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春花送春燕出来,春燕忍不住问道:
“姐,姐夫为啥老打冬生?”
春花默默地走了好远在没人的地方停下脚步,又看了看四下真的没人就对春燕说:
春燕,姐今天告诉你个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爸妈也不能说。
行,我知道。
冬生是白杨的,我出嫁前才发现。
如果不是为了冬生,我早都不想活了。
太阳落山了,天有些凉意,这个世界好像突然停止了呼吸。
姐——
姐——!
春燕忍不住哽咽起来,她很想对姐姐说声对不起,姐姐至今都不知道当初白杨哥哥为啥没来提亲。她自以为是地以为如果白杨哥哥不和姐姐提亲,等她长大了,等她也和白杨哥哥一样考上初师的时候,她觉得又清白又有文化的自己比姐姐更配得上白杨哥哥。
春燕以前没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可这错竟害得姐姐没活路了。
“姐,冬生我接过去。”
春燕哽咽着用手背擦着泪:“你放心——姐,
我一定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春燕朝路边地上擤了下鼻涕接着说:“可能没有冬生姐夫会对你好点。”
“你婆家能同意吗?”
“由不得他们同意不同意,王立军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离婚。”
“那怎么行,你不能为了冬生离婚。”
“放心吧,姐,王立军不会跟我离的,他不会反对我的。”
“冬梅和春梅——”,
“姐夫也打冬梅和春梅啊”?
“没,他不打她俩——”
春花低头擦了泪欲言又止。
“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以后要对杨荣禄也好点,将来冬生考大学还要问他拿户口,再说要不是他娶我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姐,你放心,只要你们没离婚,他就还是我姐夫。”
春燕又停下来趴在自行车把上呜呜地哭。
“冬生你领去真的能行啊?”
“你放心吧,姐,不管你离不离婚冬生我都帮你养大,我当他是我亲生的一样养,我对天发誓。”
春花一手扶着春燕的车座,一手轻轻抚了下春燕的肩,长长地舒了口气。
“姐,要是我接走了冬生,姐夫还对你不好你就跟他离婚,我去跟爸说让你回家,爸要是不同意,我叫上弟弟们一起来把你接回去,你放心,我们不会不管你。”
春花随手捡起地上一朵被踩扁了的苦苦菜花,她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
“春燕,姐就像这个苦苦菜一样,已经被人踩扁了。他对我好又能怎样,我再怎么忍再怎么努力也过不上好日子,可能这就是姐的命。”
春燕看着姐姐手里的苦苦菜嚎啕大哭起来,她说姐,你要放宽心,有啥事有我和王立军呢,我不会不管你。万一你真的没地方去了,就去跟我们一起过,大家在一起多好啊。
春燕,你要记得,那话不能跟任何人说,爸妈,王立军,谁也不能说。说了冬生这辈子就完了。
你放心吧,姐,我知道,我死也不会说。
你领冬生去要抓紧他的学习,他这辈子一定得上学当干部。
好,我什么活都不让他干,就让他好好学习,我保证。
天黑了,快骑上车子回去吧,你商量好了早点来接冬生。
春花看着春燕哭着骑了自行车走远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里,默默地望着春燕离开的方向。其实早已经望不见了,可她还就那么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如梦方醒似地回过神来,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手里的苦苦菜,扔了。
春燕第二天就和王立军一起来把冬生接走了,接的时候差点和杨荣禄和他哥嫂们打起来。春燕两口子尽量说好话,说她家离学校更近,她接冬生过去她姐也轻松些。可杨家的意思是那就说明冬生真的不是杨家的后人,他们这些年不能白养他了。
春燕接走冬生后的第二天夜里,春花在周会计强奸她的会议室的门梁上上吊了。
她就这样丢下孩子们——丢下了这个世界——走了。
这一年,冬生十岁,小学三年级。那是1970年7月21日,农历六月十九。
白云辗转难眠,絮絮叨叨地又向顾晓风讲了许多往事。讲到伤心处还抹一把眼泪。顾晓风发信息告诉安妮,白云的那个好朋友早就死了,明天去给她上坟。安妮说人都死了那就快点回来吧我好想你。顾晓风说我也想你,我巴不得现在就飞到你身边去。
白云为春花上吊的事纠结了半晚上,顾晓风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上坟呢,记得吃降压药。白云说早吃了,等你提醒都没命了。
