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春花每晚做饭吃完后一刻不停地拾掇完家里的活,再去陪白云两姐妹做饭睡觉,免得父亲哪一下心里不舒坦又不让她去了。
白云家的风箱坏了,拼命拉都拉不出风来,父亲有一天还亲自去帮她们拆了风箱,在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拉杆上重新绑了新的鸡毛。风箱安在了灶台上,小英使劲拉了两下,把灶里的灰都冲出来了。
“好大的风。”小英高兴地用手弹去脸上和头发上的灰说。
“谢谢叔叔。”姐妹俩都向春花爸爸说。
春花爸爸没有回应,说有没有麻绳,三个姑娘寻了半天没寻着,春花爸爸解下院子里绑在两根柱子上晾衣服的绳子,从灶门口抓了一大把麦草用绳子的一头绑住,又在麦草下面绑了个墙角落的石头。春花看出爸爸是要上房去捅烟筒,她们家的火烧得不利索时都是这样把麦草吊进烟筒里上下拉动,把烟筒里的灰清理掉,烧火就利索了。果然爸爸踩着梯子上了房顶去捅烟筒了,白云姐妹自是感激不尽。
爸爸捅完烟筒下来后,白云赶紧倒了碗开水双手端给春花爸爸。春花爸爸摆了摆手掸了掸身上的灰,把绳子朝柱子上甩抖了几遍又拴回柱子上,然后拾掇了家当回家去了。春花和白云姐妹跟着白云爸爸把他送到大门口,春花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春花望着白云露出了笑容。
“叔叔手真巧,会做灯盏还会修风箱还会捅烟筒。”白云边关大门边对春花说,“要是脾气好点就好了。”
“我爸爸还会盘灶盘炕哩,他盘的灶烧火可利索了,好多人家盘新灶还叫他去帮着盘呢。”
白云看到春花的脸上**起了她刚认识春花时见过的那种笑容,她忍不住对春花说,“春花,你笑起来真好看。”
春花的眼前浮现出白杨也这样对她说时的情景,她忍俊不禁地突然脸红了。白云说你害羞的样子也很好看,春花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芒:“真的吗?我真的好看吗?”小英说春花姐姐,你笑起来像一朵美丽的花一样,我也喜欢看你笑的样子。白云看到喜色像一朵开败的花,渐渐在春花脸上枯萎了。白云已经习惯了春花的阴晴不定,也不在意。
第二日傍晚,春花和白云把小英锁在家里出去外头找吃的。
“队里的人说把麻雀用泥糊了烤熟比大肉还好吃。”
春花带着白云,拿着弟弟的弹弓到树林里去打麻雀,顺便拾些烧柴。白云自从小明死了后常常想起小明来,春花看到白云见了她拿的弹弓便低头不说话了,知道她又想起了小明,便也默不作声了。两人一路上背着背篼走到了树林里都还没说一句话。春花心里也很难过,她也只能默默地陪着白云,在噗噗的脚步声中各怀心事地向村外的树林走去。
“我妈说死也要把我们调回北京去。”
进了树林白云终于开口了。
“都调回去?你哥,也调回去?”
白云点了点头。
“你哥这阵没给我写信了。”
春花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停下来。周围的树都落尽了树叶,在泛白的天空的背景上伸展着稀疏的枝丫。
“他实习的学校在脑山,可能一时回不来,你有不会的就问我。”
白云跟着春花停下来说。
“真想一辈子都和你们在一起。”
春花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白云回身疑惑地望着春花,春花蹲在地上哽咽起来,接着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春花,你,怎么了?”
“要是你们走了,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春花头一次当着白云的面这样放声大哭,白云看着春花泪流满面的样子也抽泣起来,春花见了连忙捂着脸深吸了口气止住了哭,过来安慰白云。
三月的树林里树木都光秃秃的,因为没有树叶遮挡便能看见树上停留的麻雀。两人拾了些小石头堆在地上,春花拿着弹弓蹲在地上瞄准一个树枝上的麻雀,白云大气也不敢出地伏在春花身边也盯着那几只麻雀。春花拉开弹弓,“嘭!”地一声没打中,树上的麻雀扑楞楞全飞走了。白云失望地直起身子叹息起来。
春花抬头望着没有树叶的光秃秃的树,望见一棵像是顶着天一样高的白杨树上有个高高的喜鹊窝。她仰着头盯着那个几乎在树顶上的喜鹊窝说:
“盘个窝怎么盘那么高。”
“那么高,你不是想去掏喜鹊窝吧?”
