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到时白杨正拿着自己给他们的灯看了看,然后把瓶盖拧下来说:“我也找个瓶子自己做一个。”
小英跟在哥哥身后说她也要学哥哥做灯,她兴奋地拉小明也一起来看,小明回头看了一眼,又懒散地靠着抱厦的柱子闭了眼歇着。
“你俩先去写作业,趁没天黑快点先写完就省得用灯了。”白云对弟妹们喊道。
白云妈妈怔怔地拿起春花拿来的一块旧棉衣的袖子,春花是怕白阿姨看到小旭的棉裤又难过,便找了块旧棉衣袖子过来,没想到白阿姨还是没来由地呻唤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袖子愣神。春花小心地从上面抽了一块棉花教白杨挫稔子,时不时望一眼白阿姨,小英也扯了点棉花照着她的样子学着搓。白阿姨老半天没说话了,春花不安地又望了她一眼,白阿姨却正好抬头,温和地给了春花一个笑脸,春花的心踏实了下来。白云和妹妹一会儿蹲在哥哥身旁看哥哥用石头在瓶盖上砸钉子钻洞,一会儿跟着春花学搓稔子,春花心里突然有些感动,她想自己家里如果也这么和睦安宁该有多好。
不一会儿,大门哐当一声,接着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白云的爸爸回来了。
“爸爸——,爸爸回来了。”
白云和弟妹们像兴高采烈的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跑去门道里迎父亲,只有小明爬在抱厦的围栏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白阿姨从板凳上起身也朝门道里走去。白云爸爸把自行车停在门道里进来了,白阿姨拿了一条干毛巾递给白叔叔掸身上的尘土,白云和弟妹们拿下自行车上的挎包和二斤白面口袋,白云爸爸每次回来都把星期六的晚餐和星期天一天的伙食换了面带回来。白叔叔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焦糖,一人一颗分给孩子们,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春花格外羡慕。白叔叔过去抱厦把小明摇醒也给了小明一颗糖。
“春花很久没来了,有空多来啊。”
春花腼腆地冲白云爸爸点头答应着,然后慌忙低下头,回避地又搓起了稔子。白云爸爸赶紧又掏出两颗焦糖递给春花,春花推辞着不肯接,可白阿姨硬塞到了她手里:
“我们来这里举目无亲的,难得你们一家人总帮着,以后在阿姨家可别见外。”
白云妈妈说着突然泣不成声了,春花手里捏着两颗糖尴尬地不知所措,白云爸爸连忙拍了拍白阿姨的背抚着她安慰着,白阿姨很快擦了泪恢复了平静。
“爸,我会做灯盏了。”白杨一手拿着春花的爸爸做的灯,一手拿着自己刚钻了孔还没做吸油管的瓶子给他爸爸看。
“那不是哥哥做的,是春花姐姐送给我们的。”
小英嘴里含着糖笑嘻嘻地戳穿哥哥,引得白云兄妹都笑起来,春花看到白阿姨脸上也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白叔叔立即向春花表达谢意。春花从来没见过一家人能那么其乐融融。她心里既羡慕又自卑。
春花麻利地用白叔叔带来的面帮她们和了面,很快做好了面剂子,她着急回家会挨父亲的骂,因此帮她们做完面片春花赶忙回家了。她回家小心地进了门把那两颗糖放在了妈妈面前的炕桌上,妈妈知道春花肯定没吃就把那颗糖都咬碎分给春花和三个弟弟和妹妹吃。
“姐,白云家是不是好有钱?没过年她们家都有糖吃啊?”
“她爸爸的工资每月三十一块,要一家人花,应该也不是很好过的。你说她家这么远搬来连一条床单褥子都没有,她们连枕头也没有,好像也总是要置办这置办那的,过得也很紧巴巴。”
“当老师工资这么高啊?是每个月都有这么多吗?”
