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生产队里又要开会,传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春花从坐在地上的人群里挤到白云旁边坐下来。学习还没有开始,会议室里乱哄哄地喧嚣不宁。妇女们纳着鞋底说说笑笑,男人们抽着烟毫不避讳地大声讲着黄色笑话。每次开会前都是如此。春花借着大马灯赶紧问白云不会的习题,两人头挨头伏在书本上,在吵杂的人声中学习或说话。春花在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父亲愤怒地瞪着自己,她的心又咯噔一下,她不知道她哪里又做错了,她慌乱不安地听着白云还在给她讲题,她又偷偷瞄了一眼父亲,父亲还在瞪她,她心神不宁地低下头,白云感觉到了春花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

白云说着也抬起头,正好看到对面春花父亲怒目而视的样子,她的心也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地。

春花看到白云觉察到了父亲的目光,羞愧地低了头说“没,没事。”

学习开始了,会议室里唯一的一张办公桌前坐着队长和宣讲的人。要么长篇大论地宣读文件,要么在讲什么新的形势。白云在那一刻真切地体会到了春花的感受,她也受了传染,心情沮丧极了。

学习结束后,春花提心吊胆地跟着妈妈回了家,果然父亲一看到她又火冒三丈地对她咆哮: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

父亲的烟杆快戳到春花头上了,母亲用胳膊一下撩开骂道,“一天不消停,好端端又抽啥风。”

“你一个农民,整天学文化人抱个书装啥样子?你当你抱个书本就变成文化人了?”

春花把装书的包袱藏到身后,父亲的烟杆又向春花头上砸下来,父亲恶狗似地冲过来把春花包在头巾里的书本一把夺过去,春花大叫着,疯了似地扑上去从父亲手里抢她的书。

“你还我书。”

春花大哭着和父亲撕扯,父亲顿时愣住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反天了你,一个大姑娘像个疯婆一样。”

父亲愤怒地瞪圆了双眼,他也疯了似地一手把装书的头巾高高举起,一手用烟杆不停地向春花打去。

母亲用身体挡住春花,推着父亲叫骂:

“你疯了?丫头看个书你也不高兴,这看书写字能看死人吗你管那么多?”

春花看到父亲把她的书本甩出来用脚往烂里踢,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手揪住父亲的胸襟,一手高举着去抢父亲手里的包袱。父亲一侧身用身体把她撞开去,一脚踢在她屁股上,母亲扑上去和父亲厮打起来。那本子已经在父亲的踢踹下揉碎了几页,还有一半被父亲撕成了几片。春花被踢趴在地上,她把地上零落的纸片捡起来,父亲一边和母亲撕扯一只脚还伸过来又一脚踢在春花后腰上,春花又一个马爬跌在狗窝旁,她的后腰抽筋似地痛。春燕跑来帮她捡起地上的书本。春花突然停止了哭,她瞪着父亲说:

“爸,你打死我算了,你们给我的命我还给你们,我不要了。”

母亲呜呜地哭起来,父亲住了手,吹胡子瞪眼地指着春花怒吼:

“该做的不做,学那没用的你就能变成干部了?当着那么多人面都不知丢人现眼。”

父亲的咆哮句句戳痛春花的心,再一次提醒她,她一辈子就该做个本分的农民,文化和城里人才有的工作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我给你丢人了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春花悲哀地迎上去,父亲的烟杆刚好砸在她头上。母亲边哭边拉她。

“我在你眼里连狗都不如。”

父亲意外地瞪着眼后退了半步。墙角的狗狂吠不止。

“你才知道啊?”

