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一路介绍两旁的单位或风景。白云记忆中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宽大的混凝土路,白云心里紧张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春花妈妈她们还在不在南庄住,她不知道春花嫁过去的村子的名字。司机说不用担心,只要她是从这个村出嫁的,一打听就知道了。
司机直接导航南庄,白云觉得自己进了一个旅游区似的。两旁的房屋在梨树的掩映中露出整齐新鲜的青砖外墙,有些地方的院墙是波浪形的,一种复古的庭院式的味道,半高的墙顶用夕阳红色的砖铺成。
“变化太大了。”
白云望着这些漂亮的房屋,一点也找不到当年看到的凹凸不平的土墙土屋。好在司机很热情地不但导航找到了南庄,而且还打听到了春花家。
南庄也变得让白云认不出来了,白云看到许多人家都重新换了高大气派的金属大门,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些破旧不堪的没上漆的老木门了。春花家已经新盖了房子,不再是原先的土房子了,要不是司机打听到,白云怕是认不出来了。倒是有一样没变,就是家家的大门上还是贴着气派的门神。
司机一打听,就有人带他们直接到了春花妈妈家。车停在了一处高大的门前,门的周围是用红色大理石镶的边框,厚重的金属大门上也贴着门神。门前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大奶奶,你们家来亲戚了。”
帮忙引路的人一下车就向门里喊道。
春花的爸爸已经过世了。春花的大弟弟一家和春花妈妈一起住在原先的院子里,屋子全部是新建的,院子里也都铺了水泥。一听说是白云,春花妈妈赶紧从炕上挪下来,她紧紧握着白云的手老泪纵横:
“白云哪,春花70年就走了,她是上吊走的。”
春花妈妈剪着短发,头发全白了,看上去比年轻时瘦了很多。但是白云还是从那双已经耷拉了的眼睛里,辨了她出当年的神色。
春花她——,不在了?
白云握着春花妈妈的手,僵在院子里。
“她是70年农历六月十九走的。”
春花妈妈的背有些驼了,她牵着白云进屋,屋里的土地已经装修成光洁的瓷砖,客厅里还摆着沙发,春花妈妈招呼白云和顾晓风坐了,儿子媳妇已经端了茶来。
白云望着老态龙钟的春花妈妈说不出话,她千里迢迢来看春花,谁想到春花早已不在人世了。
白云觉得喉咙发紧,一股热血冲上她的头顶,她觉得满脸滚烫起来。她望着春花妈妈苍老的脸,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而下。
“她怎么会上吊了?她怎么就上吊了?”
“春花这辈子,命苦啊——。”
春花妈妈紧挨着白云坐下,把儿媳妇倒的茶双手端给顾晓风客套了几句,又紧紧握着白云的双手不住地摩挲。白云低头拭着泪,顾晓风把桌上的一筒卷纸放到白云面前。
春花的弟弟热情地招呼着白云夫妇,姐姐姐夫地叫着特别热情。白云印象中他才及胸高,不爱说话的样子。可现在却精干利落,似乎性格很开朗。
“白云姐,你们那时候可受苦了,现在我们生活好过多了。来了就听我们安排,我带你和姐夫好好玩玩。”
春花的弟弟打了电话给春燕,春燕激动地说,白云姐啊,你等着我来接你,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们了,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晚上住我家,我在县城也买了楼房,新房子,被褥都是全新的。春燕不停地唠叨着舍不得放下手机,白云说你快点来吧我们等你。
白云随春花的弟弟去了她们小时候住过的家,那里已经还给了原先的主人,他们把原先的土房子全拆了,盖成了漂亮的二层楼。屋主热情地招呼他们,春花弟弟说他们盖得早,现在农村都不准盖楼房了。
春燕夫妻开着一辆黑色的蓝鸟王很快就来了。当年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和白云一样已经年过半百了。春燕看上去胖了不少,烫了个短发,有些富态的样子,难掩发自骨子里的开朗和自信。春燕下了车快步跑过来紧紧抱住了白云:
白云姐啊,你好着吧?我听到你的声音我都不敢信哩。
白云感受到了那种不可抗拒的热情,瞬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春燕,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开朗活泼。
白云姐,我姐要是能知道你来看她就好了,你知道了吧?我姐她——
知道了,春燕,我知道了。