春花也知道没可能爬上那么高,就是能爬上去,树顶的枝丫太细了,也到不了喜鹊窝那里。春花只好蹲下来找麻雀打。麻雀没打着却听得不远处扑啦啦一声巨响,惊起一只草丛里的野鸡“咯啊咯啊”地朝远处飞去。
“有野鸡窝。”
春花惊喜地大叫一声,一把抓起背篼朝野鸡飞起的地方跑去。大树底下都是一片一片的干扎刺丛,近旁的泉溪两岸都结了一层白白的晶莹透亮的冰,冰层和流水边上是在细细的草叶或树的细须上结成的冰晶,挂在溪流边的冰珠亮晶晶地轻轻摇曳。溪水清澈见底,汩汩流淌的溪水里颜色深深浅浅青青白白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野鸡飞起的地方在溪流对岸,春花沿着溪流寻找能跨过去的窄处,到了一处拐弯的地方,两边有些石头露出水面,春花小心地用脚试了试水边上的冰结不结实,然后放下背篼,往后退了几步准备冲刺。白云跟在春花身后跑过来,才反应过来她是要跳过溪流去的,白云见那水面那么宽怕是跳不过去的,才想喊住春花时,只见春花飞速起跑到了溪边一个箭步跳到了溪流对面。白云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春花已经跳到了对岸,她跑过去,望着那宽宽的水面停下来。
“把背篼给我扔过来。”春花在对岸喊白云。
白云铆足了劲把春花的背篼扔了过去,差点把自己带倒。背篼却掉进了水里顺着水往下流。春花急忙躬着腰把背篼捞了起来,白云才松了一口气。
白云见春花把背篼抱在胸前顶着杂刺硬往前开路,没一会儿便被杂刺遮住了。
“扑楞楞——”一声,杂刺丛里又飞起一只野鸡,吓得俩人都尖叫起来。春花于是顺着野鸡飞起的地方找到了野鸡窝:
“白云——,一大窝野鸡蛋,有好多。”
春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声地数给白云听:“二、四、六、八、九、十、十二个。”
白云站在水边屏息听着春花一个一个地数着,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仿佛一松懈那野鸡蛋就会少了一个似的。
“十二个?”,白云松了口气,她沿着溪边走上走下,看小河哪个地方窄一点,可没有一处是她能跳过去的。白云着急地站在对岸跃跃欲试,她好想跳过去亲眼看看那一窝野鸡蛋。白刺丛很密实,春花那穿了好些年的旧花布棉袄终于在一丛白刺间红红地闪了出来。
“真的有十二个啊?”
白云按捺不住又大声问道。
“整整十二个。”
喜悦挂在春花脸上,她的声音洪亮脆响。她小心地把背篼抱在胸前,顶开带刺的白刺丛,一步一步从白刺丛钻了出来。春花笑得舒朗灿烂,就像白云刚认识她时一样。
“我递过来你接着,小心别掉下去了。”
春花一脚踩着溪岸的地面一脚踩着岸边薄薄的冰层,把背篼尽力递过来,背篼里装着野鸡蛋,可千万不能掉下去。白云用脚探了探冰面,小心地踩在上面尽力把手向对岸伸去,可中间还差好多,白云根本不可能接到背篼。
“找一下看有没有长些的树枝。”春花说。
两个人隔着溪流在两边找,可周围要么是大树,要么是杂刺,根本找不到小树去折棍子。
“那怎么办啊?”
