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白云张开双臂说,“一定要好好保重,张艳。”
两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都哭了。张艳侧过头擦了一把泪说,白云,那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吧,万一我什么时候去北京就找你。她说我最近不确定去哪里,号码很快会换了就不给你留了。
这天晚上顾晓风说张艳这人太虚荣了,总是觉得别人什么都不好,就她什么都好。我看你这些同学都挺好的就她最差了。白云说你别这么说她,她九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挺不容易的,我看着她心里很难过。她说那时候她对我挺好的,我在班里什么事她都帮我,连上厕所她都陪我去,我和她经常形影不离。顾晓风说杨老师不是说她还告过你状吗,白云说那时候还小,都过去几十年了,有啥计较的。
最后一天春燕答应了要回南庄村长家吃饭的,如今的村长当年还是个比白云还小的孩子,他说他当年跟着一帮孩子跟在白云兄妹身后起哄,笑她们连水都不会挑。他说他父亲脖子长了个大沙嗉的。这么一说白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村里有个大脖子的像是脖子上吊了个尿泡似的大叔的。村长听说白云夫妇来了,千叮咛万嘱咐要春花妈妈邀请白云夫妇走之前一定要去村里吃餐饭。
“我该叫你们姐、姐夫。”
村长说,“当年你家没了两个孩子,我们愧对你家。”
村长说那时候他觉得白云一家人就像是毛主席派来的一样,他说那时候太困难了,两年村里饿死了二十三口人,我们都牢牢地记着呢。村长说你们远道而来,按理说我们应该好好照顾你们的,对不起啊,白云姐,我们南庄愧对你们家。
白云说别这么说,那时候你也还小,再说大家都困难。村长说你们今天回来我们很高兴,我们村委几个人商量决定的,我们要好好请你们喝顿酒,你们知道吗,姐,姐夫,这些年我们村的人口再也没达到过当年的五百八十二口,今天,加上姐,姐夫两个人,我们村的人口终于达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前的五百八十二口了。
白云震惊了,她的眼泪又溢了出来,为两个弟弟,为当年死去的所有人,为村长把她也算进村里的人数里。
顾晓风的震惊也不亚于白云,他说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呢?这也又过了几十年了,怎么新出生的人口还没到以前的数?
村长说现在村里好多人都去大城市打工了,他们在外边成了家就把户口也迁走了,老一茬的老了就走了,新一辈的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出去打工到城里买房子不回南庄了。姐,姐夫,今儿你们来了,我们高兴,南庄的人口终于回到五百八十二口人了。我接任的时候上一任老村长说这是他的老村长嘱托他的,要记得当年全村的人口是五百八十二人。
白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她们和几个村干部一次又一次地举杯。顾晓风揽着白云的肩不停地拿纸巾替她擦泪,他说“为了你们曾经受过的苦,为了现在的幸福生活。”
大家一起举杯祭奠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白云觉得顾晓风终于让她不用担心了。她最怕的是他像以前一样在这些人面前炫耀他的手表,炫耀他的关系网,炫耀他的优越感。
村里有几个专门做红白喜宴的大厨,就在新盖的村委会大院里做了一大桌宴席招待白云夫妇。村委会还是原先的生产队大院,可白云已经找不到当年丝毫的影子了。四十多年前,她们绝对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那些带给白云快乐和哀伤的托儿所、大草房还有食堂,那些下雨还得用脸盆木桶接漏水的土房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现在的村委会真漂亮。”
白云夫妇随村委会几个干部参观了一圈由衷地说。她们在一个有旋转餐桌的包房里享用村里最高规格的十六菜宴席。有两个孩子跑过来找村长评理,原来是一个孩子等电脑好几天了,今天该轮到他了却被另一个先占了。两个男孩谁也不让谁。
“村里有两台电脑是专门让家里没有电脑的娃娃们用的。”村长解释说,“不能让我们农村的孩子到了城里连电脑都不会用。”
村委会的一个干部出去调解两个孩子。顾晓风说村长我给村里买十台电脑让孩子们用,要是不够你再跟我说。村长说那哪里行,怎么能让姐夫破费。顾晓风说村长,你都当我是村里的人口了,我能不为村里尽点心吗,再说这也没多少钱。白云说村长你就别推辞了,他这人虽然有很多毛病,可就是心肠好,他说了就会做到的,你就成全他吧。顾晓风说还是我老婆了解我,说着在白云脸颊上亲了一口。白云尴尬地白了他一眼,难为情地说“老没正经。”脸上却挂着笑意。村长说,姐夫性情中人,我们看到姐姐姐夫这么恩爱我们替白云姐高兴。他说姐夫,你要替我们一辈子都好好心疼白云姐,你不知道当年白云姐在我们这里吃了多少苦。顾晓风和村长碰杯说,放心吧,我这辈子,一定不会再让她吃苦。