父亲又暴跳如雷地拿烟杆指着春花,“狗都知道乖乖看家,你要是狗也是一条不着家的野狗。”

悲哀和愤懑塞满了春花的胸膛,母亲叫春燕把姐姐拉进屋,春花看到春燕把书本收拾起来了便跟她回屋。她父亲追过来又踹来一脚,重重地踢在了春花原本疼痛的后腰上。春花趔趄了一下被春燕扶住了。她痛得忍不住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流,她扶着腰进了屋用袖口擦了泪,春燕连忙把门顶住了。春花失神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她紧紧地抱着她心爱的书本,用手抚摸着那些破碎的和揉皱了的本子,仿佛在抚摸自己心头的伤口。

夜深了,春花还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上房里父母的争吵声渐渐息了,院子里的鸡狗也回窝安睡了。被窝里传来春燕匀称的呼吸声。村里的夜,终于静得像这个世界不存在似的。

春花偷偷地点上煤油灯放在地上,然后在炕沿和板凳上担了扫把,再把棉袄盖在上面挡住灯光。她小心地把撕坏了的书本一点一点抹平,心痛地把散落的本子用针线缝起来。春花想到底去死还是活着,可无论如何,她也得先把书粘好,那是白云帮她借来的,她即使去死,也得把书原样儿还给人家。看着这些破碎的书本,春花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连别人借给自己的东西都不能完完整整地保护好,她觉得自己真的没脸做人了。可另外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冒出来,告诉自己只要她考上了,她的命运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春花缝好了撕开的书本,可破碎的那些是无法复原了。她吹灭了灯躺在被窝里,反反复复地思考到底是活还是死的问题,被父亲踢踹的腰疼和屈辱令她辗转难眠,她咬紧了牙关忍着泪,可眼泪挡不住地不停流下来。黑夜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她的泪像炸弹一样在心上轰炸。活下去的希望那么渺茫,不然还是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再觉得羞愧,不用再担心被父亲辱骂嫌弃,也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做人了。曾经想过无数次跳黄河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强烈,春花知道她心底的那个梦想对她而言实在太虚无缥缈了,去死的念头似乎又占了上风。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屈辱地活着,如果死了,她就再也不用受这些苦了。春花按捺住狂跳的心,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要活还是去死的问题,可白杨热切的目光老在她脑海里晃,她觉得白杨一定不愿意她就这么死去。春花脑海里两个念头在争斗,她终于在疲惫不堪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鸡一叫,春花便起来挑起水桶出门了。到河沿边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把桶放在堤坝底下,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拿出书本开始学习。天色黑蒙蒙地看不见书本上字,可春花只要手里捧着书本,她的心就踏实了。她如饥似渴地一遍遍背课文写生字,背公式,到天亮了挑水的人多起来了,她如饥似渴地看着书,巴不得自己能再多学一分钟。太阳终于出来了,她不得不收起书挑了水回家。她把书用头巾绑在衣服内的腰里,这样她父亲就看不见了。她不知自己最终到底会选择生还是死,可在没去死之前,她还是要珍惜每一点时间努力学习。春花忍着腰痛把水缸挑满后,又到房顶上去再学了一会儿,直到估摸着父亲起床时赶紧下来干活。弟妹们和母亲知道她要学习,都给她打掩护。春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又暂时打消了去死的念头。

这晚春花一进门她爸又劈头就骂,说春花想考初师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春花不出声,晚上悄悄问春燕,爸怎么知道她想考初师的事。

“爸问你天天跑房上去干啥,我怕他又打你,就说了。”

“长嘴。”

“是春光先说出来了,我才说的。”

春花趴在炕桌上开始学习,春燕已经写完了作业收拾了书本。

“姐,白杨哥哥今天的信你给我看看。”

“前天不是给你看了?”

“今天你不是也收到了,我看到白云姐姐偷偷把信塞给你了。”

春燕兴奋地说,“姐,白杨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他为什么老给你写信?”