春燕咧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却还是忍住没有哭出来,白云却没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春燕的丈夫王立军递了支烟给顾晓风点上,跟岳母说妈别忙饭了,今天来贵客,我订了饭店我们去县上吃。白云说就在家里吧,没想到现在的农村条件都这么好了。春燕说到家了你就听我的,现在生活好了,不用像以前一样省吃俭用了。
春燕当年因为初师只招了两年停招了便没考成,要考大学还得上好几年便没上了。后来和王立军自由恋爱结了婚。改革开放后春燕摆地摊卖发夹头绳之类的赚了些钱,后来买了辆面包车让王立军跑出租。再后来跑出租的人多了,两人便在县城开了个百货门市部卖东西,近两年县上开了好多大商场,百货店生意不大好了就关了,王立军又开了个汽车修理店,春燕一家的生活越过越好了。
当晚白云夫妻就住在春燕在县城的一百二十多方的新楼房里。春燕说姐,姐夫,你们路上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们去我姐坟上给我姐上个坟。她说白云姐,既然我们这辈子又见面了,我有个大事明天要告诉你。
白云根本没想到,她挂念的春花,早已不在人世。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1960年的农历三月初一,原本要给春花提亲的白杨,听了春燕说春花曾经“闯了祸”, 于是临阵脱逃没有去春花家提亲。等了一天的春花爸爸狠狠打了春花一顿后,于第三天三月初三把春花许给了父母双亡的农民杨荣禄。
两个月后的端午,杨荣禄拿了一百元钱给春花爸叫娘家置办酒席,春花妈看他一个没娘娃也没人给张罗,身上穿的还是破裤子就叫春花爸回了三十元,怕他手里没钱丢脸。春花家置办了十五桌酒席宴请了亲戚和庄子上的人。酒席每桌五块,还倒贴了五块把春花嫁了出去。
在出嫁前的两个月里,春花依然如故地每晚去河沿上挑水,在绝望里期待得到白杨的一句解释,或者只是一句道别。但是,春花再也没有见到白杨。白杨像一个梦一样,在春花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了。
“春儿啊,你别嫌杨荣禄长得黑干瘦小,过日子只要人心肠好就行了。他家里没父母,过去也不用伺候公婆,跟弟兄们也没多大牵扯,就你两个踏踏实实种田过日子,好过白杨这样的城里人,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杨荣禄这里已经解了酒瓶了,你可要定下心等着出嫁了,不能再翻波浪叫人笑话哪。”
“嗯。”
春花木然地答应母亲,她知道父亲的心思,是怕她以后出不来合适的婆家被人笑话,白杨那天没来提亲,春花已经惊醒了。她知道她不配有那么好的爱情,那爱情美得像美梦一样,白杨的失约像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打在异想天开的春花脸上。那痛来得那么突然,让春花不留幻想彻底死了心。她只是想着该如何掩盖过自己不干净的身子,不要让杨荣禄发现就好,这个问题折磨了春花两个月。
“妈,明晚上不见红该怎么办?”
结婚那天凌晨开脸的时候,春花胆战心惊地忍不住问母亲。母亲捏起袖口擦着眼角说,
“今儿一天他肯定喝很多酒,你明儿早上趁他没醒就把床单洗了,别整个洗,就洗一小坨,他起来就以为你已经洗掉了。”
春花心里不再想别的事,她只想过了这一关。
酒席,婚礼,春花像行尸走肉般遵从礼仪完成了一切,也如母亲所言侥幸过了令她提心吊胆的那一关。春花的心终于似尘埃落定,落到了杨荣禄的家里。曾经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梦想,在眼前这个给了她一个新身份的丈夫手上终结了,随之终结的是,春花多年来对新婚夜的恐惧。
1961年2月8日,也就是农历1960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春花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天下了一场小雪,当接生婆说是个儿子的时候,笼着手在院子的台沿上走来走去的杨荣禄望着天上飘舞的雪花咧嘴笑了。春花疲惫地望了一眼这个小生命,以接生婆没有察觉的姿势轻轻将滑落的泪蹭在了枕头上。
杨荣禄给这个儿子起名叫冬生。春花妈趁农闲过了正月十五过来伺候春花。这之前是同住一院的婆家两个嫂子轮流照应着。
“冬生”,屋里的炕每天都被杨荣禄煨得热热的,你一声他一声冬生的名字带着喜气在月房里弥漫。这个向来被说是不务正业的杨荣禄随着儿子的降生,兴高采烈地整天围着冬生和月房转。
