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仁的尸体,是在海边被发现的。

丁翘和陈俊峰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虽然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但还是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陈俊峰和丁翘走近那具尸体,法医正在现场工作,空气中隐隐飘浮着一股恶臭。因为长期跑公安线,这样的场面对丁翘来说已不算陌生了,但当她的目光触及吕仁的尸体,还是忍不住涌起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吐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吕仁的脸看上去比平时起码大了一倍,而且非常黄,像一个泡开的馒头。很明显,他是死后被海水冲上岸的。

这是一片较偏僻的海域,因为岸边积了较多的淤泥,风景也不算好,所以平时少有人来。一名渔民妇女在海边拾贝类时,远远看见吕仁肥胖的尸体,以为搁置了一条大鱼,兴冲冲地走近一看,被吓了个半死。

虽然吕仁曾两次欲置自己于死地,但亲眼见他沦落到如此地步,丁翘还是心有不忍。陈俊峰似乎看出她内心并不好受,带着她走到不远处的岩石处坐下来。

很快,法医完成了相关的工作,殡仪馆的人把吕仁的尸体运走了。

法医走到陈俊峰跟前,看着丁翘欲言又止,陈俊峰说:“没关系,丁记者是我们自己人,不会胡乱报道的,说吧,具体的死因是什么?”

法医说:“死者的头骨有被钝器敲打过的痕迹,但初步判断这并非致死的主要原因,从综合情况来看,死者极有可能是被打伤导致昏迷,然后被扔进海里的。”

陈俊峰双眉微蹙:“所以,他的死因是……”

“溺亡。”法医说,“虽然还未对尸体进行解剖,但死因基本上可以肯定了。”

陈俊峰点点头:“好的,谢谢你,辛苦了。”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丁翘问法医,“能估算出死者的溺亡时间吗?”

法医说:“非常精准有点难度,只能说大概吧,从海水的温度、岸上的温度和湿度来分析,死者应该是死于5天前。”

丁翘点头道谢:“谢谢您,明白了。”

法医走后,丁翘和陈俊峰继续在附近的海边走。此时夕阳西下,把海面照得泛出万丈金光。

丁翘感叹:“吕仁曾两次想让我死在海里,却没想到我两次都逢凶化吉了,他自己反而在海里溺亡。”

陈俊峰说:“但他并不是自己跳进海里的,是有人先袭击他,然后把他扔进海里的。”

丁翘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法医的判断没错,那么吕仁是在我们上岸的同一天出事的。”

陈俊峰说:“这位法医的判断不会错,他是我们公安系统最有经验的法医,被同僚称为能让尸体开口说话的人。”

丁翘沉思着说:“按理说,吕仁的目的是报复我和卓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会继续待在海上,而且还出事了?”

陈俊峰说:“会不会是内讧?你回忆一下,当天挟持你们的人当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丁翘想了一下,说:“我记得当天除了吕仁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戴着熊猫面具的,倒像是老实人;另外一个戴着猪面具的,感觉是个狠角色;还有一个基本上不说话,感觉就是小弟的角色,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陈俊峰静默了一下,说:“这么说来,那三个人中也许有一个就是我们之前猜测过的,站在吕仁背后的厉害角色。我猜,很有可能你们在海上随波逐流的那几天,其实吕仁他们已经回到了花碗坪的悬崖下打捞瓷碗,因为没有打捞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以致产生内讧,然后他的同伙杀死了他。如果是这样,那么吕仁极有可能是在浪琴湾附近的海域遇害的,后来被海水冲到了这边。”

丁翘想了一下,说:“不对……”

陈俊峰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哪里不对?”

丁翘说:“如果按我们之前的推测,吕仁当年自首是为了掩盖背后的真相,为了保住身后的正主,那么双方的合作必然是长期的、稳固的,怎么可能会突然杀死他?就算有矛盾,双方都合作了这么久了,也不会因一时之气而杀人吧?”

陈俊峰默默地想了一下,点头称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除非,他们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丁翘说:“两个长期合作、狼狈为奸的人,能有什么原因让他们彼此仇视?”