“你别胡说,他就是鼓励我,让我好好学习,给我讲不会的题,你别去外面胡说。”

“我知道,我不会去说的,你让白杨哥哥也给我写信,让他也教我算术语文啊。”

春花拗不过春燕,只好又让她看了白杨的信,春燕高兴地一字一句把信抄了下来。春花便在那时抓紧学习一会儿。爸爸的吼声又开始了,说半斤煤油用不到两个月就用完了,有多少作业天天要点着灯写。

春燕尖声地回敬说“一回家就干不完的活,你们睡了我才写作业哩——。”

春花的心狂跳起来,赶忙叫春燕把信收了。春燕夺过去说“怕什么,他又不识字。”说着还把门顶上了。

所幸父亲唠叨了几句也没有追过来。

这日星期天,春燕去找白杨问作业。白杨耐心地一道一道给她讲解,春燕一直待到太阳快中午了才回家。

“为什么春燕出来这么长时间他爸不打她,单单打春花呢?”

白云看春花都不敢来她家便抱怨道。

“春燕还小,还是个学生,春花都是待嫁的姑娘了,如果名声不好,怕是会影响她的姻缘的。”

母亲一边补衣服一边说。

“这是乡下人的封建思想。”

白杨愤愤不平地说道。

母亲说乡下就是这样的,叫他们可不要在外人面前乱说这些话。

“那如果我哥娶了春花呢?她爸就打不着她了。”

白云一边拿出书本一边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白杨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看到母亲正盯着他便迅速低下头去。

母亲寻思着白杨也二十岁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希望能调回北京,春花人是不错,可万一到时能调回去,岂不是害了春花,万一回不去,在农村能娶春花这样的姑娘倒也不错了。

母亲忧心地思量着望着白杨,“我们说不定要回北京,娶亲的事这么早打算还早了些。”

“能回去就把春花也带上啊,刚好能带她脱离苦海。”白云兴奋地说。

“怎么可能,这话就是在家里说说,你们以为说带就带?万一到时调成了,你哥要是结婚了就走不了了,那他一辈子就得待在这里了。”

“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们调回去就行。”

白杨的话让母亲大吃一惊:“你说真的?”

“哪里啊——这不是你们在说吗。”白杨垂眼避开母亲的目光不敢承认。

“如果我们能调回去还能把春花也带上,那就太好了。是吧,哥?”

“那当然。”白杨飞快地扫了一眼母亲,望着妹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白妈妈警觉到孩子们是认真的,她心里却不安起来。她偷偷问白云爸爸“难道我们这辈子就在这里了?”

“能想得到的人都写了信去托靠了,能不能回去怕是也难说,如果两三年内没希望的话,怕是一辈子就得在这里了。”

“我看白杨像是对春花动了心思。”

“还早呢,叫他至少也得毕业工作两年再说。”

白云爸爸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只是单位下了指标才来的,这可是当时说清楚了的。”

“来都来了,哪还能指望他们再把我们调回去。”

白云妈妈长叹了一声,她知道如果白杨真有这个念头了,怕是谁也拦不住了。

这日,春花妈妈跟队长说了想把春花调换去劳动组的意思后,队长马上同意了。托儿所是个风刮不着雨淋不到的轻活,好多人都巴不得去的。这样,春花妈妈和春花就和大家下地干活不再到托儿所照看孩子了。

白云每天放学去拿钥匙时,再也看不到春花了。

这日打饭的时候,白云问春花这个星期怎么没给她哥回信了。

“家里忙着没得闲,又不想让春燕看见,她是个长嘴,怕她说出去出来闲话。”

白云发现春花连写封信的自由都没有,心里更加沮丧,哥哥老是问她春花有没有回信给他。加上轰轰烈烈的“组织军事化,生产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结果是粮食比往年减产近一半,大锅饭吃得越来越稀,每次吃饭食堂里都要为打得饭太少了吵架,每天晚上在生产队的大会上那些宏伟的共产主义目标被秋收的减产着着实实打了个大嘴巴,家家户户开始背地里偷鸡摸狗地填肚子。