“冬生做梦呢”,杨荣禄坐在炕沿上,一手轻轻触一下冬生的嫩脸,笑嘻嘻地望着儿子在春花怀里一会儿努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露出笑容的样子。春花妈妈看着这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样,忍不住捏起袖口别过脸去擦了下眼角,长长地舒了口气。
春花妈妈的悉心照料和昼夜陪伴,是春花有生以来最安逸的一段日子。她内心深处所有的伤口,都在这段她人生最平和的日子里得到了疗愈。她希望往后的人生能在她对命运的妥协中一帆风顺。
“我今儿回家拾掇一下冬生满月的布料铺衬。”
母亲把一摞刚烙好的死面饼,和炉子上熬了红枣米汤的瓦罐端到炕桌上。
“中午你打鸡蛋汤给月婆吃,记得放一大勺黑糖。”
母亲烙的死面饼够吃好几天。母亲把照顾春花的任务交待给了女婿。
刚进门的杨荣禄鼻子冻得通红,他搓着双手答应着向春花怀里正吃奶的冬生凑过去。
母亲连忙伸手拦住他:“你快远点,一身寒气。”
杨荣禄只好笑眯眯地望着儿子退到炕桌对面,把冰冷的双手伸到暖暖的羊毛毡底下焐着。
杨荣禄和他大哥二哥一个院子,春花坐月子母亲来伺候她,杨荣禄就和侄子们挤一个炕,天天一睁眼就往月房里跑。春花妈当然知道按乡俗男人不能进月房,可念他也是稀罕冬生便不说他,一个没娘娃,不奔自个儿的老婆孩子还能奔哪儿。
冬生满月那天娘家人可给春花长了脸。母亲用新羊毛新里新面给冬生做了一套棉衣棉裤,用旧花布做了件罩衣,还做了个羊毛小裹被,虽然也是旧被面攒的,却很厚实暖和。还有帽子鞋子一样不少。娘家的婶子姨娘的亲戚都来给春花看月。当看月的包袱在春花的炕上打开的时候,婆家的大姑和两个嫂子夸赞着亲戚们的手工,连忙沏了酽茶招待亲戚们。
“这个长命锁是他外爷给冬生买的。”
春花的心打了个激灵,得到父亲的礼物对她来说意义非凡。那天春燕坐在炕上抱着冬生不肯放手。
“这娃娃长得白白净净细眉秀脸的,我看一点也不像尕禄。”
杨荣禄的二姑的话像尖刀一样刺进了春花的心里,她不动声色地奶着孩子什么话也没说。
娘家的姨娘姑姑们也都来看月,杨荣禄的两个嫂子张罗了几个菜在大嫂的房里招待了亲戚们。
“不到八个月就生了,要好好补补身子奶水足些娃娃才壮实。”
“还好春花奶水很足呢,吃不完还给娃娃洗脸。”
“她爸说这正好年前生了,年里也没回娘家,满月了就回娘家住一个月。”
春花妈当着亲戚们的面把想接春花回娘家的意思说了。
“虽说是出了月,这大冬天的抓冷水洗尿布的可就给亲家奶奶添了麻烦哩。”
婆家的大姑的话是准了的意思。
杨荣禄舍不得冬生,春花耐心解释道:“我回娘家一个月,妈和春燕都能帮我洗尿布做饭的,我回来就能自己做了。”
春花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孩子的裹被,冬生蹬着两条小腿哭得小脸都挣红了。
“他一哭,不是尿了就是拉了。”
春燕跪在炕上凑过来看:“呜——看他委屈的样子,眼泪都哭出来了。呸,臭死了。”
春燕一手捂嘴一手扇着扭过身去,杨荣禄嘻嘻笑着接过拉了屎的尿布拿了出去:
“自个儿的娃娃拉的屎不臭,将来你有娃娃了就知道了。”
“先拿个脸盆扣住,等亲戚们走了再洗。”春花对杨荣禄说。
“姐夫可真稀罕冬生,连冬生拉的屎都是香的。”春燕捂着嘴笑个不停。
“你别光在这里嫌臭,一会儿你去把那尿布洗了,要不怎么当姨娘哩。”
母亲一边替冬生换尿布一边对春燕说。
“你姐夫能不稀罕他自己的儿子吗,爹娘没了,兄弟姐妹都有自个儿的家,那都是亲戚,就只有自个儿的亲骨肉才是亲的。”
没外人的时候春花妈妈说。
春花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她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
回娘家的一个月,是春花记事以来在家里最舒服的一段日子。父亲整天见了冬生就乐呵呵的,常常把冬生举得高高地晃着头逗他。春花想着父亲给冬生买的长命锁心里万分感激,她知道父亲以前打她是担心自己将来嫁不出去。这次回娘家,她算是又坐了一个月月子。母亲和春燕精心伺候她,晚上也和春花母子一起睡,母亲嘱咐春花不要出房门,不要受风,她便什么活也不用干。孩子带来的惊喜,陆续来看孩子的亲友的探视,让春花的这个月过得又舒服又快。
刚开始几天,杨荣禄隔两天就骑着自行车跑来看看儿子,后来就没来了,满一个月了也没见他来接,春花的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大概过了四五天,杨荣禄借了辆驴车来接春花母子。
“你怎不高兴了?”春花小心地问杨荣禄。
杨荣禄也不逗孩子了,也没什么话,只笼着袖子闷头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
“亲戚们说这孩子没到月就出生又不像我,她们说可能不是我的。”
“啥?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是谁的?你怎么胡说八道哩?”