顾晓风当即打电话给公司,让行政部买十台电脑发过来。
几个村干部给白云讲了好多村里的人和事,村长和几个老人家还拿着扇子跳起了扇子舞。
“正月十五庙门开,庙官爷拿着个钥匙来”,顾晓风也跟着大家学起了扇子舞,村长把手里的扇子给了他,说姐夫,今儿我把你和白云姐的名字记上了,往后你俩都算我们南庄的人了,你们闲了来,现在生活好了,再也不会饿死人了。顾晓风说好,我从此也是南庄的人了,我高兴。
大家跳得兴致勃勃连外衣也脱了,袖子也撸了起来。村长说姐夫你这表是不是真的?我听王立军说你的表要近百万。顾晓风边跳扇子舞边说村长我这表就几千块,没那么贵,我说着玩的。手表不就看个时间吗,买那么贵的糟蹋钱。白云偷偷望着顾晓风抿嘴笑了。顾晓风摇摇晃晃地趴在村长肩上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村长说姐夫你喝多了,我扶你休息下。顾晓风说村长我没喝多,我迷迷糊糊活了半辈子今儿我才清醒了,我高兴。春燕拉起白云说,姐,别坐着,我们也跳。白云和春燕一人拿本书当扇子,不一会儿几个孩子回家拿了扇子送过来给她们。她们跟在男人们身后左一步右一步地跳着笑着哭着。
正月十五挂红灯,关老爷骑马出曹营,出五关来斩六将,古城河边斩蔡阳……
正月里到了是新年,东庄的社火西庄里玩,这一个秧歌唱下的好,风调雨顺的太平年。
顾晓风竟然学会了全部的唱词,还让村长给他把词写了下来。
这晚顾晓风很兴奋。他说老婆,这些年我自以为是地嫌你不懂品味不懂生活,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一直以来你说得没错,是我这个人太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白云说你今天说你的手表就几千块,我真的很高兴。她说别人敬重你的时候你也要敬重人家才对。今天的你真的没让我难堪。
顾晓风说我知道,我昨天从张艳身上感觉到了。他说我以前炫耀的时候别人心里肯定也像我昨天瞧不起张艳一样瞧不起我的吧,他说我以后不会再在别人面前炫耀了。
白云说那这次出来你是受了些教育了。顾晓风说老婆我这次跟你出来是受了很大的教育了。和村长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心里特别感动踏实,我觉得他一个小小的村长,心里竟装着全村,他竟然把我们也算进人口里。他对这个目标的重视,让我感到震撼。别看他就一小小的村长,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
嗯,这么说你是真受到些教育了,你以前可只是盯着谁官大谁有钱。
我跟他们在一起,心里特踏实,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不关你有多少钱,不关你穿什么牌子戴什么表,跟这些都没关系。就是发自内心的为和他们在一起而感到高兴,为他们对你的赤诚而感动。我发现在他们面前,真的不需要去炫耀什么了,好像那种赤诚会让你觉得其他的一切都像佛家说的身外之物,都不足挂齿了。
白云一骨碌爬起来,一脸藏不住的笑意望着老公,她说真没想到这回春花没见到,却把你给改造了。她说我唠叨了十几年了,你也没听进去,没想到出来一趟你倒自己开悟了。她说难怪孩子们都听不进我们苦口婆心地讲道理,看来还是要她们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许多道理的。
顾晓风说我真的感到很羞愧,你说那些种粮食的人竟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还饿死了那么多人。我们这些无非是仗着老一辈的功勋坐享其成。我今天在大家面前,突然觉得很歉疚。
他说老婆,我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稀罕那些价值不菲的东西了。你经历过那样的苦难,你比我看得清楚,你懂得人生该敬畏的只有生命本身,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这份情谊。
白云说我就知道你这人本性不虚,你是在你周围那些哥们的影响下被权势和金钱蒙蔽了双眼。
顾晓风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去追求什么名贵的东西了,我想做一个奉献社会的人。他说今天就给孩子们买了十台电脑,我感受到了一种比买到我这块表更让我踏实的自豪感。
白云说这就对了,钱够花就行了,你老和别人比,多累啊。