第二天春燕夫妻带他们吃了早餐便去市场买烧纸,白云买了一大堆香烛烧纸之类,故人已逝,也只能烧些纸给她以慰藉心中的遗憾了。白云也要给她死去的两个弟弟烧份纸,她记得小明小时候最爱吃北京的果脯,小时候每次谁给的果脯白云兄妹几个都省下一些给小明吃,那时候小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大家都让着他。白云这次来时特意带了些北京的糕点和果脯之类。她对小旭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可小明却时常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白云的脑海里。她很歉疚自己当初没有好好照顾他们。如今她和他们阴阳相隔,她心中的歉疚也不能再挽回他们的生命了。
因为王立军有车,白云觉得去坟场很快就到了。一路上看到许多人家的房子做得古色古香的很是漂亮,白云说没想到现在的农村变化真大啊,春燕却反而不像昨天那么叽叽喳喳的了,都是王立军在给她们介绍窗外的风景,还告诉她们这些新房子都是谁家盖的。
春燕先引白云去小明和小旭的坟上烧了纸。当初他们还是孩子,就直接由村里的男人们用破布一裹埋了,连棺材也没有。好在他兄弟俩前后脚死的,村里人就把他俩埋在了一处作个伴儿。白云夫妇给弟弟们烧了纸,念祷了一番,死者已矣,不过是活人徒留伤悲罢了,多少的歉疚也追不回已逝的生命。白云给弟弟们供了许多北京带来的糕饼,希望他们在阴间不要再挨饿。白云想起当初她们离开北京的那天进站的时候,小明背着自己的塞得满满的书包,怀里还抱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网兜,在白云前面跟着进站的人流一起向前跑。如今,倘若人有灵魂,弟弟们也早已成了背井离乡的孤魂野鬼。
顾晓风和王立军远远地站在一起说,怎么会饿死人,随便什么填点肚子也不能饿死人吧。王立军说姐夫你可别说,那年头差不多家家都有人饿死呢,连地里长的,天上飞的能吃的东西都吃了,连耕田的耕牛也杀了吃了,你知道耕牛是啥吧?那是庄稼人的**。连**都吃了,那是没留后路了,你说还有啥吃的,那时候我们都吃过土。顾晓风说怎么可能,土怎么能吃呢,王立军说是真的姐夫,我真吃过,那也不是地上的土,是一种老墙根儿的很细的土,饿极了就连那种土也被人掏空了吃不上了。王立军说姐夫那你那时候吃啥呢?你怎么没挨过饿?顾晓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那时候国家有粮食供应,我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啥是饿。王立军说姐夫你命真好。顾晓风头一次感到了一种羞愧感,他没想到种地的人都饿死了,他们却连饿的滋味都没尝过。要是往常他可是要拿他父亲身上的伤和他们高高在上的背景来炫耀了。可此刻他别说优越感,他甚至觉得羞愧。他突然不再趾高气扬了,默默地像个小学生似地用十万分的虔诚合掌又向埋着白云的两个弟弟的方向拜了拜,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好像他们饿死是他的错似的。
春燕让王立军陪着顾晓风到山下随便走走等她们,王立军说姐夫她俩去上坟,我带你去摘些沙枣花,白云姐喜欢。顾晓风说沙枣花放干了真的还是香的吗,我想带些回去。王立军说把小花枝夹在书里,就是干了也还和原先一样,永远都会有香味。顾晓风说那我多带几朵回去送人。王立军说姐夫你做人真精致,这年头还能想着送人花的不是心上人就是性情中人。顾晓风连忙说带回去给孩子们看看,不说这是香妃喜欢的香料吗。
春燕带着白云到了春花的坟上,她跪在春花的坟头边烧纸边大声地说,姐,白云姐来看你了,姐姐和姐夫专门从北京来看你的。
白云看到山坡上一大片坟场,许多隆起的坟包光秃秃地寸草不生。在青天白日下,那干涸的黄土像失了水分的皮肤一样**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白云跟着春燕在一个土堆前跪了,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春花的坟上连个墓碑也没有。
“春花,你怎么就走了。”
春花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白云难过地点着烧纸,这一刻,她希望世间真的能有灵魂,希望春花知道她来看她了。春燕也烧了纸,在不住地给春花磕头,她说白云姐,我已经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我姐刚走的时候,我天天到她坟上来哭,她说我那时候把眼泪哭干了。白云看到春燕满脸的眼泪鼻涕,能想象出她当初会有多难过,两人泪眼相对,竟泣不成声了。
春燕擦干了眼泪,把一包纸巾递给白云,她说白云姐,我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在我姐的坟前告诉你。
白云接过纸巾一手擦着泪一手拨着烧纸的火苗,她看到春燕郑重地跪着向春花的坟磕了三个头,然后从放在地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是你姐的遗书吗?”