“小明和小英天天晚上饿得哭。”白云发愁地对收工来食堂打饭的春花说。

“你让你妈在贴身的衣袖上缝条松紧,给孩子们泡馍馍的时候偷偷藏几块馍馍进去。”春花小声地教白云,“大家都是这样的。”

春花看白云瞪大了眼睛又悄悄地说。

春花把歇工的时候捋的半口袋榆钱分了些给白云,又翻出裤子口袋把口袋里的沙枣全部给了白云,叫她拿回去给弟弟妹妹吃。

“明天晚上收工吃完饭,我带你去挖野菜,现在抓得不严,好多人家都又偷偷开伙了。”村里也不再管谁家烟筒里冒烟了。

正好星期六傍晚白杨回来了,他也跟着春花和白云一起去挖野菜:

“我也去认一下,我们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白杨有意当着春花妈妈的面对春花说。春花紧张地瞄了一眼白杨慌忙低下了头,她看出了白杨的目光里那团烈火。她悄悄朝院子里扫视了一下,没看到父亲。她担心别人留意到便慌忙走开些,她心里像做贼似的七上八下。好在母亲没有反对。

“一般崖坡上有很多甘草,一扯一长条,甜甜的很好吃;有时候也能碰到苜蓿,那可是最好吃的野菜了。田埂上的苦苦菜切碎可以拌一点面粉熬糊糊吃。”春花妈妈热心地对白杨兄妹说。

白云不知道原来乡下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吃,她还不知道的是崖坡上的甘草已经被人挖光了。

春花说今天带你们去挖苦苦菜,这种菜最多,原先都是当猪菜的,白云兄妹却还没吃过春花说的苦苦菜。春花看身后没有其他人,便挽着白云朝麦田走去。

“我们今天多采些放家里,你们饿了就煮了吃,下星期我回来我们再去。”

白杨跟在手挽手的春花和妹妹身后说。

“要去远一点才行,近处的都被人挖干净了,走完一条田埂都挖不了一把。”

三个人沿着田边的大路一直走过了二三十条田埂,眼看都快要到南山脚下了,春花才带头跨过水渠跳到一条田埂上。白云和白杨立刻发现了春花带他们来这里的意图。原来那些麦田的田埂边都种了一溜大豆,那些比麦苗高出半截的大豆杆上挂了许多饱满的豆角。春花已经麻利地摘了一棵豆角剥开,把那三颗还青绿的豆子递给白云兄妹俩吃。她伸长脖子看了看四周,有点神秘地压低嗓门悄悄说:

“摘些豆角回家煮了吃,在稠的地方摘,不要在一棵上摘太多。”

白云兄妹欣喜地跟着春花摘了一些。白杨说多摘些先吃饱肚子。春花叫他们随时留意有没有人来,别让别人看到,万一看到有人就赶快拔猪菜。

春花时时警觉着四周,她拔了两棵苦苦菜和两根灰灰菜分给白云兄妹俩,让他们照着找:

“田埂上这两种菜最多,这都是能吃的,以前都是喂猪的。”

苦苦菜和灰灰菜倒不少,春花让他们先挖了垫上背篼的底,然后每人摘十来个豆角藏在里面。如果装口袋里万一遇上人来不及藏。

白云兄妹很快就认出了这两种野菜,他们兴奋地往前跑着去挖。春花就在最后面边挖边往前移。到天黑的时候,她们已经挖了两背篼。

春花把藏在背篼底下的豆角倒出来,塞进贴身的裤腿里,然后用一个绷带绑住。好在她的外裤裤腿很宽大,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白杨和白云穿着单裤没地方装,兄妹俩听说到了生产队门口要把野菜倒出来检查害怕起来。春花说以前都不检查的,就是最近老有人偷生产队的东西,所以听说经过生产队门口的时候是要把背篼倒出来检查的。村里已经有人被抓住了。

春花麻利地把他兄妹俩的豆角也塞进自己的另一个裤腿里用一条白绑带扎紧,把外裤拉平:

“万一搜出来你俩就说不知道,要抓也就抓我一个。”