是啊,我也感觉到了,我追着他们买这买那的,可我永远都没可能追上他们,就是我得到了任何和他们一样的东西,我也不可能真正开心,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我现在理解刚子怎么突然回归自然,不再追求那些了。他原来是把人生看明白了。
老公,虽然这次没见上春花,但我们也算不虚此行,你能有这个认识,我往后怕得在睡梦里笑醒了。其实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就算你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也知道你本质上还是个好人。
顾晓风说老婆,谢谢你这辈子一直信我,是我对不起你的信赖。对不起,我应该给你更好的生活。白云说你这辈子仕途不顺,也很不容易,我明白你是看不到希望才下海的。现在不是挺好吗,跟我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对我来说你在哪里上班,事业成不成功都没关系,只要你自己顺心就好。
顾晓风说老婆,我以后会全心全意地对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回报你这些年的辛苦。白云说想想小时候,这才五十几年时间,我们现在是在天堂里活的人,还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只好你顺心顺意就好。就算你事业干不下去了,我的退休工资也够我们好好生活了。
顾晓风瞪着天花板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老婆,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
白云说,甜甜现在算是走出来了。我看哪,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人只要健健康康和婚姻如意,就能过得幸福了。你说甜甜,她婚姻不顺就得了抑郁症,这两样不幸都让她占全了。顾晓风说甜甜能走出来全是你的功劳。白云说我是她妈,我能不管她吗,现在的孩子没吃过苦,感情上稍有不顺就觉得天塌了。你说甜甜往后还能相信爱情吗,你说现在的社会,明明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动不动就出轨找小三,我真放心不下这几个孩子。
顾晓风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有好一阵儿没说话,白云说困了就睡吧。顾晓风说我不困,我很久没跟你聊过天了,我还不想睡。白云说如果当初我哥要是跟春花结婚了,春花就不会嫁给别人受罪,就不会死了。顾晓风说别难过了,已经这样了。白云说我的腿麻了,给你个枕头垫上。顾晓风抬头枕了老婆塞到他头下的枕头,毫无睡意。他觉得自己放浪了许久的心像是突然回归了家庭一样,他突然觉得被他忽略的多年的家人在他心里占据了越来越重的位置,他感到自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这种醒悟让他激动,让他毫无睡意。
白云叹了口气说,“你说爱情中为什么男人往往转身离开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可女人却得独自承担不幸的结果?”
顾晓风的心咯噔一下,他觉得这句话像是说给他听的一样。他从没想过如果离婚白云会怎样,会不会像春花一样也自杀了?不,不会的。会不会像甜甜一样得抑郁症,应该也不会的,白云不是那种性格。春花当时在那种情况下也没别的出路。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了,除了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应该没有谁会为情自杀了。甜甜就是太重感情,太看重自己,她是太相信爱情了,发现老公出轨接受不了。可是白云会怎样呢?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这个年纪了不可能再找个伴儿结婚吧,那她将来怎么办?儿女们都有自己的家要忙乎,她一个人会不会得抑郁症?她的一生都给了自己,早年怀着身孕还带着君君独自承受老公坐牢的孤独,中年夫妻天各一方,一个人操持家里上上下下,到老来甜甜又得了抑郁症,她陪了女儿几年女儿才好起来。如果再离婚,那她这辈子——,顾晓风突然冒了一身冷汗,他以前从没为老婆着想过。他以为给她足够的钱安顿好她就行了。
“可女人却得独自承担不幸的结果”。这话怎么这么尖锐呢,白杨走后害得春花活不下去。小女婿出轨后女儿得了抑郁症。万一自己离开了,白云会怎样?顾晓风直觉得脊梁骨冷飕飕得令他后怕,他一骨碌爬起来说,老婆,我们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的。说着哎哟一声说我的腰扭了。白云连忙起来扶着他说,你看你多大岁数了,以后小心着点,别起那么猛了。