比起没找到野鸡蛋来,更令人着急的是找到了却拿不过来,就像你隔着玻璃看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却吃不到一样。
春花一咬牙便坐在地上,麻利地脱了鞋袜,把袜子塞进棉鞋里扔了过来。白云连忙把两只鞋捡到一起。春花弓着身子把棉裤硬拉到膝盖上面,白云看着她背了背篼一手提住膝上的两个裤管咧着嘴钻进了刺骨的水里。
“春花。”
白云惊叫着打了个激灵,刺骨的冰冷袭上心头。她紧张地看着春花龇牙咧嘴地一脚一脚从冰冷的水里淌了过来。
白云急忙把手伸过去,把冻得打颤,嘴巴里直发出“呲——呲——”的声音的春花扶了出来。春花一踏上岸,便用脚后跟点着地,嘴巴里“嗷!嗷!嗷——!”地叫着不停地在地上蹦跳,地很扎脚,春花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地上。白云一眼看见了背篼里的一堆蛋,她小心地把背篼往一边推了推喊道:
“快坐下,我给你焐焐脚。”
春花的脚冻得通红,她冷得两脚悬空不停抖动,抖了半天才捏起袖口擦了擦腿把棉裤拉了下来,白云已经撩起自己的棉衣把春花的双脚揣进了怀里。
“在我肚子上焐焐。”
“别,会很冰的。”
春花还是不肯把冰冷的脚贴在白云的肚子上。白云使劲把春花的双脚朝自己肚子上一拉,一股钻心刺骨的冰冷像冰疙瘩直刺白云的肚子,白云忍不住“啊——,啊——”地叫唤起来。
春花的脚在又烧又痛中渐渐地焐暖了,能完全放在白云的肚子上了,白云望着身边那一堆野鸡蛋高兴地一遍遍地说:
“这么多,真的有这么多,我还从来没见过野鸡蛋。”
“我爷爷说野鸡一年能抱两三次蛋,这时候应该是今年的头一窝,过几个月如果它不挪窝,我们再来可能还能捡到哩。”
“我们要是早点捡到该有多好”,白云抓了两只蛋爱不释手地说,“要是能早点找到这些蛋,小明也能吃上了。”
春花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比刚才在刺骨的水里还疼。
“都怪我,没早点带你来。”
白云双手握着那两只野鸡蛋,怀里还焐着春花的脚哽咽起来,春花看到白云的眼泪吧嗒吧嗒砸落下来,她抽出脚穿了鞋袜,把白云手里的蛋取下来,把白云冰凉的手塞进袖筒里暖着。白云闭着眼仰着头放声大哭起来,春花也受传染哭了起来,她想,白云一家颠沛流离连原本那么机灵可爱的弟弟都死了,自己想帮她们却还得躲着时时紧盯自己的父亲,一想到答应娶自己的白杨也要和她们全家一起离开,春花的心里比刚才那刺骨的冷水还要寒凉。两个人在喜获一窝野鸡蛋后,在无人的树林里为各自的命运抱头痛哭。悲痛像瘟疫一样把两个女孩瞬间击溃,春花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了白云,有了白杨,有了对生活的希望,可这一切,短暂得让人猝不及防,她不知道,如果白云一家回了北京,白杨也走了,她这辈子,便再也没了指望,那么将来,她该怎样过以后的日子,自己肮脏的身体不知怎样蒙混过去,她不知会遇上哪里的人娶了自己,不知将来会不会没有那么多磨难,她突然觉得白杨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美得无论她多么不愿意醒来,可刺眼的太阳已经无情地驱赶走了那个可以做梦的夜。
可春花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不停地学习文化知识,她想就算白杨有一天真的走了,自己也要努力考上初师,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家里又开始为修墙而倒土块,兄妹几个从天不亮就起来拉土和泥倒土块,翻晒,一天工余时间全在倒土块上了,春花再也没有看书的精力了。
这天课外活动时,白云和张艳坐在操场边的柳树下聊天。班上的同学们滚铁环的滚铁环,跳绳的跳绳,还有的在操场上玩“救活人”和打沙包。
“白云,告诉你个秘密。”张艳看着不远处滚铁环的魏东挨近白云说。
“什么秘密?”
“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嗯,不会的,我向毛主席保证。”白云认真地说。
“你有没有看出来魏东喜欢我?”
“嗯?我——,我没注意。”
白云随着张艳的目光望着正在操场上推着铁环奔跑的魏东,眼里露出一丝迷惑。“是——,是他告诉你的?”
“他没告诉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啊?他的眼神?”
