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脚步声终于还是走远了,两人惊魂未定地重新穿好裤子系好了裤带。

“我们快去果园吧,天快黑了。”春花难为情地说。

“那人肯定是故意来偷看的。”白杨愤愤不平地望着那个人远去的背影说。

“天还没黑透呢,现在去了会被发现的。”白杨说,“我们再坐一会儿再去吧。”

俩人依依不舍地紧紧相拥,巴不得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让他们的幸福永恒。幸福通过他们的血脉,通过他们的体温彼此连接。春花陶醉地依在白杨身上,让大自然的气息拂掠她的躯体,让爱情尽情地浸润她的心脾。他们沉醉在无比美妙的夕阳里,沉醉在初恋的神奇美妙里。白杨说话的气息在春花的耳边一波一波袭来,她如梦如醉地望见了他画给她的未来。她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她想如果他们此刻能变成一幅雕像永生永世依偎在一起就好了。

夜幕渐渐吞噬了最后一抹晚霞,天空的脸也阴沉黑暗下来,麦穗娇羞地躲在黑暗里暗自窃喜,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懒散的狗吠。

“我们走。”白杨说。

春花好舍不得这一刻。她又甜蜜又害怕地跟着白杨起身环视了下四周,只见平整的麦田和幽暗的树影像是不怀好意地让人感觉神秘而恐惧。春花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白杨说这时候肯定没什么人在外头了,春花听了,心里的阴影即刻退散了。俩人朝白杨放学路过的那个果园跑去,虽然田埂很窄,但他们还是一前一后手牵手一刻也舍不得松开,爱情对他们而言,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他们不得不藏着掖着,只有在无人的麦田里,他们争分夺秒,紧紧把握着俩人情不自禁的依恋。

天色越来越暗,周围变成影影绰绰的黑影,像是要替他们的爱情打掩护似的,他们不用再猫着腰偷偷摸摸,两人舒畅地手牵手在田埂上小跑,晚风摸黑吹着,他们轻快的脚步里踏出了青春的欢愉。

到了那个果园,白杨让春花躲在墙根放哨,他进去摘。如果看守的人从那个小房子里出来,就让春花向他扔个小石子儿。

那墙豁儿只有半人高,墙里面却有一人多深,不知是被人有意铲了个豁口,还是墙裂了缝被进出的人越挤越大了,倒是方便了进出,几乎不用费力。春花蹲在墙外就能看见果园右首角落里看守人的小屋。

“小心点儿,万一来人快点跑出来。”

春花又叮嘱道,心里像是侦察敌情似地紧张。

白杨瞄了瞄看守的屋子,看没动静便悄悄从墙豁爬了进去。春花看着他的影子在离墙豁最近的左边的一片苞谷地里蹲下去,上面是大梨树的黑影,深深浅浅的一大片。苞谷秆子的黑影即刻吞没了白杨,地里整个都是齐人高的黑影,春花看不到白杨了。她屏住呼吸盯着白杨消失的地方不敢挪动目光,可她还是找不到白杨的身影。

春花紧张地不时向四周张望,唯恐有人过来。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春花的身后除了齐腰的麦田和田地边缘处黑魆魆的树影,便什么也看不到了,这更增加了春花的恐惧,唯恐有人过来时她看不到而给白杨带来危险。春花不时向果园里探望,却只见黑魆魆的树影和苞谷秆子。那看守的屋子也没点灯,也不知里头有没有人。

随着白杨进去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春花在墙外越来越害怕了,她紧张地不时向看守的小房子和白杨藏身的苞米地张望,连喘气都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看守人。春花心想,好在看守人没有养狗,不然白杨肯定会被抓住的。春花探着脑袋胡思乱想了很久,白杨还没有出来,她却听到一串脚步声隐隐乎乎地从她背后的田里向墙边传来。春花不知是路过的还是看守来了,犹豫着要不要向白杨扔石头,可她又怕她一扔白杨跑出来正好被来人迎面撞上。春花的心跳得打鼓似地,她想也许是路过的人,便躬着腰走远些,悄悄坐在地头把头伏在大腿上。她用双手抱腿害怕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手里紧紧捏着小石头留意着来人,那个黑影从田埂上竟直走过来,春花辨出那是个女人,便等着她从墙边走过去。谁想那女人走到果园的豁口竟停下来,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向四下张望了下,便也从那个豁口里翻进去了。春花按住胸口,蹑手蹑脚地尾随过去,蹲在墙豁那里探头张望,难道那女人也是来偷东西的?春花看到那女人的身影鬼鬼祟祟向看守的房子摸去。难道她要去看守的房子里偷东西,看样子她肯定不是看守人。春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想等那女人进去就朝苞谷地里扔小石头。那女人却竟直走到看守的小屋后面伏下了身子。春花盼着她快点进屋,好让白杨能够跑出来。她盯着那个女人的黑影,唯恐一挪开眼便看不到她了。