“不是。”
春燕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几张照片,用双膝跪着向白云挪了挪把照片递给白云。
“这不是我哥小时候的照片吗,怎么在你手里?”
春燕说你再看看这张,白云看到七八岁的哥哥竟然和春花像母子似地在一张照片里。白云疑惑地望着春燕,春燕说白云姐,我今天当着我姐的面告诉你,这照片上是我姐和她的儿子。
冬生是我姐和白杨哥的孩子,是我姐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她也是在出嫁前才发现的。
太阳白花花地刺眼,白云望着春燕,春燕的胖脸一脸严肃,她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春燕眼睫毛上湿润的泪水,竟让白云想起在她初来例假的第二天早晨,春花熬了一夜给她用旧自行车内胎的橡皮做了个月经带给她送来。白云记得那天早晨门前温润的阳光照在两三寸长的挂着露珠的麦苗上,晶莹透亮,就像此刻春燕眼睫毛上的泪珠一样。白云伸了伸发麻的腿坐在地上,她又拿着照片看了又看,几十年了,几十年过去了,你怎么才说呢?
她望着春燕捂住了口,照片上的冬生和她哥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她无法怀疑春燕说的话。
“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我哥知道吗?我哥他不知道啊!春花哪——!”
春燕静静地跪着,看着白云,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她这辈子无数次地想起那个早晨,她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她那天早上什么也不会做,她保证不会去找白杨哥哥,她不会把姐姐被强奸的事说成是姐姐和别人睡过,可那时候,懵懵懂懂的自己根本不懂强奸和睡的区别,只知道被男人沾过的女人是肮脏的,是不清白的。
春燕说白云姐啊,我这辈子藏着这个秘密从来没对谁说过,要不是你来了,我以为我得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春燕说白云姐,我把冬生当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养,我自己的儿子没考上大学我没管,可冬生头年没考上,是我逼着他去复读考上的大学。
原来是你,我哥才没去提亲。
白云姐,你知道吗?那时候白杨哥哥在我们心里就像古代的王子一样,我以为要是白杨哥哥不跟我姐订婚,过几年我考上初师了,就可以让他娶清清白白的我了。
白云望着春燕,说不出话来。
春燕说白云姐,你骂我吧,你替我姐好好骂我一顿吧,我这辈子肠子都悔青了。
你姐还被人强奸过?
那是那年你们来了之后的事了,是年根儿去热水上洗衣服的时候被一个大汉塞住嘴把她强奸了。
难怪那时候你姐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不理我,原来她受了这么大委屈啊。
春花哪,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呢?那时候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什么都跟你说,连我来例假我都告诉你,你,你。
白云把那一包纸巾擦完了,纸巾顺着山里的风蹦蹦跳跳地刮向别处的坟堆去了,白云又看着春花和冬生的照片,用手擦拭着不停流下的泪。
春燕把她姐夫经常打冬生和春花把冬生托付给她后就上吊的事跟白云说了。
白云说春燕你这辈子辛苦了,要是你姐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把冬生给养大了的。春燕说不会的,我这辈子罪孽深重,是我毁了我姐,是我害死她的,要不是我,我姐她不会死。我这辈子一直在赎罪,没想到冬生长大了走得那么远,他去了广东,几年才回一次家,他不在身边,我觉得我连赎罪都没地方赎了。冬生这辈子落到没爹没娘的地步,都是我害的,你说我姐她怎么会感激我呢。
冬生,冬生——,他好吗?我得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
白云感到一阵晕眩,她紧紧攥紧春燕的手臂,觉得呼吸困难。春燕慌忙扶住她,“你怎么了白云姐?”