春燕羡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她们一年到头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得每人一毛年钱,三十块钱对她们而言可是一笔巨款。
“她们家可干净了。春燕,我们也到生产队要点旧报纸,像她们一样把炕周围裱起来吧?”
春花看着她和妹妹睡的炕周围的草泥墙上,不是蚊子血就是挤的虱子血,那污浊的颜色令她一想到如果白云来见到了该有多丢人。春燕一听即刻答应了。
“姐,你哪天去白云姐姐家也带上我。”
春燕上五年级了,本来她也得像姐姐一样到村里劳动的,可她死活不肯,假期自己去园艺场搞副业挣了学费,开学自己去报名上了学,爸爸虽然常常骂她,说姑娘家上学有什么用,以后都嫁人了,挣的钱都要交给婆家去。可春燕当耳边风一样,照样高高兴兴上她的学,春花有时都很羡慕妹妹。
春花叫妈妈第二天从生产队要了一摞旧报纸,姐妹俩打了浆糊果真就把那三面黑乎乎的墙整整齐齐裱起来了。
“她们家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春花裱墙的时代忍不住对春燕说。
“大人也和小孩一起说说笑笑啊?”
“嗯。”
“她小弟弟不是死了吗?她们也不难过吗?”
“肯定也难过的,白阿姨有时会突然哭了。”
“她们也真可怜,从大北京跑到这里来,孩子都死了。”
春花也替她们心疼起来,想着她们如果还在北京,小旭肯定不会死。
“昨儿蔡家的蛋蛋也死了。”春花阴郁地说。
“姐,我觉得还是吃食堂不好,把家里种的菜养的猪都收了,现在天天都挨饿,以前村里可没有三天两头地死人的。”
“我看到食堂里给白云家打的饭比别人少,要不是她爸爸每星期还能拿点面粉来补贴下,她们也难过了。”
“姐,我一定要像白杨哥哥一样考上初师,将来也当老师吃公粮。”
“真的?你要真考上就好了,那你要加油学习才行。”春花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她从没有过妹妹一样的奢望。
“姐,我觉得我们家就像还没解放一样,爸爸是个老封建,我们就像奴隶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说话的自由。”
“别胡说,爸爸也是为我们好。”
春燕听了姐姐的话也想去白云家玩。于是每天放学就到托儿所去找姐姐,有时趴在托儿所的炕沿边上写家庭作业,等白云姐姐和白杨哥哥来拿钥匙,她便向他们问作业,于是很快也和他们熟悉了。
“白云姐姐,你帮我看看我的作业对不对。”
“白杨哥哥,你有没有见过毛主席?”
白云姐姐,你们北京的学校里都有什么好玩的?
白云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把我的辫子也铰成你那样的短发?
白杨哥哥,你们坐的火车颠得厉不厉害?跑得快不快?春燕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很快就和白云兄妹俩混熟了。
白云一家人来到这么偏远的村庄,激发起了春花姐妹对城市和南庄以外的地方的向往,激发起了她们对城里人和谐美好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她们没坐过汽车,没见过火车,想象不出不种庄稼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从没有离开过南庄的她们当然也只是好奇而已,她们当然清楚,她们属于这片乡土,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她们终究会嫁给周边一日之内能到达的某个村子的某个男人,如果幸运,她们能生儿育女凭自己的勤劳当上女主人,万一不幸,就得在婆婆的挫磨下累死累活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但不管怎样,她们也离不了种田的命运,她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这是她们永远改变不了的身份。