“万一抓到了……”

“没事,万一抓到了你俩就说我们是每人一条塄埂挖的猪菜。你俩千万不要承认。”

春花是有次在田里和大家一起拔草的时候,看到一个婶子偷偷往裤腿里藏豆角的。

兄妹俩一想到要被搜,心里忐忑不安,怕春花被搜出来。

太阳落下去了,暮色渐渐笼罩着田野,一切也在暮色中越来越模模糊糊不清了,鸣虫不息地叫着,不时传来几声青蛙的呱呱声,天上闪烁起零星的星星。三个人走出田埂回到大路上,各怀心事地往回走,恐惧像暮色一样笼罩在白云兄妹心上,三个人老半天都没有说话,路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踏破田里的一切鸣虫声。

“你怎么这星期又没给我写信了?”白杨凑近春花小声地问,他拽了拽春花的衣袖有意放慢了脚步。

春花随他放慢脚步说,“我没地方写,我有空了就给你写。你在学校里吃得饱吗?”

春花和白杨背着背篼慢慢在后面走,白云一身轻松自顾自地朝前走去,不时蹲下来摘路边河渠边的小花。

“我们学校有勤工俭学的果园田地,还养了猪、羊和鸡之类的,要比生产队好些,虽说不能吃饱也不用挨太久饿。”

白杨想起家里说起春花的事便忍不住跟春花说,“还有半年我毕业了就有工作了,你和白云要好好学习,争取两人都考上初师。”

“我没那么多时间,肯定考不上的。”

“试一下,说不定考上了呢。”

“到时候你要求跟我到同一所学校教书。”

白杨突然压低嗓门凑近春花的耳根迅速地说,好像春花已经考上了初师似的。

春花本能地往后避了一下,心里却突然涌起了一种特别的亲密感,他觉得白杨说这句话的神秘样子比这句话本身传递给她一种特殊的意思,就像他偷偷递信给她时那种神秘给春花的感觉要比信的内容更让她觉得心跳一样。春花迅速地抬眼望了一眼白杨,只见白杨溜了一眼在渠边摘马莲花的妹妹,转脸热切地望着春花露出灿烂的笑容。春花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慌起来,她急忙避开白杨的目光垂下了头。

“春花,快看我摘的马莲花多漂亮。”

白云从路边起身举着几朵紫色的马莲花凑到春花眼前,渠岸边长了许多马莲花,还有许多白色的小花朵。白天的时候,马莲花紫色的花朵在绿色的植物间显得异常耀眼,此时的暮色已经模糊了它的色彩,在黑暗的底色上依稀能辨出它浅浅的亮白色。

春花从白云手里拿过一朵马莲花,把它的茎拔下来塞进白云嘴里:“这个根很嫩很甜,可以吃的。”

兄妹俩听了便把那几根都吃了,只是它的根茎太细小了,只能吃个味儿,却不经饱。

春花心里揣摩着白杨让她和他去同一间学校教书的意思,脑海中闪出两人在无人监视的地方无拘无束地在一起说笑的情景,一种欢喜和悲哀同时漫上心头,她拼命摆脱头脑中的图画,有意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好在暮色越来越暗,没有人看到她的热血冲向面颊而起的绯红。她努力按下了头脑中冒出的她和白杨手牵手的画面,像是被当众揭穿了秘密一样窘迫不安,好在暮色掩护了她,白杨和白云没有发现春花萌动的心思。