白云半闭着眼无力地说,“可能血压上去了。”
春燕赶紧扶了白云叫她在她身上靠了。她大声朝山下喊王立军叫他上来背白云姐。两个男人听了朝山坡上跑来。白云说没事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白云紧紧攥着照片看了又看,一张冬生的结婚照上,白云觉得那时的冬生就跟在南庄时的哥哥一模一样。
“那现在春花的儿子——,我哥的儿子冬生,他怎么一个人去那么远?”
“白云姐你别着急,冬生这辈子也不容易,他是为了他女儿才去广东的。不过他现在好多了,我家老三一家人过年去了他那里看他哩。”
王立军跑过来半蹲着准备背白云,顾晓风还在半山腰喘气,白云说我没事了,就一阵儿头晕。春燕说白云姐,我们回去吧,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她说你这次来肯定是我姐在天之灵召唤你的,她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还有冬生。
白云说我还想再陪陪春花,我这趟走了,怕是这辈子也来不了了。
春燕打发王立军去姐夫那里拿白云姐的降压药。
春燕说白云姐啊,这个秘密我一个人已经背了半辈子了,以前也没指望过还能再见你们,现在你既然来了我不能瞒着你。我说给你听我心里觉得像是卸了一座大山一样轻松多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说那时候只能在户口在的地方挣工分讨活口,现在多好啊,到哪里去打工都能挣钱养活自己。她说我姐那时但凡有个去处,她都不会丢下孩子们寻了短见的。如今冬生都四十几了,他国家干部的工作都不要了去广东了。
她说白云姐啊,我知道冬生心里其实也该知道杨荣禄不是他爸的,他在我这里这些年,杨家人都没说要接他去,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有疑心的,只是我姐已经不在了就都不提罢了。连我妈念叨这事儿我都没告诉我妈实情。其实后来冬生长大了,长得就跟白杨哥哥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爸妈嘴上没说,其实他们心里也是知道的。可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是答应过我姐的,这事我不能说出来。谁想到白云姐你来了,这是命里注定的吧,不然,你怎么会大老远地跑了来呢,我还以为这辈子我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白云靠在春燕身上望着天空,那天空湛蓝得没有底似的让人望不穿,一团团白云像棉花一样浮在半空,阳光白晃晃地让人睁不大眼,不远处的南山遮挡了天空的一大半,另三面的山也远远地把天空局限在一个盆地的上空。春花就无声地躺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还能追忆逝者,叫喊她的名字,回想她曾经的模样,可逝者只剩一堆白骨,已不是那个和你说话陪你行走的人。白云心里空空的,空得像望不到底的天空。春燕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像是终于有了机会能把她心里几十年的疮疤抖出来吹吹风。
白云问冬生的老婆孩子们都还好吧。春燕说原先还好哩,可冬生的女儿大了婚姻也不如意,离婚后跟了个有老婆的人跑去了广东,不肯回家。冬生把铁饭碗丢了也去了广东。时间长了,他媳妇跟他离了。
年上我家老三一家去看了他们,说是冬生找了一个,我还没见过哩。春燕说白云姐,你想不想去看看冬生他们父子啊?那可是我姐和你哥的骨肉,我有三年没见他们了,大老远的,两个人背井离乡连个亲人也没有,总说挺好的挺好的,可谁知道身边有没有知寒问暖的人。唉,我可真想他们。
“冬生怎么离婚了?”