陈俊峰说:“这个倒不难猜测,要么是为女人,要么是为钱,不法分子的内讧,基本上逃不出这两样。”

丁翘苦笑:“可惜我们连另一个人是谁都不知道,现在吕仁又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没有了。”

陈俊峰微笑:“别这么悲观,问题总会解决的。”

丁翘突然心念一动:“女人……会不会跟吕仁的老婆有关?我还记得,吕仁的女儿吕文静一直说她妈妈不会自杀,难道吕仁的老婆真的是被人谋杀的?”

陈俊峰欣赏地看着丁翘,说:“你这个想法有一定的道理,假设这个人趁吕仁入狱,企图对吕妻图谋不轨,但遭到她拒绝,此人担心她会把事情告诉吕仁,先下手为强,趁她熟睡放火。”

丁翘兴奋地说:“对,很有可能!”

陈俊峰说:“所以,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吕仁从监狱里出来后,对妻子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可能也在怀疑这件事,但投鼠忌器,所以跟这个合作伙伴依然保持着表面的亲密关系,但是背后他做出了激怒这个合作伙伴的事,这个人一怒之下,解决了他。”

丁翘若有所思地说:“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令这个合作伙伴这么生气?”

陈俊峰说:“也许是因为他绑架了你和卓智?凑巧的是,吕仁刚好死在你们脱险的那天……”

丁翘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另一个人知道我们回来了,知道吕仁保不住了,于是干脆……”

陈俊峰点头:“对,就是这样!吕仁这次是绑架杀人,跟上次用声呐捕鱼不一样。声呐捕鱼,可以让吕仁自首掩盖他们想要保守的秘密,这是最安全最省事的办法,但是,绑架杀人不一样,情节恶劣者有可能是死罪。吕仁若是落网,有可能为了争取立功而把对方供出来,这样,对方便很有可能先下手为强,把吕仁干掉!”

丁翘叹为观止:“应该是这样了。”

陈俊峰说:“吕仁死了,这个人估计还会继续他们的不法勾当,不会就此罢手的,只要他一动手,便逃不了!”

丁翘困惑地说:“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真让人费解。”

陈俊峰表情严肃地说:“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国这些年的迅猛发展,已经引起了某些资本主义国家的觊觎,他们要不择手段干点什么,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们不会得逞的!”

丁翘信服地点头:“嗯!”

晚上回到家中,丁翘把吕仁已死的事告诉了赵莞,赵莞松了一口气,说:“我这两天都提心吊胆的,老是担心那个人会找上门来寻仇,会躲在卫生间里或柜子里突然冒出来,现在好了,没事了,安全了!”

丁翘哭笑不得,赵莞又问:“是谁杀死了吕仁?”

丁翘说:“可能是黑吃黑吧,公安局也在查。”

赵莞又变得紧张起来:“他的同伙,不会来追杀你吧?”

丁翘笑了:“当然不会,我又不认识他的同伙。”

赵莞认真地说:“可是他的同伙有可能认识你啊,你在明处,他在暗处。”

丁翘点头,一脸担忧地说:“是啊,不过,他的同伙对我也不熟悉,如果他寻上门来,很容易把你错认成我……”

赵莞哀号一声:“我害怕!我今晚要跟你睡!”

丁翘当然没有答应赵莞跟她一起睡,两分钟后,她不顾赵莞可怜巴巴的眼神,坚决地把她推了出去,因为她要打电话给卓智。

白天,她已经把吕仁的事告诉卓智了,但还有好多事,两人要捋顺一下。听了丁翘转述的陈俊峰的分析后,卓智半晌没有说话。

“阿智,怎么了?”

卓智感叹:“当我们以为事情解决了的时候,它却越来越复杂了。

阿翘,这些日子你出入一定要特别注意安全。”

丁翘说:“难道你也像赵莞那样认为,吕仁的同伙会来找我算账?”