当然她们也从没奢望过改变,但她们可以做会儿梦,在美梦里想想有毛主席的光芒万丈的北京的样子。尤其春燕,白杨哥哥身上那种城里人才有的光芒吸引着她,使她在认识了白杨兄妹后产生了强烈的想要改变命运的愿望,她再也不想过祖祖辈辈在寒风里烂泥里劳作的日子,她想像城里人一样靠文化吃公粮,她也想成为像白杨哥哥那样的人。春燕发誓要好好学习,考上初师,彻底改变自己一辈子做农民的命运。
有天春花的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对她母亲说,“过了年叫春花不要再去托儿所了,你跟队长提前说一声。”
父亲的意思是春花不去地里干活恐怕没人来提亲。父亲平时也只有在家里横,出了门有个什么事都是母亲出面。
春花这天看到白云时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白云。
“你不在托儿所,我们就很难见到你,也吃不到牛奶泡馍馍了。”白云遗憾地说,哪怕那泡馍馍里只有开水没有牛奶,却也多少能安慰安慰她们饥肠辘辘的胃。
白杨着急地对春花说:
“你还是在托儿所哄孩子吧,那些农活你肯定干不动。”
白杨伸出磨出老茧的双手和被背兜的绳子勒出红棱的肩膀给春花看,“我在学校参加勤工俭学活动,还不是天天干活的我都受不了,你哪里受得了。”
春花踮起脚看到白杨肩上红肿的棱连忙帮他吹了几口,“你干不动就挑些轻活干吧,别硬挣着。”白云也心疼地说“哥,你肩膀都这样了你也不说,一会儿家里垫厕所的土你别背了,我来背。”
“有哥哥在,怎么能让你受这个罪。”
“你们没干过农活,看肩膀都肿了。我从小干这些活习惯了,地里的活我都能干的。”春花歉意地看了看白杨的肩膀低下了头,好像那是她造成的一样。
“这算什么,我具有钢铁般的意志。”白杨说着握紧拳弓着臂膀向春花和白云展示他的力量,两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天白云妈妈又突然叹了口气,对白云和弟妹们说:“你们千万千万要好好学习,如果不好好读书,将来我们一家怕是也得当一辈子农民了。”
白云想着魏东的话便对小明和刚上一年级的妹妹小英说,“我争取当三好学生,你们也加油。”
“我体育不好,当不了三好学生。”小明懒洋洋地说。小英抢着说,“你的作业本上全是叉,你就是体育好也当不了三好学生。”
“我们快点先去背土,今晚下庄放电影。”
白杨催白云说,他们要从外面地里背土倒在厕所里,哥哥不在的时候没人给装土,白云一个人背不了。
小英听了要去看电影,高兴得欢呼起来,“我也要去看电影。”
“哥,你肩膀都成那样了,你铲,我来背。”
白云抢过哥哥的背篼却又被哥哥抢回去了,“别争了,快点。”白云喊小英拿条毛巾来给哥哥垫上。
“那我得早点回家,还不知我爸让不让去。”
春花已经很久没去看过电影了,可有时候她爸也会带着全家都去,她也就能一起去了。她想她要早点把下庄放电影的消息告诉家里。
“我们走的时候去叫你。”白杨说。
春花听了慌忙说,“你们等着我来叫你们吧。”
春花回去一进家门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你多大的人了还天天往外野!家里一堆活看不见,你就不怕像个野人嫁不出去?”