“唉,别提了,也是扯了好些年,女儿工作也丢了,跟人跑了。冬生两夫妻追去广东,可女儿死活不回来。两人为女儿的事成天吵。后来冬生下乡搞计划生育的时候怕是工作难做,也从乡下跑去了广东,也把工作丢了。为这事两口子闹翻了,就离了。
唉,你说我千辛万苦地护着他,可大了,有了自己的日子,我哪能管得到那么多哩。这娃打小没爹没娘的也是个苦命哩。
白云的心揪了起来,她说她要去广东看看冬生父女,她不能让春花和哥哥的儿子这一世受尽凄凉。
两个男人跑来把白云扶下了山。顾晓风说你是不是早上忘吃药了,白云说她想去广东看冬生。
这天晚上,春燕夫妻走了后,白云反反复复念叨着冬生父女。
“我得去看看,他们是春花的骨肉,也是我哥的骨肉,你说他从小没爹没妈的,你说,你说他是怎么长大的。”
白云毫无睡意地坐起来说。顾晓风放下手机随口说道:
“几十年了,这说是你哥的就你哥的啊?”
“我知道肯定是,他的结婚照上跟我哥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白云起床又从包里拿出那些照片,“你看看,你看他是不是和我哥一模一样。”
顾晓风的手机有振动讯息,他偷偷用手握着手机说:
“我看你还是该先回去跟你哥确认下再说。”
“你看冬生这张结婚照,我们那时候在南庄的时候我哥就这个样子,如果把旁边的新娘遮了,估计我妈都会以为是我哥的照片。”
“嗯,是有点像。”
“不是有点像,是一模一样。”
“我估计以后没什么时间再陪你,好多事等着呢。”
“你说冬生,他多可怜啊,没爹没妈的,你说他竟把工作都辞了,婚也离了。”
白云不停地叹息,“你说他要是知道他亲爸在北京好好地活着,他会认吗?”
“还不知你哥啥意思呢,你也别瞎操心了,早点睡吧。”
顾晓风说着拿着手机起身去上厕所。他关了卫生间门,看到安妮发了三条讯息:
想你
特想你
度日如年——
顾晓风知道如果他没回复的话安妮从不发第二条,他就是喜欢安妮不多事体谅人的性格。此时三条讯息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复了条“我也一样。”
顾晓风想他得阻止白云直接去广东,她不能在半路上跟白云提出离婚,万一白云出点事就麻烦了。他担心白云如果真的直接去广东不可能不去深圳,他不能让安妮搬出去,他也不能让白云住酒店。安妮很快发来说“帮你订机票?”顾晓风说白云要去广东。安妮说什么意思?她不肯离?顾晓风说回去再说吧,有点复杂。他说我会搞定的,机票我自己订。
第二天春燕夫妻带白云夫妇去当地著名的景点玩,回来路过白云以前读书的学校,就去看了看。门卫告诉她,当年那个年轻的班主任已经退休了,他从学校教工的通讯录上查到了杨老师的电话给白云。白云打了电话第二天去看望班主任。
杨老师没想到白云来看他,“当年我们学校就你兄妹俩是从北京来的,全校师生都知道你们。”
老师握着白云的手激动地说。
“老师有机会到北京来,我做你的全职向导。”
“前些年全家去了北京旅游,我还说我以前有个学生在北京。”
“那时候一搬家就找不到人了,看看现在多方便,有了手机,谁都能联系到了。”
“我打个电话给魏东,魏东在县公安局,他还不时来给我拜年哩。”
魏东听到白云来了马上过来了。他说我奶奶前些年还经常念叨你呢。白云问她老人家还好吧,魏东说我奶奶走了二十几年了,八十三上走的。白云说那时候不懂事,我还记得她让我有个星期五放学去你家,后来很久我都没明白她怎么去了啥也没对我说,也不知叫我去干啥的,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她那天做酿皮,她就是叫我去吃酿皮的。
魏东的模样和当年差不多,白云还是能一眼认出来。他比少年时健壮了,人也看着成熟老练了好多,可他脸上那憨憨的笑容还是和当年一样。
白云说那时候,我天天饿肚子,那天你奶奶给我切了两大碗酿皮,她说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酿皮。
魏东说,几十年了,你还记得啊。他说“我马上去给你买,大柳树下有家最好吃。”说着已转身去了。
魏东在县城最好的餐厅订了房,还叫了几个常联系的近处的老同学。白云问起张艳,同学们说她可是县里的名人了,跟工商局的副局长**结果煤气中毒,副局长死了,她被救活了,两人一下子全县出名了,她男人跟她离了婚。她跟同学们再也没有往来了,后来说是去外地打工了,早已和同学们断了联系。
白云问同学们要了张艳以前的号码,果然一个都打不通。
魏东买来酿皮叫服务员用一个大盆装了又拿了些小碗来。白云闻到酿皮的味道马上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吃到酿皮了。心里一酸竟想起当年那忍饥挨饿的日子。白云感慨地说,“那时候总饿肚子,我记得那时候还想着将来挣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魏奶奶的,谁想,竟是天上人间了。”