白云侧脸望着张艳有些不信。“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他看我的眼神很勾人。”
白云看到张艳一脸陶醉。
“你俩快来参加活动啊,别坐着了。”
魏东滚了一圈铁环刚好从她们面前经过时边滚边向她俩喊道。
“你看吧,他其实是想叫我的。”
白云心里还是不信,她觉得张艳肯定是一厢情愿,但她没有反驳她。她心里只是有些失望,像是她喜欢的人被张艳抢去了一样。
有天中午,魏东对白云说他奶奶让白云星期五去他家。白云答应了,心里暗暗高兴,但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张艳,她心里也很疑惑,为什么魏东的奶奶会叫她去他家,可她也没问。星期五晚上放学后,白云排在魏东他们回家的队伍后面,她心里担心张艳会问她,幸好张艳没有发现。
魏东的奶奶一进门就拉着白云的手稀罕地说着白云听不懂的话,魏东笑嘻嘻地给白云解释。
“我奶奶问你北京远不远?问你有没有见过毛主席,我都帮你回答了。”
白云腼腆地望着奶奶笑着,奶奶引她坐下,围起围裙给白云切来了一大碗酿皮。
白云一边咽口水一边望着魏东,“这是我奶奶自己做的,快吃。”
奶奶帮白云调好了盐、辣子醋、韭辣和芥末汁,把那黄澄澄软乎乎的酿皮拌匀了推到白云面前让她吃。白云望着魏东,魏东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奶奶去给魏东切了,白云终于没忍住那扑鼻的香味凑近了嘴吃起来,口水从两腮间抽紧而来,白云半张着嘴等着那股酸劲儿过了才夹了一筷子送进口里,心想等着和魏东和他奶奶一起吃的,嘴巴却等不及了,加上魏东在边上催着,便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饱蘸了酸辣调料的酿皮在白云嘴里软糯地勾引着她的味蕾,那炝韭菜的香味和油泼辣子醋的酸辣味一起,令白云欲罢不能,她一口气把那一大碗香喷喷的酿皮送下了肚,连碗底的汤汁也一仰头全喝了下去。
“兑点开水,会辣哩。”
奶奶颠着一双小脚去给白云舀开水,白云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羞红了脸不好意思抬头。
“好吃吧?”
“嗯,好吃。”嘴里的辣味给热开水一冲,便如针刺般火辣辣地又辣又香,几口开水下去,那辣味便渐渐淡了。
“这是今年下来的新面做的,再吃一碗。”
奶奶拿了白云的碗又去切,白云慌忙起身推辞,“奶奶,别切了,你们吃吧。”
“一年新面下来就做这么一回酿皮,平常也吃不上,今儿让我们大北京来的姑娘好好吃个饱。”
魏东把奶奶的话说给白云,白云又惊喜又感激地望着那碗奶奶又切给她的酿皮,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要不,我把这碗带回去给我妹妹吃?”
魏东把白云的话告诉了奶奶,奶奶握着白云的双手心疼地说,“你吃了这碗奶奶再给你切一碗你拿着去。”
白云犹豫不定地望着魏东,魏东又把筷子塞她手里,白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又端起了碗。那诱人的香味令她顾不得推辞,她又把那碗吃了个精光。白云终于吃得饱饱的,她感激地望着慈祥的奶奶道了谢,魏东把她送到她家后把酿皮倒在家里的碗里才回去。
那晚小英回家,白云把盖在锅里的酿皮给小英吃,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妹妹,魏东奶奶做了一摞酿皮,她吃了两大碗。因为放了醋酿皮会碎掉,所以给妹妹带的里面没有放醋,可小英也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姐,你吃了两碗?他们没笑话你啊?”
“是他们硬让我吃的。他奶奶可慈祥了,就像我们的奶奶一样。”
姐妹俩兴奋了许久,晚上又说给春花听,那晚,白云在酿皮的香味里兴奋得舍不得睡着。不过白云有些疑惑的是,她不知道魏东奶奶早几天就叫她今天一定去她家,可去了却也没有说到底有什么事,白云想是不是魏东奶奶忘了要找她什么事。
这天早上,春花故意只挑了一担水就赶忙倒土块去了。
“姐,你不挑满水缸晚上就没水用了。”春燕边往大锅里舀水准备烧开水边喊已放下扁担出了厨房的姐姐。
“赶早倒土块白天就能多晒下,我后晌再去挑。”
两个弟弟揉着眼拿了倒土块的模子出来,父亲已经和好了泥在外边叫喊了。妈妈和小弟把前日倒的在地上整整齐齐立着的土块收起来摞在南墙根。这些土块在南墙根晒几个月,到了夏天就能砌墙了。春花先把地扫干净,再在上面撒上一些沙子,爸爸和大弟就在上面一排排把土块倒上。妈妈摞完了土块又来帮她们,她用铁锨往他们的模子里填上泥,春花抬不动四格的,就和弟弟一样用三格的模子。太阳慢慢地照到地上新倒的像方块棋一样的土块上,春花冻得麻木的口鼻渐渐在明朗的太阳下有了冰凉的感觉。春花深深吸口气挣扎着端起模子,走到那方块棋队里,躬身把模子扣在地上,等抬起模子时,地上便又多了一排三个长方形的土块。春花起身又向泥堆走去,父亲收起了和泥的铁锨,又累又饿的春花终于看到了停下来的希望。她的双腿已经在颤抖,可她还是挣扎着把最后的那些泥坯倒完,然后把模子,铁锨和刮刀拿到渠里洗干净带回家。