春花听到苞谷地里有些响动,白杨的影子从苞谷地里悄悄出来了,她急忙连连摇手打手势,却也不知白杨看不看得见。好在白杨伏着不动了,春花连忙再盯着那女人藏身的地方,那团黑影还在那里。春花隐约听到一声猫叫,那屋里竟传出两声咳嗽,走出个黑乎乎的人影,看得出是个男人。春花连忙把小石头朝白杨的方向扔了进去,白杨却没了动静。好在那俩人进了屋,春花扒着墙头赶紧又扔了个小石头,白杨才小心地摸了过来,到了墙根儿把一书包苞米递了过来。春花忙接了书包,白杨翻了墙出来了。

“快跑。”春花抱着书包向前跑去,两人跑了半截看没人追才停下来。

“我怕你出来碰上那女人。”春花喘着气说。

白杨说他本想要出来的,看到有个人便又藏起来了。

“原来也是守园子的,我还以为她也去偷东西呢。”

白杨说那女人不是守园子的,肯定是去偷人的,他说他听到那女人学了声猫叫那男人就出来了。

春花说她也听到了。偷人的?春花的脸又滚烫起来,想起两人在田埂上是不是也算偷人呢。她尴尬地说:

“不会的,可能是看守的媳妇。”

“我敢打赌那不是看守的媳妇,我俩把苞谷先藏在地里去看看。”

“我不去,羞死人了,万一给抓住呢。”

“去嘛,去看看是不是偷人的,我们空手他干嘛抓,去吧,去看看。”

春花拗不过好奇的白杨,便吃吃地掩着嘴笑,两人把一书包苞谷藏在麦地里,拾了几个土块垒起来在藏苞谷的田头做了记号。春花便跟着白杨,任由他紧紧握着双手,忐忑不安地跟他翻墙进去,去那看守的小屋背后偷听。

俩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躲到屋后,原来那屋后还有个高高的窗户,屋里没点灯。两人刚过去就听到里边传来两个人嗷嗷的喘息声,春花吓了一跳,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快走,多下流。”

白杨趴在地上紧紧摁住春花,把食指放春花嘴上打了个别出声的手势,春花害臊得满面滚烫,却又不敢出声。里边哼哧哼哧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像是拼死地挣扎似的。春花羞臊不已地从白杨胳膊底下挣脱,白杨却硬把她拉了回去。

“我踩你肩上上去看看,就一眼。”

白杨在春花的耳根央及道,春花只好蹲在窗下,让白杨踩着她的肩站起来偷看,里面的声音呼哧呼哧地越来越大,春花赶紧蹲下身拉白杨下来,白杨意犹未尽地还不想走,春花羞得挣开白杨的手轻手轻脚向豁墙跑去。白杨又伏在墙下听了一会儿才跟了出来。两人跑到藏苞谷的田埂上停下来哈哈大笑。

白杨又摁下春花趴在她身上,春花羞臊得用双手蒙住脸。

……

风吹过来,有些凉意。星星零星地开始在天上闪耀。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要把对方装进自己的身体里。天上的星星像是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诚恳而好奇。春花希望她的生命停留在这一刻,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偷了苞谷路上会被抓,也不用害怕回家会挨打。她望着美丽的星空把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这一刻深深地烙在了心里。她想,幸好没去跳河。

春花,我会早点把你从你们家解救出来。

嗯。

将来你就不用挨打受罪了。

好,我等你。

两人并排躺在田埂上望着星空,天空中看热闹的星星像是越来越多了。春花说,我就像等明天的太阳一样等着你。白杨说,太阳会出来的,我也一定会娶你,只是我们还得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春花说,只要太阳会出来,多长多黑的夜,我都熬得过去。