白云几下把一小碗酿皮吃完了,魏东说明天再给你买,留点肚子一会儿还有好多好吃的。白云说这是她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了。
“我们敬一下白云和顾总。”
魏东不掩兴奋地举杯提议,“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我们的老同学。”
白云说我们应该一起敬杨老师。大家意外相见,气氛格外热烈。席间,王立军说虽然不认识魏局长,但知道魏局长在公安局是有名的主持公道的好官。杨老师和同学们都说魏东的口碑一直都很好,白云说那时候就是三好学生,我还一直在向他学习呢。魏东说我单独敬白云和顾总,他说顾总,你们远道而来,就先放下手机和我们一起聊聊你们的大北京,让我们乡下人也开开眼界。
白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顾晓风叫他端起酒杯。顾晓风讪笑道,你们老同学聚会没我啥事,你们聊,别管我。魏东说那怎么行,顾总屈驾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我们怎能怠慢了你。几个同学都一起敬顾晓风,白云只在一边笑着。顾晓风只好和大家一起喝起来。
王立军说姐夫,听说北京的房价很贵,一套房子都要好几百万吧?
几百万?顾晓风说几百万哪能买到房,北京随便一套房都要上千万了。我这块手表都近百万了。白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顾晓风便笑着说,不说了,喝酒。
大家对顾晓风的手表赞叹了老半天,魏东说我们这小县城一套房子才二三十万,顾总手上相当于戴了我们这的好几套房了。顾晓风吃惊地说,不会吧?我一辆自行车都二十万了,白云说他胡吹的,你们别信他的。他喝了酒就喜欢吹。
顾晓风说是真的,我那还不算啥,我有几个哥儿们那才叫有钱。
白云说喝多了,别听他胡说,她说你哥儿们有钱又不是你的,你就别在这儿炫耀了。顾晓风说别的不敢说,以后大家来北京深圳,这两个地方跟我打个招呼我全程接待,保证把你们招呼得好好的。
白云说要说到做到才行。顾晓风说我说话算话。别的地方不敢说,北京和深圳可是我的地盘。
白云苦笑着看了魏东一眼,魏东说顾总人实在。顾晓风说魏局长要不要我找人给你提拔提拔,我哥儿们都有好多关系,省长、军分区司令员之类的,打个招呼就行。白云说他喝点酒就把不住了。
师生们一起举杯同庆,庆祝几十年后还能再聚,白云向魏东举起了杯,“谢谢,谢谢你的奶奶,谢谢老同学。”
一股辛酸袭上心头,白云咬紧牙关挤出一抹微笑,只有她自己清楚包含在这句感谢中的所有酸甜苦辣。
白云来之前没想到还会见到魏东和同学们,她甚至已经忘了那些同学的名字。可人生就是那么奇特,几十年后再见,那些同学却又在她心里鲜活过来,仿佛她们又回到了过去,仿佛大家从不曾分离。一种久违的感动,像是从灵魂深处慢慢渗出来,像是一种不需要刻意逢迎的亲情,从骨头里缓缓流了出来。
白云,真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们,以后有空多来啊。
对了,你怎么想起要来看我们的。
同学们真诚的问候让白云与他们一点隔膜也没有。
“我本来是来看当年的一个好朋友的,就是春燕的姐姐。没想到她多年前就自杀了。”
春燕夫妻自从白云到了一直是全程陪同的,同学聚会他们也在一起。
大家望着春燕沉默了。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魏东说一个县就这么大,如果自杀的公安局会有备案。
魏东打了个电话交待人找出春花自杀的相关资料。结果查出当时春花婆家那个村的村会计的供述中提到了春花。那个村会计是在严打的时候被人揭发抓起来的,他供出春花是在被他强奸后的几天上吊的。那个村会计先后和村里六名妇女有过不正当男女关系。魏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白云,白云惊骇不已,“太过分了,竟有这种事,没想到春花受了这么多苦,难怪她活不下去了。”
魏东说那个会计给判了八年,他说那时候是严打时期,应该是判得重了,他也算罪有应得了。白云无话可说,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个折皱,别人无法看清折皱中隐藏的一切。她不远千里来探视的春花,原来遭受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灾难。先是被强奸,再被哥哥背弃,嫁了人却生下了哥哥的孩子,被夫家毒打嫌弃,甚至被村干部强奸。