白云扶顾晓风慢慢爬下,到各房间抽屉里找止痛贴没找到,顾晓风说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白云帮他揉了一会儿腰,顾晓风说老婆,这些年你辛苦了。说着竟趴在双手上揉了揉眼睛。白云说是不是特别疼?要不去医院吧?他说老婆你知道吗,有个品牌的钻戒一生只能买给一个人,要签了真爱协议才给买的。白云说还真没听过。顾晓风说我想买给你。白云说我不是有钻戒了吗,要那么多钻戒干嘛。顾晓风说那意义不一样,代表我这辈子永远爱你。白云说别买了,浪费那钱干啥,真爱是用不着签约啊证明的。
这一夜,顾晓风睡得很踏实,也许离开了自己平时身处的环境,知道了那么多人为了活下来而做的努力,他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他想想几个哥儿们,的确像老婆说的只是表面风光。刚子徒有享受不尽的财富,到头来一身病痛,却连老婆都不在身边陪伴。胖哥的几个老婆的孩子们更是令他头痛。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离婚,四个孩子怕是没有人会原谅自己。他突然明白白云和孩子们,他谁也不能失去。
难怪,兄弟们那么坚决地反对自己跟白云离婚。原来白云这一世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而已。他甚至差点以为他可以没有她才会生活得更好。原来不是,白云早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与她不可分割,她是他安心追求事业甚至所谓的爱情的后盾。一旦没有她,顾晓风的世界就会像沙漠上的建筑一样坍塌,他意识到他会失去自己的家,他会发慌,他会歉疚,他会像失去建宁一样愧悔一辈子。
他突然明白大姐夫说的没错,真正配不上白云的人是自己。此刻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他感受到了一种悬崖勒马似的后怕,他想他差点就失去自己的家。他终于理解了老婆说手表不就是看个时间吗,无论多少钱,都无法真正提升你的身价,只有内心充实的人,才不屑以任何身外之物包装自己。
这一夜,顾晓风忘了看手机。
第二天早上顾晓风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到安妮的十一条讯息,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安妮的风格,最后一条是两点多发过来的。他照例清空了讯息记录,心里有些不快,他突然觉得安妮在他心里像是一个遥远的故事,遥远得与他有了嫌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回复。他放下手机喊了声“老婆”,白云从洗手间答应说在洗脸,她说你腰还痛吗,顾晓风说不痛了,“给我倒杯水。”
他又拿起手机,安妮又发来一条讯息:
“旧情复燃了?怎么不回复?”
顾晓风皱了皱眉,打了一行“干嘛,想逼宫啊?”,停了一下又把它删了。他清除了安妮发来的信息放下手机,白云从洗手间出来去给他倒水,顾晓风抱着双臂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
白云端了水来说,你今天怎么不早点发信息安排工作,上了飞机就不能发了。
顾晓风接过水喝了一口说“什么?哦,工作——”,“嗯,我会安排好的。”
顾晓风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她说,老婆,没想到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白云说跟春花相比,我那都不叫苦。
他说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白云说回到北京后,我们再也不想提起那段往事,真的太心痛了。
他说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多好,我们小时候不知糟蹋了多少粮食,我们能从食堂偷到不少肉啊米之类的,记得有次我们还偷了半只羊拿到同学哥哥的宿舍去煮。那时候要是认识你,我肯定不会让你挨饿的。
白云长叹了一声,说,唉,人生哪能想怎样就怎样的,就是可怜我两个弟弟。她说“你说春花当初要是能嫁给我哥,她不就现在也好好的吗。”
白云说你快发讯息安排工作吧,我不打扰你了。
顾晓风说今天我不想理工作了,就想好好陪陪你。他说冬生的事,你回去当面跟哥说就对了,这么大的事在电话里说不合适。
白云说,知道了,就听你的。
两人洗漱完了没一会儿,魏东和春燕夫妻俩就来了。白云让王立军去给顾晓风买了膏药贴了才出门。
春燕又问“白云姐,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认冬生?”
顾晓风说,“这不是打不打算认的问题,既然他是白杨哥的儿子,那怎能不认呢?”