梦很美,可春花想起他们先得安全地回家,然后她说不定还得挨一顿打。

“我们回去吧。”春花催促道。

“这时候生产队门口还有人,等迟些大家都回家了再回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白杨舍不得这么快就回去。他一个星期才能回来见春花一面,初尝禁果的他还不愿那么快回到现实里。春花不知道春燕有没有给自己留着门,可她不想把自己的担心传染给白杨。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她的命运和白杨连接在了一起,很久以来她按捺不住的那个梦实现了,她即使回去再挨一顿打也值得。她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心里又喜又空,像是飘浮在天上下不来的风筝。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成了白杨的人。

夜色黑魆魆地看不清人,虽然星空明亮,可世界却在一层朦胧的薄纱遮掩下模糊不清。远处的村庄和近处的树木,还有身边的麦田,都在一层淡淡的薄纱下变成浓淡不一的暗影,春花听到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田间的青蛙呱呱呱地叫个不停。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春花紧紧依着白杨真想两人能再也不要分开。直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敲打铁桶和搪瓷脸盆的声音。春花慌忙起身说快走吧,除四害的人来了,可能会抓住我们的。白杨连忙找到苞谷,春花已经从书包里拿出了绑腿的布,可是苞谷太大了,又那么多,那布太短了绑不住。锣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两人慌张起来。

“怎么办?抓住可就完了。”白杨以为春花的绑腿够用就没有带绳子。

“要不先挖个坑埋起来?”白杨想想还是不行,好不容易偷出来了,万一被别人挖走就可惜了。

“要不把两条布接起来拿两趟。”白杨先往自己腿上绑起来,春花帮忙把那两条绑腿接成一条给白杨绑好,然后解下自己扎在辫子上的两条粉红色绸子,那是她今晚来见白杨特意扎的。她心想等两趟回家更晚了,怕是要被打死了。两个人急死忙活地把苞米塞进裤脚里绑好。白杨叫春花在前面走,他远远跟着。他知道春花怕被人看到,说她孤男寡女在一起行为不检点。除四害赶麻雀的声音渐渐近了,好在这些麦田是下庄的,春花心想那些人不会认识他们。俩人趁那些人没走近猫着腰往南庄跑,直到出了田地进了南庄,所幸没有被人碰上。春花说你先走,到往你家的岔路上等我,她便在一条小河边的树下蹲下来,看着白杨往前走,从生产队大院门口走过去。门口有几个人站着说话,春花看到白杨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春花盼着这几个人能进去生产队大院里,不然她走过去怕是要引起他们的疑心的。春花躲在暗处望着生产队门口那照不了多远的马灯,门口有人们聚着时便会把马灯挂上,人都走时便会收进去。春花盼着这些人快些走,她躲在不远处心里越来越焦急。

春花等了好久,那几个人陆陆续续走了,门口的另两人也边说话边收了马灯进了生产队院里。春花屏住气赶紧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要过了生产队门口就好了。腿上的苞谷让春花走路要小小心心走不快,她低着头假装想事儿似地一步步走着,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生产队大院的门口,她想只要不是刚才那两人出来就不怕了,别的人没看见白杨走过去。

春花过了生产队门口头也不敢回,她觉得后脑勺上似乎有人在盯着看一样,她走过了路口才轻轻偏过头向后看了一眼,后面没有人,春花这才放下心来。村子里静静的,这时候除了在生产队的人,其他人若不是到别人家串门就都差不多上炕了。春花望着黑蒙蒙的前面留意着路的两边,怕谁家突然出来个人,直到村东头白云家门外的小桥那里,春花看到白杨蹲在路边等她,她连忙向白杨家门口急走几步,像是后面还有人跟着似的。春花留了两个苞谷,把其他的都给了白杨。她想白家是外来户,受人排挤打的饭太少了,再来自己将来要成为白家的媳妇,早晚都是一家人。而且白杨的小弟弟小旭已经死了,春花很怕小明也会死掉,她看见小明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一个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个支持不住似的大脑袋。他的样子让春花很担心他也活不长。