卓智说:“对方是什么人,我们虽然一无所知,但因为我们跟吕仁接触过,可能无意中已掌握了某些线索,只是一时还未能察觉。对方不一定这样认为啊,对方可能为了掩盖真相,会对你不利。”

丁翘觉得卓智说得极为有理,不由得点头称是:“嗯。”

卓智又说:“对了,派出所的人已经撤走了,估计他们也是接到上级的通知,知道吕仁一伙内讧,近期内,他们应该不会行动了。”

丁翘说:“这点你跟陈队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认为对方既然把吕仁干掉了,反而会更加急于求成,不会停止行动。我估计,派出所的人从花碗坪撤走只是表象,他们有可能通过更加隐秘的模式进行监控。”

第二天刚上班,丁翘便接到陈俊峰的电话,他在电话中激动地说:“丁翘,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吕仁果然是在浪琴湾附近的海域遇害的。”

丁翘心里一跳,说:“找到证人了吗?知道是谁杀死吕仁的吗?”

陈俊峰说:“没有找到证人,但是有证物,法医在吕仁的胃内容物中,发现了一种海藻,这种海藻,只生长于浪琴湾一带的海域。”

丁翘问:“知道第一案发地就在浪琴湾,是不是很快就能破案?”

陈俊峰说:“这个不一定,不过我们会对浪琴湾加强排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线索。”

丁翘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也许能帮上忙,如果能找到吕仁用来绑架我们的那艘船,估计就能找到他的同伙了。”

陈俊峰说:“可是你们提供不了详细的资料啊。”

丁翘说:“那艘船就是普通的出海捕捞的渔船,虽然我一下子说不出它有什么特征,但是,如果让我走进船里,还是能认出来的。”

陈俊峰问道:“那你打算……”

丁翘说:“我和卓智会想办法把浪琴湾的渔船都看一遍,这虽然是一个笨办法,但好歹也是一个办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陈俊峰说:“对!”

傍晚的时候,江盛打电话给丁翘,问她有空不,丁翘知道他这样问,必然是有事,便笑着说:“我的男朋友在你手上,我能说没空吗?”

江盛便笑了,说:“如果有空,陪我去一个地方。”

下班的时候,江盛来接丁翘,原来他说的地方,是吕仁家。

虽然吕仁曾两次要置自己于死地,但一想起他的女儿吕文静,那个有着一双忧伤而闪亮的大眼睛的女孩,丁翘便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怜悯和柔情。先是爸爸入狱,妈妈自杀,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出来,他又突然被害,哪个孩子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不过丁翘也有顾虑,因为报道过吕仁的事,吕文静对她的敌意很深,她担心吕文静会抗拒自己。

江盛安慰她说:“放心吧,吕文静现在是一个懂事的大姑娘了,比以前懂事多了,我跟她聊过这事,她心平气和地说,其实是她的爸爸做得不对,你报道是应该的。”

丁翘这才放下心来。

江盛和丁翘到吕家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吕文静和外婆正在吃饭。吕文静已长成了少女模样,外婆似乎更老了,或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失去了活力,她的动作都变得迟缓了,眼神也混浊了,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机械地扒着碗里的饭。

吕文静给他们倒了两杯水,说:“谢谢你们。其实社区已经告诉我了,是你们一直在资助我。”

丁翘忙说:“是这位江哥哥出的钱,我……没出什么力。”

吕文静淡淡地笑了,说:“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丁翘被她脸上的友好打动了,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吕文静也没有拒绝,但在放开的一刹那,丁翘看见了她眼睛中有泪光。

丁翘没有把吕仁在出事前曾绑架自己的事告诉吕文静,她觉得,等吕文静再大一些,她对这个世界、对她的父亲,也许会有更充分的认知,也许到那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

因为吕文静要伺候外婆休息,而且她第二天还要上学,丁翘和江盛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准备离开。

吕文静突然叫了一声:“丁姐姐……”

丁翘惊讶地看着吕文静,只见她脸色通红,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便知她有些话想跟自己说,于是温柔地说:“怎么了?”