白云说“他长这么大,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回去跟我哥说了就去看他。”
春燕说那你们真要去时我再打电话跟他说吧。
春燕跟母亲说了白云要去广东认冬生的时候,母亲说现在说啥都不算,真要去认了才算。当初白杨不是说要来提亲吗,结果怎样?春燕说妈别说了,过了多少年了。母亲说城里人说话不牢靠,你先别跟冬生说,省得到时没人去了让他白指望一场。因此春燕想确认白云是不是真的要认冬生了。
白云说春燕,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北京玩玩多好,到时我们一起去看冬生。
春燕说过几天等我二胎外孙出生满月了,我一定去北京,跟你一起看冬生去。
这天一早魏东开车和春燕两个把白云夫妇送往省城机场。一路上黄河两岸的沙枣花透过窗户扑鼻而来,白云依窗望着窗外的风景,想起春花在端午节的时候带她们兄妹去砍了许多沙枣花插在每个门顶和家里。她想起那时候春花常常会折些沙枣花,给她家送来插在瓶子里。那花的香气在家里可以香很久。春花还带着她们兄妹们去打沙枣充饥。白云望着窗外的沙枣花,感觉它们像是遥远的岁月折皱里被忽略的部分,一旦被打开便格外清晰。她远道而来,并不是为了打开岁月的折皱来看这些风景,而是为了看看那个当年尽心尽力帮过自己的挚友,谁想她的一生才更像是那些遥远的岁月折皱里隐藏的部分。白云根本没想到她会有那样的经历。过去了几十年,沙枣花依旧飘香,可当初那个不惜挨打都要来帮助她们的春花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顾晓风哎哟了一声说,我夹了几枝沙枣花在书里忘带了。
魏东说“前面有老乡在路边桶里插了卖的,我们下去买。”他说“我们这里从六七月开始连风都是香的,到了九十月还能吃上沙枣,现在的沙枣还没熟。”
大家都下车来,外面连风都是香的。马路两旁都是沙枣树,沿路站岗似地。镀了一层银灰的沙枣树在稳稳横卧的光秃秃的大山映衬下倒不怎么起眼,可她那五瓣的小黄花竟香了一路。不远处就是稳稳横卧的黄河。
白云说香妃真的是因为佩戴沙枣花制成的香料才身怀奇香的吗,春燕说反正都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干了一直香着那倒是真的。
“为什么村外有这么多沙枣树,好像村里很少。”
白云边走向路边老乡摆卖的沙枣花桶,边望着一路两旁的沙枣树,深深吸了几口香气。
王立军说沙枣树抗旱,但是沙枣大人们都不吃,都是小孩当玩儿吃的,没有什么经济价值,所以不会占村里的地来种。也是近些年才大量种植在村外的公路两旁,算是一种形象工程。
大家都向路边的沙枣树下那两只塞满沙枣花的桶围过去,桶里是一束一束扎好的半人高的沙枣花枝。魏东喊了几声老乡,才出来一位中年妇女。
魏东买了一大束沙枣花放在地上,大家便蹲在路边把长枝上的小花枝摘下来,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小花枝的主干比火柴稍粗些,大概有三四寸长。细小的树叶间点缀着一些五瓣的黄色小花,似乎每一朵花都一模一样,没有花蕾,全都以矜持的姿势半张着花瓣开放着。正是那小花朵,发出浓郁的奇香。
魏东边摘小花枝边说“把这些带回去夹在书里,干了能香一辈子。”
白云拿着一枝放在顾晓风的鼻子上,“香不香?”