太阳越来越暖越来越明亮了,村庄已经苏醒,鸡犬牲口河渠的流水都又生机勃勃地吵闹起来。繁重的劳作并没有让春花停止对白杨的念想,可现在,她想他的时候心里也是充满悲哀的。自从春花知道白云妈妈打算全家回北京时,她就明白她和白杨没有未来、她再也没有梦可以做了。可她还是改不掉傍晚去挑水的习惯,改不掉挑着水桶一路走一路留意身后的脚步声的习惯。她能听出白杨的脚步声,就像她一听就知道是父亲的脚步声一样。她已经习惯了每天的傍晚都去挑一担水,这样无论白杨哪天回来,她都能在河边遇见他。她已经两个星期没见到白杨也没收到他的信了,她虽说已经从白云的口里知道了她们一家准备回原籍的打算,可她想知道白杨是怎么想的。白杨给了春花人生的希望,可就算有一天希望会破灭,她也希望那一天能来得慢一点。春花在每天的煎熬中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这天傍晚春花到了桥上,那时只有一个人在渠里舀水,不是白杨。春花的心又凉了。她无心地回应了下别人的招呼,等挑水的人走了才默默地把木桶用力甩向渠里,她看着水桶慢慢沉入水里装满了水,她的心也随水桶沉到了底。春花依着桥栏让水桶停在水里,望着湍急地向桥下流去的河床,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春花连忙侧头在手臂上蹭了泪把水桶拉了上来。她趁拿下扁担时迅速再擦了一下眼角,怕别人看出来她哭过。
“春花——,我就知道能碰上你。”
白杨望了一眼身后,看没人便凑过来说。
春花惊愕地抬头,飞快地望了一眼大坡往后退开了些,“我,我竟然没听见是你。”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会儿没人,你躲那么远干嘛。”
白杨灿烂的笑容传染给了春花,春花的脸上也**开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还是小心点,被人看到了不好。”春花又瞟了白杨一眼杏眼含春地咬了一下嘴唇。
白杨把桶放在桥上把扁担也立在桥栏上,他还是不敢从桥上吊着桶打水,他有一次试的时候水桶从桥下漂了下去,他再也不敢试了。他提着桶蹲在水边的大石头上把桶沉在水里。春花站在桥上扶着扁担随时留意着坡上有没有人来。
“你怎么哭了?你爸又打你了?”
白杨提起一桶水放在桥上,趁躬腰时扫视了一下周围才望着春花问道。
春花没想到他看到了自己哭,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没。”便扭过头去伸了伸舌头,内心的甜蜜却满溢在藏不住的笑容中。
“你的桶谁给箍的?”春花望着白杨的桶上新箍的两片木板,父亲会箍桶,但她不敢找父亲帮忙。
“贾家的爷爷。”白杨说,“吃完饭到南塘去捉麻雀,我在砖厂门口等你。”
村里快要春耕了,地里已经背了粪,就等起墒施肥播种。此时的田地里都光秃秃的没有遮挡,南塘在南山脚下,除了谁家有人过世了去那里埋葬,或是村里的孩子们放牛的时候偶尔去那里玩,基本上没人去那么远了。
春花抬眼瞄了下周围看没人才说:
“从郭家的房背后去大墙那里等。”
大墙是村里一个大果园的南墙,也是村庄的最南端。南墙再往南没有人家,一眼望去全是田地了,望到田地的尽头是砖窑,过了砖窑背后的南山根儿就是南塘了。春花知道过了南墙一般不会有人了,两人可以早点见面。
白杨从水边掰了两个手指长的冰棒递了一个给春花,春花把晶莹透亮的冰棒塞进嘴里,两人嘎嘣嘎嘣地嚼着冰棒秋波传情。
“你先走。”春花想跟在后面,这样她可以一直都能看见白杨。春花嘴里嚼着冰棒故意等白杨上了坡顶才远远地跟着他的背影担着两桶水回了家。
这一阵生产队的党员们天天晚上都在生产队学习从县里拿来的一摞春节前的《人民日报》头版文章,大家对毛主席炮击金门的伟大壮举群情激昂,只可惜那几十张报纸上都没有金门最后有没有收复的内容,也不知结果怎样了。因此大家晚上都去认真听报告。春花的爸爸入了党成了预备党员,他每天也和别的党员干部一样积极地去参加学习。因此春花爸爸偶尔也会忘了不让春花星期六晚上去白云家的规定。春花就等父亲出去后溜出去和白杨见面,在她爸爸学习完回来前赶回家。
白杨是星期六下午请了半天假回来的。母亲回北京还没回来,他放心不下没有人照看的两个妹妹。尤其是两个弟弟的死像是时时对他的警醒,让白杨心里更加不放心妹妹们。
春花等父亲去生产队开会了才悄悄出门。白杨已经在大墙底下等了好久。
“春花,我在这儿。”
春花刚走到郭家房背后,远远就听见白杨压低了嗓门在喊她,笑容不由自主地**漾在了春花的脸上。春花朝身后望了一眼迅速朝白杨跑去。
“你怎么还背了背篼?”