吕文静吞吞吐吐地说:“我……”

丁翘善解人意地说:“是家里的经济上有困难吗?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和江哥哥一起资助你。”

吕文静连连摇头:“不是,我和外婆有低保,再加上江哥哥的资助,我们省点用就行了。”她犹豫了一下,说,“你们等等。”

她走进里间,很快便拿了一个银行卡走出来,说:“这是我爸几天前给我的,说如果他出了事,这卡里的钱可以供我读大学、给外婆养老。”

丁翘和江盛对视了一眼,江盛问:“你知道卡里有多少钱吗?”

吕文静说:“知道,200万。”

丁翘大吃一惊,200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据她所知,吕仁入狱时给妻女留下的钱并不多,现在刚出狱不久,哪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钱?

丁翘说:“这笔钱是你爸留给你和外婆的,你拿出来是……”

吕文静眼圈又红了,说:“我爸回来后,也没找到正式的工作,突然拿这么一大笔钱出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能找出杀害我爸的人,我宁愿不要这些钱。”

这是一个懂事且明辨是非的孩子,丁翘有点感动,说:“你就不怕……”

吕文静说:“我不怕。你做的新闻,我在网上都看见了,我知道你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好人,我只相信你。我把银行卡交给你,你能不能帮我查到是谁害了我爸?”

丁翘感动得再次拥抱吕文静,她说:“文静,这个我无法答应你,但是,我会尽量努力。”

丁翘记下了银行卡的号码,把银行卡还给吕文静:“这个卡,还是你拿着,将来如果证实不是赃款,你就用这笔钱,安排你和外婆的生活。”

从吕家走出来,丁翘和江盛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过了好半天,江盛说:“真没想到,吕仁那样的人,竟然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

丁翘叹息:“可惜他没有珍惜,如果他出狱后老老实实找一份工作,他和女儿就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丁翘把银行卡的账号发给陈俊峰后,很快,答复来了。

在电话中,陈俊峰说:“这笔钱不是转账,是吕仁自己存在银行的。我们查过开户银行的监控,存款的时候,他是独自前往银行办理的,身边没有任何可疑人物。”

又一条路被堵住了,丁翘“哦”了一声,只觉得无比失望。

陈俊峰可能意识到了她的沮丧,安慰她说:“放心好了,事情到最后,总会水落石出的。”

“嗯。”

周末,丁翘要到浪琴湾找卓智,卓智在电话里一听便拒绝了:“不行,这个时候,你最好是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虽然吕仁死了,但他的同伙说不定正在伺机对付你。”

丁翘说:“现在处处有监控,大白天的,哪会有事。”

卓智说:“城市当然有监控,但出了城就没有了,尤其是我们这边。”

丁翘讨好地说:“不是还有你吗,你会护着我的,是不是?”

卓智说:“我当然会护着你,但只怕我到时候也自身难保,想起上次的事,我就害怕,绝不敢让你再冒一点风险。”

丁翘语气降低了八度,柔弱无比地说:“可是,人家想你了怎么办?”

卓智立即说:“那你乖乖待在家里,我去找你。”

丁翘法宝使尽,只好图穷匕见,正色道:“卓先生,这个周末我是一定要去浪琴湾了,你同意也得配合,不同意也得配合。”说罢,她便把自己答应陈俊峰帮忙查找吕仁用来挟持他们的渔船的事说了出来。

卓智停了一下,说:“其实,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渔船是渔家人揾食的工具,他们早出晚归,有的出去十多天才回来一次,所以想上他们的渔船,并没有那么容易。”

丁翘说:“那是因为没有人帮你,如果我去了,一定能有办法上他们的渔船。”

卓智认真地说:“阿翘,你不了解海上的渔民,如果你来了,他们更加不会让你上船。”

丁翘好奇地问:“为什么啊?”

“因为……”卓智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一点,“渔民认为,女人是不吉利的,渔船要出海必须大吉大利,因此是绝对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女人上他们的渔船的。”

果然,丁翘生气了,恼怒地说:“真是封建无知!”

卓智忙劝她:“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封建糟粕,你不要放在心上。”

丁翘又问:“那些老封建这么见不得女人,他们的妻子也不让上船吗?”