“太香了,这么香,要是能制成一种香水,就叫香妃牌香水。”
魏东说还是顾总有经济头脑,王立军也说,姐夫不愧是上市公司的老总,白云笑着说,他就是一财迷。
路上经过的车辆不多,几个人在沙枣树下,就是一道鲜活的风景。
王立军说,姐,你们想要了就打电话来,我给你们把小枝子摘下来快递过去。白云说现在真方便,不像以前,人只要离开了,一辈子都联系不上了。
白云说我还想尝尝沙枣的味道。那老乡听说是从北京大老远来的客人,进门去拿了个杆子给她们打沙枣。
沙枣不大,只有一个指甲那么大,腰鼓形。像它的树身和花一样,表面也星星点点地一层银灰,熟透了的部分便是锈红色。
白云放了一个入口,果实还没有完全熟透,有些坚硬有些涩,沙沙的没什么水分。白云用心地嚼着,细细品味当年的味道。那时候,是春花打给她们吃的。
老乡打了一小堆,白云说别打了,我给你钱,那妇人又大声笑起来,吃个沙枣还要啥钱哩,要不是娃娃们打了吃,谁还吃这个。
白云双手捧着一些沙枣紧紧握在手里,像是握着她曾经的岁月。她说那时候只知道沙枣好吃,却没留意沙枣花竟有这么香的。
白云装了满满一塑料袋花枝,车里被浓郁的沙枣花香充满了。那透心入肺的花香让她有了一种大有收获的感觉,像是能带去一件春花熟悉的物件似的。她突然觉得这沙枣花就是春花似的,仿佛那花枝上就是春花的灵魂,即使死了也令人难忘。
白云回去后告诉了哥哥春花的情况。哥哥望着照片上冬生和春花的合照,又看看冬生的结婚照,他的脸慢慢涨红了。白云一直盯着哥哥,等着他确认冬生就是他的儿子。哥哥的手开始发起抖来,他满脸惊异地望着白云,“这是——,春花的儿子?这孩子,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60年腊月二十三,说是还不满八个月早产的。”
“60年腊月?”
白云怕哥哥想不起那么久远的时间,又说,“那年的三月三你原本是要去向春花提亲的,结果没去,她端午就嫁人了,年尾生下了这个儿子。”
白云屏住呼吸看着哥哥,哥哥不安地双手攒着那两张照片,低头反复地看着,不停在屋里走来走去。白云看到哥哥使劲揉着眼睛又睁大双眼盯着照片上的冬生,他的双鬓渗出了汗珠,白云看到哥哥的双眼因充血而在镜片后变得血红,他的嘴角不住地蠕动着,可他还没有开口。
白云坐近些把手搭在哥哥的椅子背上。白杨摘下眼镜把身体靠向椅子背,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双眼,白云看到哥哥血红的眼里溢出了泪花。
哥哥茫然地看着白云,“这么说?这么说——,怎么会这样?”
“哥?”
“怎么会,不会的,不可能。”
白云看到哥哥又戴了眼镜俯身仔细端详着那些照片,她看到哥哥拿照片的手颤抖着,他的嘴唇也在抖,哥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白云望着哥哥苍白的面容和一头花白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大半辈子过去了,哥哥才知道自己当年还留下了一个儿子。白云看着颤抖不已的哥哥连忙扶他坐下。哥哥的脸膛憋得通红,“这孩子,他叫什么名字?你见他了?他还好吗?”
白云的眼眶湿了。
哥哥突然又摘下眼镜使劲拿衣角擦起镜片来,仿佛蒙住他眼睛的是模糊的镜片一样。白云等着哥哥亲口告诉她那个孩子是他的。
“他叫冬生,我没见到他,他现在人在广东。”
“冬生,冬生,他姓啥?”
“哥,他是?”白杨眼里充满泪花,他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白云,“我不知道春花怀上了,她怎么没跟我说。”
白云的女儿君君带着外孙敲门进来说,“跟舅公外婆再见。”
白云连忙走到门口相送说“你们先回吧。”
君君探身朝里望着问“舅舅怎么了?”