刚收了尿布进来的母亲向杨荣禄吼道。父亲在外边听到了也扑到春花的房门口叫道:
“你个王八蛋你说啥?有几个娃娃长得跟爹一模一样的?还有像娘的!才两个月大你能看出来?早产的多了,你就说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杨荣禄愁眉苦脸地垂着头一声不吭,春花的父母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院子里,两个人都气得直跺脚。春花把脸埋在怀里的孩子身上哽咽起来。
“你个蔫货,看着老老实实,怎么心这么黑哩。”母亲瞪着坐在炕沿上的杨荣禄胸脯不断地起伏。
“那——,那我不去了。”春花边哭边说。
屋里的母亲和门外怒骂的父亲突然都静下来,院子里的狗疯狂叫起来。父亲把放在台沿下的一个倒灰的烂铁桶猛踢了一脚,铁桶骨碌碌向院子中心的地里滚去,狗叫得更凶猛了。春花怀里的孩子哦啊哦啊地大哭起来。
“那你今天就是不接她们了?”父亲的声音在短暂的停歇后克制了许多。
杨荣禄看着大哭的儿子慌了,他连忙伸手轻拍着裹着儿子的小被子:
“我也没说不接,”他的声音小得像是在嘟囔。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春花也哭得喘不过气来。
“拿来,你不要我要,这才高兴几天就受这个气。喔、喔、喔,不哭,冬生不哭。”
母亲从春花怀里抱了孩子在地上转来转去地哄,杨荣禄垂头丧气地笼着袖子不时探头看看渐渐安静的孩子。
“你说我怎么把春花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父亲狠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斧头劈起了木柴。
“那姐和冬生就不回去了,我帮忙伺候冬生。”
春燕洗完碗进来上炕抚着姐姐的背说。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父亲从门外怒吼道。
“你快喂孩子,哭这半天都饿了。”母亲把冬生塞到春花怀里,春花捏起袖口擦了满脸的泪忍着抽泣喂起了孩子。
“妈,我能不能不去啊?”
母亲思谋了半天才朝门外努了努嘴,春花知道父亲决不会答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哭啥哭,遇上个糊涂蛋你跟他计较,往后自己眼瞎了可是自己受罪。”
“我们庄子上的元福,谁不知道他才七个月就出生了,人家也没说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生娃这事,哪能个个都一模一样十月出生,你不信我今儿领你去问问。”
母亲给杨荣禄的茶缸里添了茶好言说道。
“那都是亲戚们说的,我又没说。”
“那还是你相信她们说的了?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不然就滴血认亲,看是不是你的。”
杨荣禄脸上的阴云似是散开了,吃完饭他架了车准备接春花和冬生回家。春花走到车子边接过母亲怀里的孩子小声说:
“妈,我能不能不去?”
还没等妈回答她爸已经吼起来:“你不去住到娘家算什么?不就等于告诉她们这孩子不是杨家的?”