卓智说:“那倒不是,要出远海捕鱼的话,有时候一出去就是10多天、20多天,船上还是得有女人负责煮饭、洗刷等事情的,不过一般不会请外人,都是船主的老婆,或者请来的帮工的老婆。” 丁翘计上心来:“那我有办法了。”

卓智好奇地道:“你有什么办法?”

丁翘笑眯眯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卓智知道丁翘脑袋转得快,满肚子的小计谋,只好勉强地同意了。

船还未靠岸,丁翘站在甲板上,便看见卓智在码头上朝她挥手,不禁莞尔,这个家伙,口口声声阻止她来的是他,现在迫不及待地要见她的也是他,她心里不由得一热,也用力地朝卓智挥手。

船一停稳,人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岸,丁翘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很快便到了码头,看见卓智站在那里正冲着自己笑,便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冲过去扑进卓智的怀里。

卓智见她来势凶猛,忙伸手拥抱她,她却乘机把双手攀上他的脖子,修长的双腿已灵活地盘上他的腰间。

大庭广众之下,卓智的脸都红了,丁翘得意扬扬地看着他的脸,笑着说:“哼,嘴里说不要,身体很诚实嘛。”

卓智老老实实地说:“嗯。”说罢不等她反应,突然手上用力,把原来拥抱的姿势变成了公主抱,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丁翘大吃一惊:“你干什么,快放下我,这么多人看着,快放下我。”

卓智满不在乎地说:“看就让他们看呗,闲着也是闲着,抱抱媳妇锻炼身体。”

众人哄笑,直到丁翘低声求饶,卓智才把她放下来,一脸坏笑地说:“其实,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放下你的,我快撑不住了,你最近是不是胖了?我觉得你今天比平时重。”

丁翘眉开眼笑:“重了10斤。”

卓智在一惊:“啊?10斤?肉藏在哪里了?”

丁翘指指背上的背囊:“这里,这里有10斤糖果。”

卓智更加奇怪了:“你买这么多糖果干什么?”

丁翘神秘地说:“求我,求我就告诉你。”

卓智从她背上抢过背囊,大步往前走,颇为豪气地说:“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美色不能**,不求!”

两人一路打闹着回家,一路上,不时有人跟卓智打招呼,现在卓智是江氏的保安经理,村里不少人在他手下当差,他也算是个人物了。

傍晚,卓智终于知道那10斤糖果的作用了。

丁翘把糖果分装在一个个精美的荷包袋里,那荷包袋是金色的丝线织成,上面还印着大红的双喜,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谁收到这样的礼物都会喜笑颜开。

“走,送喜糖去!”

卓智马上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是想利用给船家送喜糖的机会,登船看个究竟。在渔村,乡民对结婚、生孩子这样的喜事,有一种本能的随喜心态,比如谁分发了喜糖或满月红蛋,收到的人都会格外高兴,觉得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丁翘正是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创造上船的机会。

两人还未结婚,却要给人送喜糖,这样的事情只有丁翘能做出来,卓智有点感动,为她对自己的无限信任。丁翘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他一下:“别乱想了,我这个喜糖,就是做做样子!”

卓智却说:“我可不是做做样子,这一辈子,只发这一次喜糖。这个,花了多少钱?我给你,不能我娶媳妇,让你花钱。”

丁翘被他逗笑了,说:“也没花多少钱,这个糖果,是我在批发市场买的,十块钱一斤,一共花了一百块。这些小荷包,是同事结婚时用剩的,她当时是在淘宝上买的,一块钱一个,无偿送给我了,一分钱也没花。”

卓智眉开眼笑:“一百元就娶了个这么好看的媳妇,值!”

果然,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他们得到了船家人的祝福,船家人还热情地邀请他们上船参观。但是,忙碌了半天,他们并没有找到那艘渔船。

回来的路上,丁翘的情绪都有点低落,卓智逗她:“怎么不高兴了,我的新娘子?”

丁翘沮丧地说:“张罗了半天一无所获,怎么高兴得起来?”

卓智幽怨地说:“怎么没有收获?难道刚才我们送喜糖时的微笑是假的?人家的祝福是假的?甚至,你爱我也是假的?”