“没事,你们先回吧。”
白云关了门回身问,“哥,冬生是不是你的孩子?春花临死前告诉春燕说冬生是你的儿子。”
“是,肯定是了。她怎么没告诉我,她怎么没跟我说过。”
白云把纸巾筒放到哥哥面前,白杨抽了纸不停地擦着鼻涕眼泪,“春花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白云没有回答,她怎么回答呢,春花都死了,她就是因为哥哥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才受尽苦难,不得不上吊去死的。
“我那时候以为我会娶她,”哥哥擦干了泪又坐回到椅子上说,“没想到,她有了孩子,她怎么不跟我说。”
顾晓风到北京当晚就回深圳了。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复安妮了,他觉得安妮明知道他没回复还不停发讯息,这让他觉得很烦躁。他干脆就不回复她了。最后一天安妮也没有再发消息了。
顾晓风在飞机上闭着眼睛想了半天似乎想不起安妮的样子,他脑海里的安妮变成了那个清纯可人的小明星,他努力地回想安妮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慌,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老了。他慌忙睁开眼睛,飞机上乘客都像往常一样安静,他旁边座位上的一位老先生正在翻一本杂志,空姐正在一排排给大家发晚餐。他记得几天前他在飞机上还坚信要在今天回来时一定给安妮一个满意的结果,可此刻,他明白他给不了安妮她想要的答案。他闭上眼睛想着怎么跟安妮交待,他却突然想不起安妮的样子,那小明星的脸老在他脑海里晃,他赶紧睁开眼睛,那小明星的脸才退去了。他感到安妮已经成了他遥远的一份记忆,远到他似乎想不起她的脸。他又续了一杯咖啡,他知道安妮等着他回来向她求婚,可现在他已经不想离婚了,他终于认识到白云才是那个让他成长让他安心的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白云。他不知道怎样向安妮说结束,可人生就是这样,有些时候,你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你自己造成的意想不到的结局。
空姐把一份晚餐放在旁边的老先生打开的折叠餐桌上,顾晓风茫然地望着空姐出神。空姐收了他的空杯把食物放在上面,顾晓风看着眼前的晚餐连句谢谢也忘了说。
下飞机后顾晓风开了机,他的心还飘在空中没有落地。他从履带上拿下行李拨通了刚子的电话。他说刚子我到深圳了刚下飞机。刚子说有事说,没事你不会半夜三更在机场给我打电话吧。
顾晓风说,我不打算离婚了。
刚子说这就对了,真离了你会后悔的。
顾晓风沉默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却又不想挂断电话。候机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他心里格外烦躁。刚子说是不是不好跟安妮说,没事,这个结果她会想到的,毕竟她是第三者。顾晓风嗨嗨了两声算是回复。刚子说就一咬牙的事,实在不好说就说白云不同意离婚。顾晓风又干笑了两声说没事哥儿们,我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平时跟顾晓风关系比较铁的财务经理方洪波来接他,他这次没有通知安妮。
“她这两天在公司吧?”
上午还在,下午没留意。啥情况?回来都没告诉她?
顾晓风用手抹了一把脸紧闭了一下眼说,“可能得跟她掰了。”
“早晚的事。”
方洪波稳稳地开着车说。
窗外热浪袭人,鲜艳的洋红风铃木和异木棉婀娜地在灿烂的霓虹灯映衬下向后退去。顾晓风收回目光与车内后视镜中的方洪波对视,一只擦汗的手停在半空:
“空调不够?”方洪波调低了点空调。
“怎么说?”顾晓风盯着后视镜中方洪波的脸问道。“后面吹不到。”他说着调了下后座的风向,“可以了。”
方洪波从后视镜中又看了顾晓风一眼,“难不成你还想踢了嫂子给她扶正?”
顾晓风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望着前面的后视镜,方洪波专注地盯着前方悠然地开着车。顾晓风不经意地又用纸巾擦了下额头。
“还热吗?”方洪波从后视镜又望了他一眼。
“不,不热。”顾晓风尴尬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霓虹灯把这座年轻的城市装点得艳丽热烈,像是这个城市**不息的心。
“难不成你还想踢了嫂子给她扶正。”顾晓风回味着方洪波的话,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他干笑了两声算是回答。
顾晓风出了电梯走到家门口,楼道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掏出钥匙伸向锁孔,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门铃。顾晓风又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电梯门关了,楼道里就他一个人。
门开了,安妮鲜活的笑脸在看到顾晓风时凝固了,顾晓风感到一股扑鼻的麻辣味扑面而来。安妮沉下脸回身向客厅走去,甩给顾晓风一个生气的背影。客厅里有个男人在看电视,看到顾晓风便站了起来,安妮的老乡芳芳迎过来大声向顾晓风打招呼:
“顾总回来怎么不让安妮去接。”
“你们坐吧,公司有人接就没叫她。”
顾晓风换了拖鞋说,还是家里凉快。他发现鞋柜里空了许多,只有他的鞋。安妮招呼那位男士坐下看电视,不用理顾晓风。顾晓风朝那位男士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芳芳说我们吃火锅味道很大吧,顾总吃饭了吗。顾晓风说没事,安妮经常在家涮火锅习惯了,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芳芳连忙去收拾餐桌,安妮过去说你去看电视吧,我来。
顾晓风看了一眼沙发,那位男士又望着他站了起来。空气突然凝固了似的,除了电视的声音没有人再说话。顾晓风朝收拾餐桌的安妮说“你们坐会儿吧,我去洗个澡。”
顾晓风洗完澡出来,客厅里就剩安妮一个人。她半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
“他们怎么走了?”顾晓风穿着睡衣坐在安妮旁边。
安妮盯着电视机没有说话。
“怎么了,生气了?”