春花全身哆嗦了一下,只好跟着杨荣禄回去了。
虽然背后风言风语不断,但表面上倒也没人直接来问春花这个问题,直到春花又在不到九个月上生了个女儿春梅,亲戚们便觉着怕是春花的身体的原因,便再也没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春梅是在冬生一岁半的时候出生的,重男轻女的杨荣禄整天领着冬生,动不动把他扛在肩上,父子俩几乎形影不离。他对春梅就没有冬生那么稀罕。
又过了两年冬梅出生了,两个女儿都没能得到杨荣禄的疼爱,所有的一切都是春花自己操持。
当然,让他打消疑虑的还是大姑的一句话——“生前两个都不足月,怕是春花的身子弱些”。
1968年9月1日,冬生背着春花缝的新书包,跟着爸爸去学校报名上学。
“这娃娃长得白白净净的多俊哪,像城里人。”
报名的时候旁边一位女老师看着冬生赞叹道。
杨荣禄咬着牙瞪了那位女老师半天,才随班主任走出了办公室,向一年级教室走去。平时走路都牵着儿子的杨荣禄双手笼在袖筒里,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跟在老师身后自顾自地大步走着,冬生小跑着拽着父亲的衣角。
“那就是一年级的教室。”
冬生的班主任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指着一间教室说,一边摸着冬生的头对他说,“要记住自己的教室,明天来了别走错了。”
杨荣禄看到教室到了便远远地站住,冬生也和他一起站住不往前走了。
“你跟老师去教室啊,站这里干啥。”
冬生看着一脸怒容的父亲吓得犹豫不定,班主任走到教室门口看他还没来就回头叫他。
杨荣禄看着冬生胆小的样子一脚向他屁股上踢去:
“看你那个鬼样子,让你去教室还要老子陪着。”
冬生哇地大哭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师连忙小跑着过来拉起地上的冬生。冬生见父亲转身走了便扑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大哭:
“爸爸——,爸爸——。”
杨荣禄跺着脚用一只手按住冬生的头硬把他推开。老师连哄带拖把冬生领进了教室。
第二天早上,冬生死活不肯去上学。杨荣禄又狠狠打了他一顿。从此,杨荣禄三天两头打冬生,春花硬忍着不和杨荣禄吵。
“你去学校你爸就打不着你了,好好学习将来当干部就能过上好日子。”
春花常常偷偷教冬生。
冬生上三年级的时候,班上差不多全部同学都评上了红小兵,可是村里的一个同学在班里说杨冬生是杂种,同学们都笑话他,他就和那个同学打架。刚好那天下午评红小兵,许多同学看到了他打架就没给他举手,全班就剩下他一个人没评上红小兵。上一年级的春梅回家告诉了爸妈,杨荣禄又狠狠地凑了冬生一顿。
“评不上就评不上,把文化学好就行了。”
春花护着冬生对杨荣禄说。
“评不上红小兵就是思想落后不积极,将来学习再好也没用。”
上四年级的二嫂家的老三正好放学回来听到了说道。
才住手的杨荣禄又扑过去一把抓住冬生的肩膀,春花跑过去用身体挡住那一拳一拳的捶打,站在台沿上的冬梅大哭起来,杨荣禄疯狗似的开始撕扯春花的头发向她的头上脸上不停地捶打。
杨荣禄的哥嫂们听到了都出来拉架:“今年评不上明年评,为娃娃的事打人干啥。”
杨荣禄一脚把春花踹倒在地上,转身骂骂咧咧地进了屋。春花爬起来进屋里抬出个长板凳让冬生在台沿上写作业,春梅连忙把大哭的冬梅哄乖了。
“你别动不动打冬生了,你看这娃娃现在连话都不好好说了,以前多机灵哪。”
杨荣禄的大嫂边朝厨房走边说道。
春花听了更是愤怒,她看着胆战心惊的儿子心都碎了,她顺手操起一把镰刀向屋里冲进去:
“你个神经病,你以后再打冬生我跟你拼命。”
“我就打了,你来拼。他就是个野种,老师都说他长得像城里人。”
两个人在屋里扭打起来,杨荣禄从春花手里夺了镰刀扔到外头。
“好,他是野种我领他走,我也不想天天伺候你个王八蛋还受你的气。”
春花骑在杨荣禄身上扭住他两只手朝他脸上吐口水,瘦干的杨荣禄根本对付不了疯了似的春花。杨荣禄的哥嫂和大侄子听到他们打起来进来帮杨荣禄,杨荣禄的二哥一把把春花从杨荣禄身上揪下来,扽着她的头发狠狠打了春花一耳光:
“你个婆娘家还敢骑在男人头上,你当我们杨家人都死光了?”