“可以顺便拾些牛粪烧柴的。”春花笑脸灿烂地说。
白杨马上想到这是春花为出门打的掩护,不然她连出门的理由都没有。
白杨从大墙根起身跳过约一米宽的水渠,紧紧地握住了春花的手。春花慌忙朝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才放心和他牵着手沿着河渠边的小路朝南塘走去。
“我以为你实习回不了家哩。”
“我请假来的,同学们还要预讲总结。你们都好吧?白云说你每晚都去陪她们,你爸没再打你吧?”
两人手牵手,从彼此的手心里感觉到对方的心跳。白杨总是那么兴致勃勃,春花从他身上感染到了阳光灿烂的活力,内心的阴霾被他朗朗的朝气一扫而空。
“我们今天多打点麻雀给妹妹们留着,我可能到实习结束前都回不来了,总请假不好。”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她们的。”
春花用粪叉拾起路上的一泡牛粪,白杨接过粪叉帮她装进背篼里。春花含情脉脉地望着白杨又咬着嘴唇低头笑了。
春花,你笑起来真好看。白杨说着迅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春花笑得更开心了。
风吹过来,似乎含着春天的味道,田里已经翻了地,快要播种了。
“我们要是每天都能在一起该多好。”
白杨牵着春花的手热辣辣地望着春花说。
春花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低下了头,眼角闪过一丝阴霾。
白杨停下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了?”
春花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不快都吞到了肚里,她望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一定有个机关,让她一看到他就忍俊不禁。春花摇了摇头说,以后万一有一天你不见了,我该怎么办?
春花说着仰头望着夕阳将尽的天空,白杨也随她停下脚步,天空已经灰蒙蒙的,路边的钻天杨没有一片树叶也不失它无与伦比的高傲与疏密相间的美。天空像是它淡色的衬布,把它的每一根枝条都一丝不苟地衬托得潇疏有致。
“我怎么会不见了?这辈子我们俩一定要在一起。”
夕阳咯噔一下落了下去,只两人抬头望着天空的刹那,再回首时,西山头上只剩下一些夕阳的余晖,像一滩稀释了的血迹抹在天际。太阳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了无踪迹。
笑容又绽开在春花的脸上,她边走边拾些牛粪或柴禾,路过砖窑厂的时候两人不舍地松开手,各自向前走去,唯恐碰上人被看到。
两人做贼似地走过了砖厂,在砖厂后的一片林带后就是南塘了。
“现在哪里都打不到麻雀了,就不知南塘还有没有。”
“就算没有,你能出来就好。”
春花像是被猜中了心思似地红了脸,她咬咬嘴唇低下头去。
“你猜,我们会不会在南塘碰上也去掏麻雀窝的人?”
春花捡起渠边的一个小树枝用脚踩断装起来,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这么远肯定没人来。”
白杨不假思索地说。白杨一手提着柳条编成的背篼,一手牵着春花向山坡上跑去,两人的笑声扯破晚风在南塘上空**漾。
“嘘——”,春花突然停了脚步示意白杨不要出声,白杨也看到了前面一对父子模样的人穿着孝衫手持引魂幡朝东面坟场走去。俩人便在他们身后约五六十米。
“有人去上坟哩,我们别吵了。”春花压低嗓门说道,其实她不用那么小声,那么远别人也听不到。
“这时候又不是什么节的怎么会傍晚来上坟呢?”