父亲愤怒的吼声把春花几乎快忘了的自己被强奸的伤疤生生地撕裂开来,她打了个寒战,马上像个罪人似的低了头慌忙去烧炕。
“姐,你快点,我写完作业我也去。”春燕大声喊道。
“你们谁敢黑天半夜出去我砸断你们的腿。”
父亲扯着嗓子从屋里大声吼道,春花知道今晚是出不去了。她担心万一白杨和白云来叫她,父亲会当着他们的面骂她,所以紧赶慢赶地干着活。她偷偷示意春燕叫她假借去问作业,去告诉白云今晚不去看电影了。
“为啥不去?好不容易有场电影看,挨打也要去。他打的时候你不知道跑啊。”
春燕愤愤不平地说。
“我还是不去了,你快去告诉她们一声吧,万一她们来叫,爸当着她们的面骂人多丢人啊。”
“我不管,你不去我去。”春燕坚决地说,没有听春花的支使。
春花在屋里心神不宁地留意着狗叫声,时不时催促春燕。弟弟们吵着要去看电影,爸妈为去不去在争吵。天擦黑的时候门道里的狗突然叫起来了,白杨果然大声地在门外喊春花。
“快去,你快点去,让他们别叫了。”
春花慌张地催促春燕。还不等春燕到院里,她爸已经瞪着眼睛蹿下炕,怒气冲冲地一把抓起挂在房门背后的皮鞭冲出了屋子,正好春花催春燕出来屋门口,父亲的皮鞭劈头盖脸地朝春花头上抡过来,拴在院子里的狗向门口扑叫不止,父亲的叫骂声比狗叫声还大。春花抱着头不敢喊叫,比皮鞭抽打更疼的是她的心。父亲看到春燕朝大门跑去,便抡着鞭子去追春燕。春燕便满院子乱跑,她拐来拐去趁父亲没拐过来跑出了门,从外面把大门扣上了。她爸追出去咆哮着用脚踹着门叫骂,春花抽泣着在地上抱成一团不敢动弹。
父亲的叫骂声句句扎在她的心上,她在羞愤交加之下又想到了死。父亲还在愤怒地踢着大门暴跳如雷,春花妈赶出来向她爸叫骂着劝阻。父亲愤怒地转过来又朝春花抡起鞭子,春花妈妈护住春花去夺春花爸爸手里的鞭子:
“看个电影能死人啊?不让去就不去了,都这么大了你还伸手就打。”
“不打能行吗?一个姑娘家黑天半夜地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出去,还要不要名声了。”
春花在爸妈的撕扯中,一头向柱子上撞去。
“你们家怎么了?”
“快跑,我爸不让我们出来看电影。”
“不等你姐姐了?”
“你姐呢?”白杨三兄妹边跟着春燕跑边问。
“不等了,她说她不去了。”春燕边往前跑边说。
白云好几天没有见到春花。她每次去食堂都留意着春花有没有来。
这天一早,白云在食堂排队时见到了春花,她焦急地问她:“你那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啊?你爸是不是又打你了?”
春花把头巾往前拉了拉,扫了一眼白云便垂下头没有作答。白云歪着头看到春花满脸满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眼睛肿得溜光溜光地发亮。她不顾旁人地差点惊呼起来,随即掩了口小声叫道:
“春花,你这脸上手上怎么受伤了?怎么弄的这是?”
眼泪从春花的眼里滑落下来,她怕别人看到连忙蹲下假装系鞋带,白云凑近了也蹲下依在春花身旁,春花又拉了拉头巾迅速抬手把泪擦了站起来。白云从春花的眼泪里看到一种难言的痛苦。
因为怕上学迟到,白云打了馒头先赶紧上学去了,可春花脸上的伤一整天都在白云眼前晃。下午放学后她再也忍不住去找春花妈妈。
我们农村人封建,你以后叫你哥哥别来找春花了。她爸爸怕别人背地里说她的闲话,姑娘家名声不好了以后嫁不出去。
是我哥和我还有我妹妹一起去的,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白云委屈得语无伦次,她不知道大家一起去看个电影有什么错,她没想到春花竟是为了哥哥去叫她看电影挨了打。
“婶子知道,知道你们一起搭伴儿就是去看电影,你们没什么错,就是春花她爸老封建。”
白云愤愤不平地回了家,她不知道春花这么好的人怎么遇上这样的人家,她不知道表面看起来很厚道的农村人,是不是都这么不可理喻。她也深深感到自责,她想帮春花,她想让所有人知道她没有错,可她就如骨鲠在喉,不知向谁去说,不知向谁发泄她的愤懑。她觉得沮丧极了,这是背井离乡以来白云最难过的一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将来的命运,她突然感到害怕了。
当哥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哥哥的反应也绝不亚于白云:
“这是什么道理,人还有没有一点自由了。”