春花惊愕地瞪着二哥泪如雨下,杨荣禄趁机从背后朝春花屁股上踹了一脚。
“冬生,拿上书包走。”
三个孩子看着妈妈挨打哭声震天,春花边哭边大声叫道。
“尕禄,你胡说啥?冬生不是你的是谁的?冬生长得像春花,两个丫头像你,你别忘了你好不容易才娶个媳妇,媳妇走了你可别指望又来我家打拼伙。”
大嫂一边拉起地上的春花一边骂杨荣禄,孩子们都围住春花仰头声嘶力竭地哭。春花抓过冬生的书包拉起冬生往门外跑,春梅和冬梅抱住春花的腿杀猪似的哭叫,二嫂跑去把门扣了拦住了春花。
二嫂的姑夫是生产队队长,二哥二嫂怕春花找机会跑了就听了姑夫的话,把春花拉去和那些地富反坏份子一起批斗,想吓唬吓唬她,省得她以后又骑到杨荣禄身上打杨荣禄。春花一个外村娶来的媳妇举目无亲,她和那些坏份子一起跪在台上脖子上挂着不守妇道的牌子。二哥数落她一个女人竟敢骑在自己男人身上,杨家的亲戚们为了替杨荣禄出头把杨荣禄拉上去让他骑到春花身上,他们嫌杨荣禄奴气不敢打春花,就上去对春花拳打脚踢:
“你说你改不改?不改就圈在队里等你啥时候改了再回家。”
春花绝望地任由他们推来搡去没有说半句要改的话。这更激起了杨家人的愤怒,他们想把春花打服软,可春花除了哭叫就是不肯下保证。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把她关在队里的会议室里没让她回家。
会议室里除了一张桌子和几张长板凳啥也没有,春花的双手还被麻绳绑在身后。春花知道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很想离婚带冬生回娘家,可父亲肯定不让她进门。冬梅还小,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想等队里放她出去了就回娘家跟母亲说,她知道父亲肯定嫌丢人不会让她离婚回娘家,可她也只能求母亲去跟父亲说了。她挨打受委屈没关系,可她不能看着冬生天天挨打,她眼看着原本机灵活泼的冬生变得胆小畏缩,她不能让冬生在杨荣禄手里毁了。
夏天的夜里要比白天冷多了,天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春花连晚饭也没吃,幽暗的大会议室里,只有她像个孤魂野鬼般缩在屋角瑟瑟发抖。肚子饿得泛酸,她的脑海里有千头万绪在争相竞逐,她想从中找到一条活路,可她最终都觉得每条道最后还是通往一条死路。春花看见自己深陷在命运的泥沼中,越挣扎陷得越深。她试着活动一下酸痛的胳膊,那帮王八蛋把她反捆得紧紧的,她的胳膊一点也动不了。春花想起孩子们,她不知道她不在家,杨荣禄会不会又打冬生,她不知道冬梅会不会哭闹,最主要的是她想如果离婚回娘家,父母会不会接纳她和冬生,春花明白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只有这条路才能让她继续活下去,才能让她亲自抚养冬生长大成人。春花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她顾不了脸面,她只想回去厚着脸皮求父母能让她带着冬生回娘家。
罪恶的夜像一张吃人的鬼脸,发出阴冷的惨无人道的白光,春花坐在冰冷的地上,无助地望着窗外那微弱的阴森森的亮光。又冷又饿的春花似乎听到有人在用钥匙开门,她想他们可能是要放她回家了。
“春花,你还没吃吧,我给你拿了个馍馍。”
来人是村里的周会计,周会计满面笑容的样子,让春花受宠若惊。
“我带你去值班室,那里有床睡。”
春花以为这是生产队的安排,便跟着周会计去了隔壁的值班室。才以为可以回家的她心又沉了,原来他们还是要把她关在这里。
周会计进门先点了挂在柱子上的玻璃灯,春花看到值班室有个没油漆的大木板床,上面有铺盖被褥,还有一张带锁的油了清漆的桌子放在靠近床头的地方,桌子前有一把油漆斑驳的枣红色旧椅子,再旁边是个木脸盆架子上放着个白搪瓷脸盆和洗脸毛巾之类的,床对面的另一边墙上有个锁着没用的连着会议室的小门,靠门的一张旧单人木板**没有铺盖,零零乱乱地放了些杂物在上面,屋角还有个也是没油漆的旧长板凳。春花想能睡这里倒也好过在空****的会议室捱着。
周会计插了门,春花觉得有点奇怪,但她没吭声。周会计给她解了绳子,春花垂着胳膊等麻劲儿过去才小心甩了甩手,等手臂的酸麻劲儿过去,她才抬头看了看周会计。周会计满脸堆笑的样子让春花放下心来。
春花看着周会计放在桌子上的馍馍,肚子饿得在翻腾,可她不敢私自拿着馍馍吃。她看着周会计从桌子底下的开水瓶里倒了一茶缸热开水给她:
“你先吃点儿,边吃边汇报下思想。”
周会计温和地说着坐在椅子上,亲手把馍馍和茶缸递给春花,示意春花坐在床沿上。春花忐忑地接了赶紧吃起来。
“我看你长得也还斯文,怎么就骑在你男人身上打他呢,是他惹了你?”