白云咬紧牙关低下了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忍着忍着,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过去了那么多年,原来记忆中的那些岁月,只是表面的部分。原来被春花隐藏起来的折皱里都是累累伤痕。那个善良的春花竟不声不响地承受着生活给予她的一次次打击,直到走投无路,才抛下一切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从没有善待过她的世界。
魏东知道白云听了很难过,就和顾晓风一起劝白云。白云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抬起头说,“其实她死了也好,至少她不用再受苦了。”
春燕夫妻和魏东陪白云夫妇好好玩了几天,白云真的没想到一别几十年,她曾经受过那么多苦的地方如今让她不住地发出惊叹,她知道农村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她没想到,这变化让她不敢相信,她记忆中那些历经几十年风雨的土屋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那些破旧的与土一样颜色的木门,也成了历史。
白云还是想见见张艳,那时候除了春花白云就张艳一个好朋友了。魏东便带她直接去张艳父母家。正巧张艳趁孩子假期过来看孩子,她妈妈说她带孩子理发去了。张艳妈妈打了电话给她,她说她不想见班上的同学,让白云夫妻到路口的小饭馆等她。
魏东叫了两碗酸奶,说酿皮酸奶和甜醅是本地的三大特色小吃,顾晓风说这酸奶看着像豆腐脑,吃起来不太酸不太甜,入口绵滑,口感太好了。白云也几下吃完了说太好吃了。魏东说顾总,以后要多和白云来玩啊,他突然指着外边说:张艳。
白云看到一个烫着短发的女人和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孩从门外走过,白云站起来想去喊她,魏东说别叫她,她肯定回家打扮打扮才出来,以前同学聚会,就她一个喜欢浓妆艳抹的。魏东说我先走了,你们聊完了打电话我来接你们。
张艳果然换了条连衣裙浓妆艳抹地来了,微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泛着青光的油脂。她见了白云旁若无人地大声叫道:
“白云你怎么来了?你还是和原先一样。你除了胖了一点都没变。”
俩人紧紧拥抱了一下,白云说哪里能没变呢,几十年了。
张艳也握了握顾晓风的手说,你老公一表人才,哇,穿的都是名牌。她说你怎么找到我家的谁带你来的,她说我们班那帮人太庸俗了,我根本不跟他们打交道。
白云说你现在在哪里发展了,过得还好吧。张艳不时玩弄着手上的三枚戒指说,哪里有钱赚我就去哪里,出去了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最讨厌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窝里。白云说过得好就行,那我就放心了。张艳说我从来不亏待自己,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点,不然男人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她指着自己的仿版LV包包说,我买个包都最少要四五百块的,不像我们班那些女生一样没品味。她说我这枚铂金镶钻的戒指要一万多呢,我们班那帮没见过世面的老土还当是银的。顾晓风说白云有个LV的包包是在美国买的,要三万多。白云赶紧说,没有,没那么贵,你别听他吹。张艳张着口呆了半天,说是吗,那怎么不背出来,那么贵的包不也一样装个东西吗,我这个包包质量很好,经济又实惠,是480在珠海海关那儿买的。她说我再有钱也不会花几万块钱买个包,没必要,浪费。白云说就是,不就装个东西吗,经济实惠最好了。张艳说你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嘛,一会儿我们找间好点的饭馆请你俩吃晚饭。白云说魏东订了一间农家园去吃特色菜,你也一起去吧,都是老同学。张艳说他们那帮人就喜欢说三道四的,我不想跟他们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