:“怎么说?难道当记者不好?”

丁翘一脸认真:“如果你也当记者,我就没什么活路了,做新闻跑不过你。”

陈俊峰微笑摇头:“不会不会,我不会有你这么拼命,我可能会把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比如做这个报道,我不会独自上船。”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对了,我要特别提醒你,最近这段时间,你进出都要格外留意,上下班时最好找个伴。”

丁翘说:“那个酒店老板吕仁已经投案自首了,应该不会有人找我麻烦。”

陈俊峰摇摇头:“你别太大意了,在我们以往侦办的伤害案件中,很多受害者都是因为疏于防范而惨遭不幸,当你以为不可能的时候,恰恰是最应该防范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人窥视着你。更何况,你刚才说的事也令我怀疑,你在孤岛上见到的人,是否与吕仁有关。”

丁翘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谢谢你提醒我,我会注意的。”

因为这层担心,当晚从茶楼里出来,陈俊峰一直把丁翘送到小区楼下,待丁翘回家后打电话报了平安,他才离去。

第二天刚上班不久,陈俊峰就打电话告诉丁翘:“最近一周,公安机关收到的关于伤人的警情共56宗,但没有一宗是受害人伤在后脑勺的;意外死亡或伤害死亡的案件3宗,但均在市区,并且与你描述的人物不匹配。”

“嗯。”这个回复并不意外,但她还是有点失望。

陈俊峰又说:“找不到受害者,说明你怀疑的这宗杀人案件是不存在的,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了,对方根本没有受伤?”

“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搬起的石头很大,对着后脑勺砸上去,被砸的人马上就倒在地上了,我猜他是当场死亡了。”

“可是你也说过,当天晚上没有月亮,而且还下着雨,你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楚?”

“闪电!很亮的闪电……”丁翘竭力回忆着当晚的情景,“那闪电把海边照得如同白昼,我看见那个人俯下身子,拖起另一个人的脚一步一步朝大海走去,可惜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脸。”虽然已过去了几天,但她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依然不寒而栗。

电话那边的陈俊峰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丁记者,其实在给你打这个电话之前,我跟当地的派出所联系过,他们说,自古以来,花碗坪就有各种古怪的说法。”

“花碗坪?”

“就是你说的那个孤岛。”

丁翘惊讶:“那个孤岛叫花碗坪?这个名字,听起来还挺好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陈俊峰沉吟了一下才说:“那个地方,据说一直不太干净。”

“不太干净?那是什么意思?”丁翘记得,小食店的老婆婆也这样跟她说过。

“可能是一些封建迷信的说法吧。”陈俊峰说,“据说曾经有人在岛上看见一些古怪的事情,当地派出所组织人员上岛察看过,但没有什么发现,估计只是愚昧乡民的无稽之谈。”

丁翘语气有点凝重:“但是,我可以做证,我当时确实是在岛上看见有人行凶了。”

陈俊峰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之前在船上坠入海里,在海上挣扎了许久,后来失去了知觉……体力上的透支会不会影响你的判断?”

丁翘加重了语气:“陈队,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绝对没有幻觉。”

陈俊峰陷入沉默。

丁翘接着说:“其实我在怀疑,这事是不是跟吕仁有关。”

陈俊峰说:“我也这么想过,找不到尸体或伤者,很有可能是吕仁派人假装演戏给你看,达到恐吓你的目的,但我问过同僚,吕仁否认了派人在花碗坪恐吓你这件事。”

丁翘冷笑:“他当然会否认,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做的坏事?”

陈俊峰冷静地说:“可是他承认了在船上对你有过恐吓行为,这两者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他没必要隐瞒。”

跟陈俊峰打完电话,丁翘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此后几天,她一直被困在这件事里出不来,她也认真地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幻觉?但那天晚上所见的一切,又那么真切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个人把石头砸在另一人的后脑勺上时,伤者应声倒地时双膝弯曲朝前倾倒的细节。

那么真实,绝不是幻觉。

接下来一连几天,丁翘无法思考,无法工作,无法安睡,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台风之夜的那些事。

有一个人在海里为她捞起了手机。

后来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人用石头砸死了一个人,将其拖向大海。

她晕倒了,等她醒来,手机不见了。

小食店的阿婆说,她在孤岛上遭遇这一切,是因为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陈俊峰也说,当地的乡民说花碗砰不干净。

…………

办公室里,赵莞听丁翘说完全部事情的前因后果,脸色煞白,之前她只知道丁翘做浪琴湾的系列报道吃了很多苦头,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吓人的事情。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像是天幕被撕裂了一般,伴以阵阵雷声,越发让人心惊胆战。

看着赵莞战战兢兢的样子,丁翘有点后悔把这些事情告诉她了。赵莞是一个胆小的人,平时连国产的惊悚片都不敢看,有次丁翘硬拉着她去看了一部港产恐怖片,她一连三晚都跑到丁翘的房间跟她挤着睡。

“老赵,你怕了吗?”

赵莞看了看窗外,走过去拉上窗帘,坚定地说:“我才不怕,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一定是乡下人乱扯,以讹传讹罢了。”

丁翘正想表扬她有进步的时候,却听见赵莞又说:“要不,明天一早我陪你去一趟中山公园?”

“去中山公园干什么?”

“去摘柚子叶呀,中山公园不是有许多柚子树吗?用柚子叶煲水洗澡,可以……驱邪。”

丁翘哭笑不得:“滚!”

赵莞却认真地说:“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连公安局的人都帮不了你,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丁翘说:“我偏不信邪!这三件事表面上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觉得,它们之间必有牵连,只要解开其中一个谜团,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休年假!”

赵莞惊讶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