渠边的白云渐渐变成一团黑影在前边晃来晃去,白杨向春花靠近过来,春花眼角的余光偷偷留意着白杨,她的脸又不自觉地滚烫起来。白杨突然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春花的右手,春花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春花的心狂跳起来,像是一个日日夜夜的梦突然暴露在众人眼前一样,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把手抽回来,可白杨的手却握得越紧了。一种美妙的滋味袭遍了春花的全身,她紧张而又兴奋地迈着脚步,两人的脚步声噗噗地成了虫鸣蝉噪的田野的主旋律。春花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和着白杨的脚步,两人步调一致地向前走着。春花突然很想紧紧地靠在白杨身上,她希望白云和这世上的所有人能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好让她好好享受这份美妙,她不再挣扎,任由白杨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心里。春花觉得白杨应该听到她的心跳声了,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都被她的心跳所掩盖。那一刻,天地安静得只剩下她的心跳了,春花轻轻咳了几声来打破周遭的静寂:

“明晚我带你们去树林里挖甘草。”

春花心里其实是希望她能单独和白杨一起去的,但她很快把这个念头从头脑里挤了出去。她看到春燕还在前面晃来晃去,她不由也握紧了白杨的手。前面的路越来越短了,她真想这条路能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让她和白杨手牵手走下去。

“等我星期六晚上回来再去吧,我们这星期都很忙,晚上也要上晚修课。”

“我和春花两个去。”白云弯着腰在渠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春花慌忙把手从白杨手中抽了出来。白云又向前边跑去,到了有马莲花的地方又蹲下去摘。

“还是等我回来再去吧,你俩万一碰上野兽怎么办。”

白杨看妹妹走远了又握住了春花的手。好在有夜色遮掩,春花的心跳得好像要从胸膛里跑出来。

“树林离村里那么近,野兽哪敢来。只听说树林里有野鸡野兔,没听过有啥凶恶的动物。”春花还没有吱声,白云在不远处大声说道。

说话间就快到生产队门口了。三个人远远看见生产队门口的那盏马灯昏黄的光下,围了好些人在吵吵嚷嚷的。春花急忙叮嘱道:

“万一检查你俩站一起,要是我被搜出来你们当不知道,记住了。就说我们每人一条塄坎挖的苦苦菜。”

春花一急又把田埂叫她们的土话塄坎了。

偷的豆角都在春花的裤管里,白云和白杨意识到危险来临时春花为他们挺身而出的仗义,两人紧张地跟在春花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了,可他们还得故作镇定地朝生产队门口围过去。

“过来,过来检查。背篼都倒出来。”

春花看到人们围着秀英的奶奶,她篮子里搜出了一小捧豆角。

秀英奶奶是土改时没收了土地的中农,春花顾不上看她,赶紧走过去把背篼底朝天倒在了地上,几个干部用个棍子挑散了没发现什么就叫春花装上了。白杨跟着把背篼一翻也倒了出来,白云站在哥哥身边双手握着一些马莲花瑟瑟发抖。生产队大院门道口的马灯正好照在白云的背后,一群飞蝇在光里盘旋。春花刚好在光的正面,白云紧张得不敢看春花。好在大路上有些昏暗,也正好掩盖白云的紧张。

“看口袋里有没有。”人群里不知谁鬼鬼祟祟地叫了一声。

春花赶紧把裤子口袋翻出来又用手拍拍衣服,她的罩衣上没有口袋。白杨和白云也学着春花的样子把衣服和裤子口袋都翻出来,检查的人没查出什么就让她们装了野菜走了。三个人一路屏着呼吸谁也没有说话,也不敢回头,连呼吸都极力控制着不敢发出声来,唯恐身后跟着人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春花陪着白云兄妹先到了他们家,进去把多半豆角拿出来,教他们放水放点盐煮熟了吃豆子,再把皮剁碎了拌点面粉熬糊糊吃。交待完了,春花才急匆匆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一早出工的喇叭响了,春花和母亲去生产队的路上,看到秀英奶奶大襟里撩着偷来的豆角,罪人似地低着头,身后跟着一群人敲着锣在村里游行。春花心里感到后怕,出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往生产队走,秀英奶奶游了好几圈,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许多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看热闹。白云早上上学的时候见了,吓得再也不敢去偷豆角了:

“我们就挖野菜吧,万一抓住了多丢人。”