丁翘无奈地说:“这个,当然是真的。”

卓智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啊,我们起码实现了另外的目标啊,怎能说一无所获?”

丁翘好奇道:“什么目标?”

卓智认真而不失严肃地说:“秀恩爱。”

丁翘终于被他逗笑了,伸手打他,他却高兴地说:“走,咱俩继续秀恩爱去!”

“怎么秀?”

卓智自豪地说:“继续发喜糖啊,还有好多喜糖没发完呢,必须要给村里人都发上,我要告诉全村人,我娶了一个全村最好看的媳妇!”

丁翘纠正他:“不对,是最聪明!”

卓智说:“聪明要用在我身上,你负责好看就行了。”

“哈哈哈,你不要脸!”

这一天,几乎整个浪琴湾的人,都尝到了他们的喜糖,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吕仁的死讯传到了浪琴湾。

第二天一早,卓智和丁翘去码头上买海鲜的时候,便听见人们在议论此事,三姑六婆压低声音边议论边神色诡异地挤眉弄眼,也不知道提防着谁。

“听说了吗,以前那个吕老板,死在海里了,早几天浮上来了!”

“啧啧,听说全身没有伤,莫名其妙就死了,真可怕!”

“听说是在花碗坪死的,吃了一肚子的海藻!”

“早就说过花碗坪有那种东西了!要不然,怎么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瓷片!”

“以后可不敢去那儿了,邪门!”

…………

丁翘心想,这样倒好,在乡间,乡民敬畏“那些东西”多过敬畏法律和法规,因为心生敬畏,他们便不敢再去花碗坪搞事,起码可以保证在有关部门把花碗坪列为保护区之前,那些碎瓷片不会遭到破坏。

吃过午饭后,丁翘打算去花碗坪走一趟,因为卓智家的渔船上次已经被吕仁一伙毁掉,两人只能在村里租了一艘小渔船去。

出发的时候,卓智依然挎着工具袋,连款式都跟以前那个一模一样。上次他们坠海后,工具袋和手机都不知去向,卓智重新置办了一套新的行头。

丁翘笑道:“怎么你又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工具袋,不趁机换别的款试试?”

卓智说:“自己选中的必然是最适合的,为什么还要费神重新挑选?”

丁翘说:“难道你就不想试试其他的款式?比如我们女孩子,就算很喜欢一个包包,但见到其他款式的包包,还是会动心啊。”

卓智拍拍他的工具袋,另有所指地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喜欢了就会一直喜欢。”他略带点委屈,“会不会有一天,你也想把我换掉?”

丁翘忍俊不禁,笑了,男人要撒起娇来,简直比女人还嗲。

船一靠近,两人先去了花碗坪。花碗坪像以前一样静悄悄的,唯有那些细碎的瓷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丁翘今天特意穿了一条碎花长裙子,她在沙滩上奔跑着、跳跃着、欢笑着,让卓智给她拍了无数张照片。花碗坪的保护与开发是迟早的事情,必须要抓紧时机多拍一些照片,也许,这些照片在将来都会成为宝贵的历史存照呢。

离开花碗坪后,两人登上山顶看桃薇花。上次卓智送给她的那个桃薇花环,虽然她一直不舍得吃掉那些花,但浸泡在海水里久了,那些花瓣都脱落了,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萼,才不得不扔掉了。

山顶上,桃薇花依然灿烂地开,那么热烈,那么鲜艳,好像从不知道人间疾苦。

丁翘采了一大捧桃薇花,放进包包里装好,她要带回去晒干,用来泡茶。

卓智正在用桃薇花给她编织一个花环,因为有了经验,这次的花环比上次的好看得多,也隆重得多,与其说是花环,倒不如说是花冠。

当卓智把花冠套在丁翘的头上时,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亲吻了。

卓智说:“好了,套住你了,以后你都是我的了。”

丁翘用手轻抚着头上的花冠,说:“这个,是我专属的,你以后不许再送给别人。”

卓智伸手把她脸上的一丝乱发理顺,疼爱地说:“傻姑娘,除了你,谁会稀罕这个!”