春花只拿了两个苞谷,她在两个袖筒里各塞一个,这样走路快多了。她差不多小跑着回了家,路上也没遇着什么人。

村里已经饿死好些人了,最先饿死的是秀英二哥的小儿子,还不到一岁,没奶吃,大人都吃野菜什么的充饥哪有奶水。秀英奶奶是为了表示她痛改前非的决心,给这个小孙子起名叫卫星,算是她对苏联老大哥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的颂赞。但她还是去偷豆角被抓了,到最后连卫星也饿死了。据说卫星死后秀英奶奶天天哭,说是除了上工一回家就抹着眼泪不停地哭。春花心里有些难过,她知道她们家打的饭也少,大家觉得她们以前是剥削阶级,现在连贫下中农都不够吃,自然也是要对她们另眼相待了。那个春花背过的孩子竟然死了,春花路过秀英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敲开了她家的门,把一个苞谷给了她们。她顾不上多说就匆匆走了。她知道回家迎接她的将是一顿毒打。可她想也许父亲已经睡了,春燕会给她留着门,但愿家里的狗听出是她不要叫,但愿她能逃过这一顿。

春花摸黑推了推门,不料春燕没给她留门。巷道里黑蒙蒙的没一点声音,春花贴着门听了听便悄悄再推了一下,院里的狗叫起来,春花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春燕怎么忘了留门,狗一叫她爸必定听见了。院子里响起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完了,这是爸爸的脚步声,里边听得出满腔的愤怒。春花拿着一根苞谷准备迎接一顿毒打。门开了,父亲果然一手拽过春花一手向她脸上扇过狠狠的一记巴掌。

“黑天半夜你不出去会死啊。”

还没等春花站稳,爸爸又抬脚向她的肚子踹来,春花伸手去扶墙却没扶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爸爸一手揪起她的辫子狠命地拽,春花痛得用双手护头抓住辫子根儿。好在妈妈随即跑了来冲向爸爸,爸爸的手松开了。

妈妈叫春花快起来,“出去一下怎么了?一天都要出工,除了晚上哪还有啥时候有功夫出去?”

“都是你惯出来的毛病,驴大的人了,不把肚子搞大你们不消停了?”

爸爸的话让春花心里咯噔一下,万一怀孕了她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院子里的狗疯狂地叫着,不一会儿,全村远远近近的狗都传染似的陆陆续续狂叫起来。

春花起来赶紧往屋里跑,父亲操起门背后的铁锨朝她屁股上拍来,她痛得没忍住嗷嗷大叫,父亲的脚又狠狠地踹向她的屁股:

“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这个家你待不待得住?待不住趁早给我滚。”

春花被踢得一个大马趴趴在地上。春花觉得自己像牲口一样,一种生不如死的屈辱又愤愤袭上心头,春花忍着痛没有再哭叫。春燕从炕上听到了动静赶紧下来赶过来,她用身子挡着姐姐拉起地上的春花小声解释说“我开了门爸爸又杠上了。”

母亲用肩膀顶着父亲夺他手里的铁锨说,“娃娃们又不是牲口,她就去白云家学点文化,你打啥打。”

春花摸起掉到地上的苞谷塞给母亲:

“妈,我不想活了。”说着就朝门外跑,母亲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老天爷唉——你不活妈也不活了。”

春花挣脱母亲的手跑出了门,她此刻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要去跳黄河一死了之。被父亲像畜生一样踢趴在地的屈辱让她觉得生不如死,她也害怕万一她真的大了肚子,她也活不成,不如趁早死了算了。反正白杨就像天上的星星,没准儿天亮了就消失了。春花才跑出门口几步,父亲扑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揪进了大门,把门扛了起来,春花扒住门拼命想出去,她觉得自己一旦决定去死了,心里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父亲喘着粗气吼叫道:“你们要死就把这些年吃的穿的都给我吐出来再去死。”

母亲两脚蹬着门槛把春花硬拖了进来:“快起来去睡。”

父亲骂骂咧咧地被母亲推搡着回了房。春燕把姐姐拉回了屋里。春花没有半点睡意。她静静地坐着,不停地抹着泪,她想白杨还得大半年才毕业呢,她恐怕等不到白杨毕业娶她,万一自己真的大了肚子该怎么办,也许也不一定会大了肚子,自己那时候被强奸了不也没怀孕吗。春花纠结了一夜,她想能熬到白杨毕业就熬,实在熬不下去,万一真的大了肚子她趁别人不知道时再去跳黄河也不迟。等定了这个主意,春花才迷迷糊糊睡去。