“农村人跟我们不一样,入乡随俗,我们要尊重人家的观念,春花爸爸那么想,说明这是本地大多数人的想法,你们以后就不要再去找春花让她为难了。”
白云妈妈耐心地劝解着孩子们,孩子们当然觉得愤愤不平。这事给白云家掀起了一波涟漪,白云的父母也更加为孩子们的将来着急了。
“要不你写信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再回去,我们在这里待一辈子没关系,孩子们可怎么办?白杨一个男孩子还好办,读完书出来就当老师,白云将来可怎么办?让她找个农民嫁了?食堂的饭越来越清,连肚子也吃不饱,难道等着都饿死在这里。”
晚上白云妈妈忧心忡忡地小声对她爸爸说。
“那就试试吧,如果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把白云弄回去,多写几封信托靠托靠亲戚们,看谁帮得上多跑跑。”
“回北京可不是小事,哪里说帮就能帮得上的。”
“你看还是跟老领导服个软,说说好话。”
“我们现在户口都过来了,除非我们调回去,孩子们单独没可能回去。”
心灰意冷的白云父母开始私底下又为了调回北京忙碌起来。忍饥挨饿的日子已经让白云妈妈的忍耐到了极限,原本担心父母牵挂而报喜不报忧的她们,如今把一家人在乡下的实情如实相告,请求兄弟姐妹们想想办法至少先把白云弄回去。白云爸爸也想给原单位领导写封求助信,可白云妈妈不让,“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只会看笑话,马上全厂都知道了,与其找他们我宁可不回去。”
白云爸爸只好作罢。
白杨知道春花因为自己挨了打,想去看看春花却怕又给她添麻烦,他不知春花怎样了,左思右想都觉得对不起春花,便万分歉疚地写了封信让白云捎给春花。春花收到白杨洋洋洒洒的四页信后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冰冷的心随着白杨激愤的笔墨心潮起伏,热血渐渐贯通了她的全身,把她要死的心又焐活了。
“我们要在党的红旗照耀下,砸烂封建思想的桎梏,做一个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新青年。”
春花觉得,白杨的话像一束黑暗中的火炬,照亮了她的心膛。她从毡底下拿出写给妈妈的遗书,悄悄把它点了,她静静地望着那句开头“妈,我不想活了……”,和沾满她泪水的短短的几行字,火焰把那些字卷起来欢快地吞噬了,她把白杨写给她的信藏在了原本藏遗书的毡底下。
春花长这么大,她连一个可以锁起来储藏秘密的抽屉都没有,她只能把炕脚头的毡底下当成掩藏她心事的处所,她不记得这是她写的第几封遗书了。此刻她的遗书被那欢腾的火苗化作灰烬,她把白杨的信藏在了她从前藏遗书的地方。她突然觉得这应该是一种象征,像是她不该去死,该继续活在这世上的一种隐喻。她从白杨的信里读懂了白杨对她的关心和担忧,白杨说他一定会帮她摆脱这个家庭,让她走上一条没有禁锢的自由美好的道路。春花不太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一条路,可他相信白杨的决心。她想那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她漆黑一团的心里突然闯进来一束亮光,她想也许她也还活得下去。
春花的命运牵动着白云兄妹的心,哥哥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觉得应该能帮春花把她从她爸爸的“魔爪”下解放出来。
“白云的课本借给春花,我们帮她一起学习,让她后年也考初师,听说往后要在各生产大队也增设好多民办小学,到时候缺很多老师。现在考的都不难,招生条件也比较宽。”
白云对哥哥的提议万分赞同,不管春花考不考,白云也只能走这条路,才能免于一辈子成为一个农民。白云把哥哥的信偷偷交给春花,并把哥哥叫她自学,后年考初师的意思告诉春花。白云看到春花眼里闪过一抹惊喜的亮光,但随即就垂眼暗淡下来:
“我是家里的老大,家里没劳力不让我上学。”
“我哥说我和我哥有时间就教你学习,你可以抽空在家学。”白云着急地说。
春花咬着嘴唇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就算我考上也没有学费去上。”
白云的心也凉了,她也不知道春花的学费到时该怎么办。
春花默默地想了想象是下了决心似的说:“那等冬天农闲了我们去园艺场搞副业。”
“这里还有搞副业的地方啊?一天能挣多少钱?”