“以后每一年桃薇花盛开的时候,你都要给我编一个。”

“好。”

“快,给我拍张照片。”

“好。”

“咔嚓”一声,丁翘的笑容和桃薇花都定格在照片中——在开得铺天盖地的桃薇花丛中,头戴着桃薇花冠的丁翘,美得像个仙子。

丁翘实在太喜欢这张照片了!她把照片发上了朋友圈,只写了三个字:这一刻。

很快,朋友圈的评论便爆满了——“好靓的花花呀,这是哪里?”

“好仙呀,比明星还好看!”

“太美了!这花是假的吧,真花怎么可能这么漂亮……”

这世界假的东西太多,当你奉上真的时,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假货。

丁翘也没有解释,她不想让这片桃薇花成为网红打卡点,就让它们自顾自地美丽吧,她不愿意让这片桃薇花被践踏。

从山顶上下来,卓智继续他未竟的事业——他坚信自己能破解磁场的秘密,虽然现在没有任何进展,但他认为那只是迟早的事。

卓智的那些电线、正负极、电池、能量王,丁翘都是帮不上忙的,于是她找了块平坦的岩石坐下,岩石旁边还有一块竖起的石头,她正好用来当靠背。

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丁翘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饶有兴趣地看着卓智在岩石边操作,后来不知不觉就斜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这真是一个悠长而甜蜜的午觉,梦中都散发着桃薇花的味道……不知道睡了多久,丁翘睁开眼睛,看见卓智正靠在石头旁,盯着自己笑,她忙不迭地伸手摸自己的脸:“你笑什么?我是不是睡得流口水了?”

卓智伸手握住她的手:“没有,你睡得很好看,还有点……撩人。”

丁翘抽出手来打他:“你笑我!”

卓智吻她的额头,说:“真的,你在睡梦中,一直在笑。”

丁翘不好意思地说:“很奇怪,我做的梦,竟然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是大片大片的桃薇花,气味芬芳,很香很香。真奇怪,以前我可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卓智笑着说:“傻瓜,因为你头上戴着这个桃薇花环啊,上面有几十朵花,怎么会不香。”

“嗯……”她抬起头,突然惊讶地看着斜对面的大石山,失声惊呼,“那是什么?”

夕阳已西斜,阳光被山顶挡住,刚好斜斜地照在斜对面的大石山上,那个大石山生长的草木并不多,大块大块的石头都暴露出来,看上去颇有怪石嶙峋之感。让丁翘惊讶的不是这座石山,而是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刻着一个字。

虽然她能清楚地认出那个字,但她还是忍不住迫切地问卓智:“你快看,那是什么字?”

卓智眼眸都不抬,说:“榄,榄字。”

丁翘大吃一惊:“岩石上的那个字,你……早就知道了?”

卓智笑了:“当然知道了,不但我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啊,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字,从他们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就有。”

丁翘吃惊地盯着那个字,那块岩石所处的位置,那么陡峭,不要说刻字,就算攀爬上去,也要冒很大的风险。当年,是谁冒着危险攀上去刻下这个“榄”字?她不由自主地吟哦着姚馆长教给她的那首寻宝诗:“榄仔对峨眉,十万九千四,月挂竹竿尾,两影相交地。”

广东话中,这四句诗的最末一个字,押的都是“ei”韵,因此卓智一听便佩服地说:“厉害啊,还吟诗作对来了。”他好奇地问,“是谁告诉你这个山名叫峨眉?”

丁翘惊讶地看着卓智,问:“这个山,叫……峨眉?”

卓智点头,说:“是啊,你不知道这个山叫峨眉,那你是怎么作出这首诗的?”

丁翘只觉得一颗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她说:“这不是我作的诗,这是在宋皇村流传的一首寻宝诗。”

前几天她和卓智一直为吕仁的事伤脑筋,姚馆长把寻宝诗的事情告诉她后,她还未来得及跟他说,当下,她便把这首诗的来龙去脉一一向卓智细说了一遍。卓智听她说完,大呼神奇。

“你看……”卓智指着山边的一个凹陷处,“那个,像不像眉毛?”