“他打娃娃,我护着,他就打我。”
春花一边开水就馍馍吃一边回答说,领导的关心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想把情况跟领导说清楚,好让领导能替她做个主。
“杨荣禄长那个怂样子你怎么嫁了她。”
周会计毫不避讳地盯着春花隆起的胸部,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的嘴唇,边说边探身把手搭在春花的肩上,春花本能地侧身避了一下却没有避开。
“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周会计把椅子拉近一些把春花挤在床和桌子的角落里,他用双腿夹住春花的腿,他的手娴熟地伸到春花衣服里,这一切他做得那么轻而易举,就像他天天做一样顺手。
春花紧张地站起来身子向后倾斜着避开,腿却在周会计的两腿间无法挪动,周会计站起来顺势把春花压倒在板**。
“你这是干什么,周会计?你快放开我。”
春花在周会计厚实的身体下无力地挣扎,她突然想起曾经被强奸的一幕,她害怕地叫起来,周会计的手像铁钳一样伸进她的胸部:
“你别叫,叫了也没人听见,我把大门锁上了。”
周会计仍然面带笑容不紧不慢地说,春花知道生产队大院周围没有人家,大门离会议室又远,可她还是不停地叫喊。周会计用一只手按住春花的口,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了春花的裤裆。春花拼命反抗,周会计厚实的身体却像个磨盘一样压在春花身上,春花一点劲也使不上。
“你做我相好的,以后有啥事我都帮你。”
周会计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春花的一双手按在她的胸上,春花没有力气叫了,她泪流满面地闭上眼睛,周会计紧紧压在她身上盯着她的眼睛说,这就对了,叫啥叫,也没人听见。别哭了,腿别夹那么紧,哎哟我的仙人蛋蛋哎,便宜了杨荣禄那个怂货。
春花知道她逃不掉了,绝望、屈辱和悲愤令她鼓足最后一口气向桌子腿拼命蹬过去,桌子腿发出吱——的一声,旁边的脸盆架子被推翻了,洗脸盆乒铃乓啷地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周会计却毫不理会地脱去春花的衣服,接着她被他拦腰抱起,他那么有力那么娴熟,春花像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不一会儿就赤条条一丝不挂。春花又愤怒又屈辱地睁开眼睛瞪着周会计,看着他把自己也脱得精光。
春花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多出来的人。她不再为自己的赤身**感到羞愧,不再为周会计的奸污感到屈辱,她在这一刻,突然对一切都不在意了。
“别人想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咧,我往后就稀罕你。你只要跟我好,我会给你多记工分。”
春花定定地注视了周会计几秒钟:
“往后?”
周会计依然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捡起春花的衣服遮住她的身体,然后去收拾倒在地上的脸盆架和脸盆。他从一个桶里舀了一瓢水拧了一把毛巾,过来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斜躺在春花身边轻轻给春花擦脸:
你往后就知道我的好处了,你听我的话,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批斗你打你了。
我们明天叫妇女主任来做你的工作,你配合答应以后不跟你男人打架,我就叫队里放了你。
你以后别跟那个窝囊废争犟,他打娃还是打你,你就找妇女主任反映,我们会治他,我管工分没人敢不听我的。
你有啥困难就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村里稀罕我的人多了,我就稀罕你,往后我就稀罕你一个。
春花突然坐起来用衣服护住胸口说:
“那你离了,我也离了,你娶我——,我们光明正大一起过?”
周会计突然被烫到了手似地猛然把手从春花胸脯上缩回来,后退着站直身子,直瞪瞪地看着她,像瞪着怪物一样:
“那怎么行?那可不行。一个村里往后怎么在人前抬头做人。”
春花避开周会计惊异的目光穿好了衣服没再吱声。
第二天妇女主任做了春花的思想工作,又把杨荣禄叫来调解了一番,就让杨荣禄把春花领回去了。春花吃了晚饭趁人不留意便带着冬生回娘家,去求父母能收留她们母子,让她离婚。
“爸,我过不下去了,再过下去他会打死冬生的。”
春花跪着恳求父亲,“让我离了把我和冬生的户口转回来,不然我没地方挣工分养大冬生。”
母亲听了她两口子打架也唉声叹气:“两夫妻过日子哪有不打架的,能忍就忍忍吧。”
“冬生被他打得话都不敢说了,我再在那个家过下去,冬生必定要给他打死了。”
“三个娃娃了,你离婚回来我们还有脸做人吗?”