白杨望着埋着两个弟弟的方向说。
“我们这里人过世了百天之内每天傍晚都要来烧纸敬茶饭的。”
“小明——,”
“小孩是不那样烧纸祭奠的,只祭拜长辈。”
天色有些模糊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屏息牵手朝西面山崖而去。
白杨时不时回头望一望埋着弟弟们的方向,春花跟着他的目光,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沉默不语。死去的人到底能不能感受得到活人,这个问题使人对墓地心生敬畏。两人注视着那对上坟的两父子离开,直到他们穿着白色孝衫的身影消失在路边的林里。白杨想去看看弟弟们,却又怕去。他最终还是把目光扯了回来。
到了山崖根儿,白杨把背篼扣在地上坐在上面,他把春花拉到怀里,春花怕把背篼坐坏了没往他腿上坐。白杨拿出一个细尼龙网篼说,我们找个棍子把网篼挑在上面,但是这样捣麻雀麻雀会飞走吧。春花说等天黑了麻雀回窝了,就直接从麻雀窝掏就行,麻雀眼盲,天黑了不会飞。
两人坐在山崖下避风处等天黑,其实两人都在期待一场独属于他们的亲密。东边上坟的父子留下的柏枝香还在冒着青烟,那些微微隆起的坟包的轮廓也渐渐淡了,眼前蒙起了灰蒙蒙的一层纱。此刻除了蛙鸣和嗡嗡的蚊虫声,间或还有一些乌鸦的哀鸣划过黄昏。
“春花,想死我了。”两人依肩并膝坐着说话,白杨的手终于不安分地向春花身上探去,天地心甘情愿地成了他们的洞房,白杨呼出的热气撩拨起春花的梦。春花在迷惑中听到白杨呓呓喃喃的心声:
我每天都想你,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个想的是你,烧开水时也想你;吃饭时想你,睡觉前更想你。我每天除了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其他的所有时候你都在我脑海里,春花你有没有像我这样想我?
春花说我也一样想你,可我害怕万一我俩被别人知道了,我的名声就坏了。
再过三个月我就毕业了,到时候万一别人知道了我就到你家去提亲,堵了别人的嘴。
万一我爸不答应呢?
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再包办婚姻了,我们要婚姻自由,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我现在忙得没时间学习,万一我没考上初师怎么办?
那就我去教书当干部,你当农民,我们也一样能结婚,谁也没规定干部和农民不能结婚。
那万一你们真的要回北京?
我们结婚了,我去哪儿你也去哪儿,回北京我就带着你一起走。
春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终于看到了幸福的样子。仿佛山风都满含喜悦,在夕阳的余晕中笑盈盈地点头颤抖。爱情是一双懵懂初开的恋人蠕动的灵魂,彼此接纳彼此交融。这世间还有什么枷锁禁锢得了少男少女心里燃烧的火焰。这爱情像是天地的心脏,唯有它强有力的跳动,才能延续这天地的寿命。
“你毕业了真的会来我家提亲吧?”
春花明白即将发生的事情,她本来想说万一怀孕了怎么办,可她怕吓到白杨,她不想白杨因此而退却,她觉得有一股魔力牵引着她,她觉得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愿意和白杨缠绵在一起。
“春花,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从苦难里解救出来,我一定要让你过上美好的日子。”
春花坐在白杨的两腿间斜靠在他身上,在她来不及闭上眼睛前,白杨的唇已经火热地覆在了她的唇上……他们勇往直前不顾一切,他们想把自己揉碎在对方身体里。他们不知道麻雀有没有回窝,未来有没有归宿,他们只有彼此,彼此才是他们此刻的全世界。
春花相信白杨会一辈子和自己在一起,她不再顾忌不再害怕。他们的爱就是这天地的心脏,她只想让这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
春花,我等不到毕业了,我真想现在就娶你,我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春花的笑格外灿烂,没有一丝担忧。**带来的兴奋使她的脸显得红扑扑的生机勃勃。
我们要一辈子都和现在一样。
还有三个月,我一毕业就去给你提亲,我们早点结婚。
“嗯。”
春花羞涩的脸上**开了一朵幸福的花。
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出来,他们变成了两团黑影。春花知道得赶快捉麻雀回家,不然父亲开完会回家没看见她就遭殃了。可她不想动,不想从白杨温暖的怀抱里脱身。再一会儿,就一会儿,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春宵。
两人掏了几个麻雀窝,收获寥寥,麻雀没摸到,倒是摸到了几只麻雀蛋。