丁翘定睛细看,果然,这边半月腰的一个地方,有一处细长的凹陷,粗看那不过是山势的起伏,但认真审视,像是古代仕女图中斜插入云鬓的峨眉,与对面石山上的“榄”字遥遥相对,可不堪堪正中了那句“榄仔对峨眉”。

丁翘不由得大吃一惊,问卓智:“这座山,真叫峨眉?”

卓智说:“是的,村里的老人家都这样叫,只是我们年轻的一辈都习惯把这一大片孤岛都叫作花碗坪。不过……”他纳闷地说,“为什么宋皇村流传的寻宝诗,恰巧跟我们这里的石山相对应?”

丁翘默默地看了一眼对面石山上的“榄”字,又看一眼这边半山腰上的“峨眉”,突然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诗中的‘榄仔对峨眉’,可能本是‘榄字’,只不过在长期的口口相传中,误传成了‘榄仔’。既然宋皇村能流传着这样的诗,我想,他们跟这边可能有着某种渊源。”

卓智点头表示认同,问:“下一句是什么?”

丁翘说:“十万九千四。”

卓智喃喃地重复:“十万九千四……”他突然惊叫起来,“我想到了,这个十万九千四,可能是指崖门海战那段悲壮的历史,南宋灭国时,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这个十万九千可能是实指,后面的四,极有可能是为了押韵。”

丁翘连连点头:“对对,极有可能是这样。”她的眼睛闪着光,又说,“如果榄仔对峨眉说的是这里,十万九千四说的是崖门海战那段悲壮的历史,那么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卓智说:“那要看看后面的两句了,也许后面的两句破解了,就什么都清楚了!”

丁翘说:“来,我再读一次,你认真听着,说不定真能破解秘密,把埋藏了将近千年的宝藏找出来。来,听着,后面两句是——月挂竹竿尾,两影相交地。”

卓智喃喃地念着:“月挂竹竿尾,两影相交地……这个,还真不好破解。”

丁翘说:“不要紧,咱们慢慢来。”

晚上,丁翘把用手机拍的“榄”字和半山腰的“峨眉”发给姚馆长,姚馆长的电话立即就打过来了。

“这是在哪里拍的?”

丁翘说:“花碗坪,在岛上的另一边,‘榄’字和‘峨眉’分别属于两座山,刚好形成一个相对的夹角。”

“天啊!”姚馆长惊呼,“怎么这么巧?我明天必须要去看看。”

“来吧。”丁翘热情地说,“我在这里等你。”

姚馆长说:“好,我到时还有一些事也想跟你聊聊,说不定你能给我启发。”

“嗯。”

丁翘刚挂了电话,手机便提示收到了新信息,打开一看,是她母亲发来的她今天发在朋友圈中那张头戴着桃薇花冠的照片。

“哈哈,是不是觉得你女儿特别好看?”

“简直美爆了!问题来了,这是在哪里拍的?”

“浪琴湾,一个海边孤岛。”

周颖芝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她的电话打过来了,语气中有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阿翘,老杜说,这是一种古老的玫瑰花品种,非常珍稀!”

丁翘便笑了,这个老杜,可真是浪漫,跟母亲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仍时时惦记着要寻遍天下最美的玫瑰花送给她,母亲和老杜在一起,就是爱情的模样。

丁翘便笑着问:“老杜是不是想亲手摘了这花送给你啊?”

电话那头,周颖芝似乎还有点害羞:“嗯。”

丁翘说:“行啊,你叫老杜陪你回来,我带你们去摘。”她心念一动,“老杜知道这种叫什么花吗?”

“桃薇。”周颖芝说,“听他的读音似乎是这两个字,你也知道,他的中文不太灵光。”

丁翘忙说:“但他说对了,这种花就叫桃薇,本地人也这样叫。”

她感叹道,“天啊,真想不到这种长在山顶上的野花,竟然是一种名贵的玫瑰花。”

周颖芝说:“老杜说,我们将尽快回国一次。”

丁翘笑了:“为了送你玫瑰花,老杜还要大费周折陪你飞回来,真是甜到齁啊!”

周颖芝也笑了:“他说,那是他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