顾晓风从茶几上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喝了,他双肘支在膝盖上握着杯子看着电视里的脑白金广告,他曾经跟安妮说他们就是那对老头老太婆。两人有许久没有说话。
“早点睡吧,我今天坐两趟飞机,好累了。”
顾晓风喝了茶起身说。
“你就没话对我说吗?”
安妮盯着顾晓风眼里溢出了泪花,她很快又盯着电视,顾晓风看到她的嘴角像是要哭的样子,赶快移开了目光。
“明天再说吧,很晚了。”
顾晓风停下来伸手去拉半躺在沙发上的安妮。安妮没有动。她咬紧牙关忍着没让泪流出来。
说吧,我听着呢。安妮冷冷地说。
顾晓风只好又坐回沙发上又倒了半杯水盯着电视。安妮用遥控关了电视。顾晓风端起杯子又放下了。他坐直了身子望着安妮,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
“……”。他又双肘支着膝盖端起了茶杯盯着电视屏幕。
“安妮——”。
安妮趁他盯着电视赶紧擦了流下的泪。
说不出来了吧?不用说了,我替你说,你没有离。
顾晓风垂着头没有吭声。
安妮说你这三天都不回复,我就知道了。我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一会儿就走。
顾晓风抬头望着安妮眼里满是歉疚与不安,这么晚了,你这是干嘛?
你走之前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安妮的喉头有些哽咽。
顾晓风想说些什么,可他没有说。安妮看他不说话便起身去房间拖出了两个大行李箱出来。顾晓风连忙拦住她说,这么多年都过了,你就不能等天亮再说吗?
安妮回头瞪着顾晓风,对,这么多年都过了,我等来的就是要我走,我多留一夜有含义吗?
顾晓风避开了安妮的目光,他抓住行李箱的把手不停地说,对不起,安妮,对不起。他感觉到安妮握着行李箱的手在发抖。他说我食言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明天吧,明天白天我送你过去。
安妮突然泪流满面,她咬牙拼命想挣开他的手,顾晓风紧紧抓住行李箱把手,用身体堵住安妮不让她出门。安妮说,你告诉我,我今晚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
顾晓风愣愣地望着安妮不知如何回答,他放手了。安妮打开了门,把两个行李箱放在门口又进去拿另一个箱子,顾晓风站在门厅没再阻拦,他看出了安妮表情里的决绝。
他帮安妮把行李拿到了地下车库,昏暗的车库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他突然体会到了缘分已尽的那种释然,没有难过,没有不舍,只有万分的歉疚。他帮她把行李箱装好,我送你过去,他说。
不用了。安妮克制的声音让他感到更加愧疚。
“安妮,你,你将来一定要幸福。”
顾晓风望着已打开车门的安妮的背影追过去说。
安妮头也不回地站住说,“会的,我会幸福的。至少从今晚开始,我不用再猜想你的答案。”
安妮说完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顾晓风的心像被一把尖刀扎了一下,他不想挽留她,可他不想她那么决绝。顾晓风看着安妮开着车在昏暗的车库里离开,他觉得安妮一个人在低暗的车库里显得那么孤独无依。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安妮的车在车灯的光亮里渐行渐远,直到拐了个弯从他视线里消失,他还站在空****的地下车库,一个人望着安妮远去的方向。
过去了多少年,发生了多少事,那些隐藏在岁月折皱里的故事,只有经历的人,才明白它的苦涩。人生充满未知的变数,即使我们用心投入每一段爱情,又怎能猜透最终的结局。在外人眼里,每个人的人生就像一条平稳的河流,缓缓地流向命运的终点。可打开每个人岁月的折皱,那些不为人知的疤痕,才真正承载了我们生命的重量。也许人生,会在冥冥之中,以它独有的方式历练我们,让我们最终认清人生的方向,珍惜生命中最舍不得离弃的部分。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情,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痕,最终隐藏在岁月的折皱里,成为一段往昔,成为路过的风景。
折起来,别人就看不见你的痛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