白杨牵着春花的手朝坟滩的方向瞟了一眼,说他不在家的时候要春花帮他照顾好白云和小英。说着突然蹲在地上**着身子噎死半活地哭起来。春花心疼地从他肩膀上取下背篼,蹲下来扶着他的膝盖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不知怎么安慰他,小明的死春花也很难过,村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每次听到谁家又死人了心都发虚。坟滩上多了好多压着白纸的新坟。白杨说春花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两个妹妹,父母都不在家,我也实习回不了家,没法照顾她们。他说他特别害怕哪天他回家来家里又会少了谁。春花蹲着一条腿扶着白杨的头伏在他身上难过地哭了。她说你放心实习吧,我一定会照顾她们的。春花明白那种恐惧,那种原本活生生和你说话看着他活生生地走动过的人,某一天他死了,没有了,可你的脑海里还留着他活着的样子,甚至还记得他跟你说话时的声音,你真的很难相信他说没就没了。春花的脑海里还留着小明叫她春花姐姐的声音,还留着小旭像小猫似地哭叫的声音,她的脑海还能看见他们,可他们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永远不再回来的意思,那么活生生的人,竟被埋在了土里,像是再也用不着的什么东西一样,像是硬从心里扔掉了似的。春花忍不住向坟滩偷瞄了一眼,小明和小旭被埋在了一起作伴儿了。白杨望着坟滩的方向眼睛充得血红。春花决心一定要帮白杨好好照看白云和小英,白杨说担心哪天回家又少了谁,这让春花警觉起来,她从没这么想过,她突然也担心起白云姐妹来。白阿姨临走也把她们托付给了自己,她一定不能让她们姐妹俩谁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小路上有一泡黑乎乎的驴粪,湿湿的应该是才拉了没多久的。春花从白杨手里接过粪叉挑进了背篼里。白杨硬背了背篼一手拿着粪叉一手牵着春花的手。春花说真的要能跟你去北京该有多好啊,可我哪有那个命呢,我就是个当农民的命。白杨说放心吧以后我会管你的,我在哪儿你就跟我去哪儿。春花想你已经没了两个弟弟了,怎么能不听话硬留在这里,可她没有说出来。她想就算是个梦,也让自己做久一点吧,她不想那么快清醒。她不再为曾经被强奸过而感到害怕,她不再害怕万一将来要嫁给别的人怎么交待她是个不干净的人。好像她和白杨是干净的,她不再为此羞耻,她这是心甘情愿的,好像白杨能掩盖了她曾经的不干净一样,她心里舒坦多了。她只希望老天能保佑她,让白杨真的能娶了她,可是万一不能,她也无怨无悔。
春花心情格外舒畅,像是全身经过了洗礼一样。两人拔了些干草拾了些柴禾勉强把背篼填了一路小跑着回家。到了大墙根儿要进村时,春花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父亲的烟杆劈头向她砸来一样。春花收慢脚步,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家,万一——真的都回了北京。”春花突然觉得之前才说过的话像是不那么可能了,就像刚刚做了个梦,现在醒来了一样。
“哪有那么容易,肯定回不去的。”白杨紧握着春花的手语气坚定地说,“万一能回去我们赶快领结婚证一起回去。”
白杨的信念就是春花的未来,春花在白杨的毫不犹豫里看到了他们的契约。白杨紧握着的手就是她安心的保证。
白杨说谢谢你给了妹妹们那么多野鸡蛋,你以后多带白云去找些吃的,她两个一定要好好的。他说再过三四个月我就挣钱了,只要这几个月两个妹妹平平安安,以后就不怕了。
春花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她俩有事的。
村里的夜很安静,连鸡犬都已经安息了,俩人的脚步声像是敲鼓似地响,到了路口两人做贼似地分开了。春花胆战心惊地摸黑进了门,家里的狗汪了一声便安静了,大门没顶上,她知道父亲还没回家,提悬的心才放下了。
春花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哐啷”一声门响,惊得春花吓了一跳,她的心又像被父亲逮到了似地咚咚咚狂跳起来,她连忙闭上眼,把头闷在被子里,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春花在被窝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全无睡意。她又想起白杨,不知他睡了没,不知他是不是回去就把麻雀蛋煮给妹妹们吃。也不知白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回来就带一家人回去。春花知道白妈妈为两个孩子接连死去的事受了很大的打击,换了谁都一样,有几个母亲能经受这么大打击。她想回去,就算像白杨说的没那么容易,可还是有可能的。白杨曾告诉她当初他们是按支援边疆的名义过来的,其实是因为白云妈妈得罪了厂里的书记太太才被算计的。据说当时的动员大会上书记第一个叫白杨爸爸表态,他爸当然不敢说不支持支边工作,所以厂里第一个名额就给了他们。白杨说他们恐怕是没可能再回去的,只是妈妈因为两个弟弟没了不甘心,她想回去求人帮忙。春花在半睡半醒间还想起白杨怯怯地不时向小明和小旭埋葬的坟滩张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