晚上生产队开会批评秀英奶奶,还有几个偷了东西或是犯了别的什么事的。春花心想自己偷的豆角加起来比秀英奶奶偷的多多了,幸好没有被抓到。因此她从心里觉得秀英奶奶也不算罪大恶极。大家群情激昂地戳脑门发言批评秀英奶奶,春花和白云都不敢看,那感觉像是在看她们自己被批一样。有几个人到后来就推来搡去对秀英奶奶拳打脚踢,有个偷了谁家馒头的青年被几个人反拧着胳膊,用棒子打他的腿,那青年疼得杀猪样地叫喊。

但就是那样,也拦不住大家背地里偷生产队的东西。生产队只好安排人守着麦田。原本欢欢喜喜的村里变得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充满祥和。大家彼此见了也没有先前那么说说笑笑的了。大家的心里都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多吃点东西。于是村里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抓小偷的。因为村里的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会被人偷。有偷地里的洋芋的,麦子熟了有偷麦穗的,偷果园里的果子的,人饿急了哪顾得上脸面,即使被抓了游街挨打,也好过饿死。

秀英和春花是原先小学的同学,那时候她俩天天一起上学放学,是最好的朋友。秀英家成分不好,老是被批评教育。后来她就越来越不敢和别人一起玩了,见了春花也只是看一眼,总是低着头罪人似地连话也不敢说。加上春花被强奸后也不想和别人玩了,她们就那样越来越变得像不认识了一样。秀英家每餐打的吃的最少,有时候大家打完了就没有她家的份了,大家觉得她们是以前的剥削阶级,对她们进行阶级镇压,所以秀英的侄子是村里最先饿死的孩子。春花原先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和秀英还有几个同龄的女伴一起玩,那时候还没吃公共食堂,她们常常一起在傍晚相约去挖猪菜,或者听说哪里有放电影的就在晚上结伴去看电影。可自从秀英奶奶被批评,加上后来春花被强奸,她再也没和秀英她们一起去玩过了,现在吃食堂了也不用去挖猪菜喂猪了,却没想到此时挖猪菜是要人吃的。听说秀英的侄子饿死后春花心里很难过,那孩子原先去挖猪菜或拾烧柴的时候春花还帮秀英背过的,加上春花看到秀英奶奶为偷了豆角而批评挨打,心里很担心她会不会死掉,因为秀英奶奶已经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了,每次批她都已经站不动了,总是像一滩烂泥一样滩在地上,一堆雪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像个毛球样垂在胸前。春花替秀英奶奶担心的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被抓住。不然她可能也会被揪上台像秀英奶奶一样了。

“秀英原先是我最好的朋友。”春花忍不住小声对白云说。

“她奶奶真可怜。”席地而坐的白云小声对春花耳语。

自从春花教了白云,白云每天去托儿所拿钥匙时趁人不留意在袖筒里藏点馒头,带回家给小英和小明吃,她其实也很饿的,可她每次都忍着,把偷来的吃的留给弟弟妹妹。

虽然说队里查得越来越严了,可恐惧并没有阻止春花去偷,她觉得她肩上担负着生命,她常常偷给自己家和白云家,偶尔也会偷些悄悄送给秀英,秀英奶奶感恩戴德地紧握着她的双手捏起袖口擦泪的样子,让春花暂时忘记自己被强奸的耻辱,她悄悄教给秀英奶奶让她们把东西藏在里面的裤腿里。秀英奶奶紧紧拉着春花的手满眼泪花说不出话来,春花知道村里人都嫌她家是剥削阶级,巴不得和她们划清界限,即使一起劳动的时候,秀英家的人也没人跟他们说话,春花当然明白秀英奶奶的感受,她也真的很想做她们的救命恩人,多给她们送点吃的。也只有在那种时候,春花才觉得自己是个还有用的人。可是自己家里和白云一家那么多饥饿的嘴巴老是在春花心里晃悠,使春花顾不上秀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