父亲用烟斗敲着鞋底气得脖子的青筋像棍子一样突出来:
“你回来还带个娃娃,你们怎么在两个弟弟手上过日子?一起吃还是单另吃?弟弟们不说,媳妇们能答应吗?”
春花的大弟弟已经有一儿一女了,二弟弟也娶了媳妇在家里,春燕原想考初师当干部,谁想初师班只招了两届就没招了,她也在家当了两年农民就出嫁了。小妹妹还上学在厨房里支了个单人板床,春花回来就和小妹妹挤。如果春花果真离了婚回娘家,她母子俩连炕也没有。
“爸,你只要让我和冬生把户口落在家里,我就在草房边盖一间房子,只要我母子有地方落脚有地方挣工分就行了。”
“要不就在厨房盘个大炕或者盖间南房?”
母亲明白春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回娘家求助的。
“盖间南房盘个炕的容易,你的老脸丢得起吗?”
父亲咆哮着坚决不答应。
母亲私下里问春花冬生是不是别人的?春花说不是,就是杨荣禄的,春花说妈你就帮帮我吧,不然冬生在杨荣禄手里活不成了,他就是个神经病,我忍忍没事,可孩子被他打傻了我可忍不下。母亲说我慢慢跟你爸说说,他也心痛冬生哩。
春花那天站在厨房里,默默地望着房梁,想象着自己一条麻绳吊在脖子上的样子,可她又看到冬生抱着头被杨荣禄没命地打的情景。
父亲不松口,春花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
母亲为春花揪着心,打发小女儿去把春燕叫来。母亲就把春花的难处说了:
“你姐夫听了外头传言总说冬生不是他亲生的,你姐是怕冬生受委屈想离了婚回娘家。”
“要说冬生还真不像姐夫,就他那个怂样。”
春燕说着竟吃了一惊,姐姐早产如果按时间算会不会是白杨哥哥的……
春燕想起自己去找白杨哥哥,是她告诉白杨“姐姐闯过祸”的事,白杨是不是就因此没来给姐姐提亲。已是身为人母的春燕吓出一身冷汗。
“妈,我姐要是想离婚家里不收留她让她到我家去,我管她。”
春燕说着呜呜地哭起来。如果不是当初自己不懂事,搅了姐姐和白杨哥哥的亲事,姐姐怎么可能嫁给现在的姐夫。万一冬生真的是白杨哥哥的,那春燕这辈子可就是个大罪人了,姐姐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她不能不管。
“不说你上有公婆妯娌下有两个娃娃,你一个嫁过去的媳妇,婆家凭啥由得你做主,再说没户口没处干活她娘儿俩吃啥?”
“那让姐回家,冬生我领去养着,给姐盖间南房我和王立军都来帮忙。”
“跟你爸说”,母亲朝门外努了努嘴。
春燕翻身下了炕走到父亲面前:
“爸,就让我姐带冬生回娘家吧?大人挨打还能忍忍,娃娃天天挨打这种日子怎么过。”
“她回来村里人怎么说?离婚的名声好听吗?”
“爸,你说名声重要还是我姐重要?她们天天在婆家受苦,这时候娘家人不管还谁管?”
“这个王八蛋,长那个鬼样子,我姐没嫌弃他,他还敢打我姐。”春燕一边呜呜地哭一边骂。
“你闭嘴,没大没小。”父亲呵斥道。
“我明天去看我姐,反正我不管,我把我姐接回来。”
春燕边说边留意着她爸的反应。
“要接接去你家,那是一辈子,你以为三天两天哪。”
“你姐怎么可能去你家。”母亲不耐烦地说,“新麦子下来才磨了新面,我明儿做点包子,你后晌收工骑自行车去给娃娃们送去,顺便看看你姐这日子到底还能不能过。”
春燕第二天收工送了包子过去,她拿出还有热气的包子分给孩子们吃,往常听见她来就奔过来的冬生却望着他爸不敢接包子。
“姐夫,你也过来吃,今年的新面做的。”杨荣禄在院子里没进屋。
春燕看到冬生咽了下口水不敢过来,便诧异地望着姐姐。
“被打怕了。”春花小声说。春燕心痛地拿了个大包子塞到冬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