那时候村里热火朝天的劲头似乎在大炼钢中偃旗息鼓了。村里的青壮年都去炼钢了,妇女和老弱病残的都种庄稼收割粮食。那些插着“亩产3000斤试验田”的牌子的麦田像个笑话一样比往年减产了整整一半,在上级来视察的时候,队长让春花她们事先把别的地里收割的麦捆都抱到一块地里来充高产。

可庄稼不会骗人,村里的食堂再也开不下去了,连饲养院的耕牛也杀了吃了。大家又吵着要回充公了的锅灶,可大部分锅都拿去炼钢了,大家便想尽办法拾掇各自的锅灶,地里的洋芋等不到成熟就挖了吃了,连往年喂猪的洋芋秧子都给人吃了。就连除四害打死的麻雀,也用泥裹了烤熟吃,树上的能吃的几乎都吃光了,以前喂猪的菜全部拔来人吃了,吃得吐绿水,得浮肿病,村里接二连三地病死人,人们宁可被抓了挨打也要看见吃的就想办法偷,真的是胆大的保住了命,胆小的却饿死了不少。

春花那晚挨了打不敢再偷跑出去见白杨了。她每天提心吊胆地害怕自己会不会怀上孩子。她假装无意地向堂姐打听怎样才知道有没有怀孕,堂姐说怀了孕就不会来月经了。春花坐卧不安地熬了许多时日终于放心了,她知道自己没事了,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春花又有了新的活力。春花没法再和白杨出去了,只能在每星期六傍晚去挑水的时候,两人眉来眼去地安一安彼此的心。

“信上只讲作业。”春花嘱咐说。

白杨便抄许多习题让白云捎给她,有时候就把他抄的毛主席语录让妹妹捎给她。春花自然明白白杨的心意,两人也只能如此寄托彼此的心意。如此,他们的事连弟妹们也一无所知。

到了冬上过年前的时候,白云的弟弟小明也死了。小明是在院子里的一堆杂物中发现了半坛子黄豆种子后,吃了那陈年的黄豆种子开始拉肚子,再也没止住。村里的老人叫妈妈掏些观音土给小明吃,白云以为小明吃了观音土就会好,可小明却拉得越来越严重了,裤子,炕上拉得到处都是。拉得严重的时候白云妈妈打发白云和妹妹大半夜地去叫队长,队长又喊了妇女主任和一个年轻人,几个人连夜推着人力车一路跑着把小明送到县城里的医院,白云和小英留在家里。

那晚白云做了个梦,梦见在一片树林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明陷在一片沼泽中越来越深,当小明只剩下头在地面上的时候,白云看见小明朝她笑了,白云大叫着扑了过去,然后就惊醒了。可梦里害怕的情绪却并没有因为她醒来而消失,白云觉得小明可能会死掉了,她害怕得大哭起来,把妹妹也吵醒了。小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姐姐哭也大哭起来,她说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爷爷奶奶了。姐妹俩坐在炕上,家里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哥哥弟弟,就她们两个,没人管她们,两人哭声震天,白云说我也想回北京,回我们自己的家去。不知哭了多久,白云到大门口听了好多次,妈妈和弟弟一夜都没有回来。

小明被送到医院治了一天后还是死在了医院里,那时候他才十岁。

接连两个儿子没了,对白云妈妈的打击太大了。白云妈妈一病不起,天天以泪洗面,几天没去出工了,过完年后说要回北京治病就请了假丢下一家人回去了。

白妈妈走后,家里平常就剩下白云和小英两个人。白阿姨临走前托春花照顾白云和小英,因为她们不是很会做饭,食堂已经停了,她们要自己张罗吃的,而且晚上家里就她俩,她们家在村头上,家里没大人俩人会害怕。春花不敢跟她爸说,便让白云跟她妈妈说,让她到白云家陪她姐妹俩睡。白杨最后一个学期被分配到一所脑山的小学实习了,因为离家远,他也没有自行车,星期天也就不回来。白云爸爸倒是每星期六晚上都能回家。

春花爸爸听了白云姐妹没人陪竟然没吭声,春花妈妈当面应承了,答应让春花晚上陪她姐妹俩去睡。春花知道她爸爸没骂就表示也同意了,春花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