“南山根儿的园艺场里有很多活做,大人一天五毛,学生三毛,我现在不是学生了,应该会给五毛。”
如此,白云算完成了一件哥哥交给她的大事。
白杨的信打消了春花去跳黄河的念头,它像是从天而降的玉皇大帝一样,把瘫伏在地上的春花提溜了起来,使她好像脱胎换骨,发现人生还有希望。春花觉得这或许是神的旨意,那种起死回生的激动,让春花突然精神抖擞。她每天晚上等弟妹们都睡着了,就偷偷摸出白杨的信,她已经背下了信中的每一个字,她把信按在心窝上,像是能看见白杨急切地帮自己规划未来的样子。她想着白云兄妹教她的计划,她的心里像是射进了一道亮光,让她看到了一种从不曾见过的希望。她不怕一辈子当农民,但她怕一辈子都在家里挨打受气,低三下四。她想如果自己真的考上了,将来到远处去教书,像白云爸爸一样住在学校里,就不用天天回家看爸爸的脸色了。而且如果真的有了工作挣了钱,她想她也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不看别人脸色,那样就没人嫌弃她了。春花拿着白杨的信,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未来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信中的一字一句,常常为自己看到的一种全新的未来感动得睡不着觉。
春花说学就学,还没等白云给她拿来书,她就先从一个小木箱子里拿出自己曾经学过的全部课本。她虽然早已不上学了,可她还珍藏着她学过的所有课本。她从一年级开始快速复习,直到自己觉得有点难的地方停下来全部重新抄写重学。没有作业本,她就在以前的作业本背面密密麻麻地练习,作业本写完了,就拿小棍子在地上写字,算算术,写满了擦掉又重写。晚上弟妹们都睡着的时候,她偷偷点起煤油灯,把春燕的课本用铅笔抄在弟妹们用过的本子皮或家里裱墙剩下的旧报纸的空白边缘上。她像做贼似地偷偷用春燕的算盘练珠算。白天的时候她抽空用棍子在地上把晚上抄的字学会。
白杨把许多本还没写完的旧本子撕下来,钉成厚厚的一本,送给了春花。春花就用那个本子,把春燕和白云的课本整整齐齐抄在上面。为了节约纸,她连段落都不舍得分,每一课之间只是用一条竖线隔一下。
春花每天在报纸的边上抄写一行生字或名词解释,撕下来带在身上,在大家干活休息的时候,她便背着人在地上赶紧一遍一遍地写会那些字词并背下那些字词的含义,这样她学生字词就节约了纸。
“春花,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希望你也能像我们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幸福。”
这天傍晚,在白云家北房抱厦的廊亭下,春花在抄白云的书的时候,白杨蹲在她身旁轻轻地说。
春花转过头望着白杨,脸上**开了一丝笑容,那是一抹忍俊不禁的开怀,是她对未来的向往。可只一瞬间,她的笑容消失不见了。她突然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幸福。”
阴云又笼罩在春花的脸上,白云走过来和哥哥对望了一眼,着急地想要开导她。
夕阳已经爬上了院墙,院子里的冬果树的树梢上还闪着明晃晃的阳光,三个人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突然沉默了,白云感觉到春花的前途就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深得几乎令人窒息。白云从春花阴郁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绝望,她想到春花为了能去看场电影而被打得伤痕累累的样子,心里也如严冬里被浇了一盆冷水似地打了个寒颤。哥哥也急忙对春花说:
“怎么会呢,春花,只要你不断学习,我会帮你的。一年考不上考两年,两年考不上考三年,总有一天会考上的。”
白云也连忙说,“春花,你要有信心,你人这么好,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如果我真的能考上初师,如果我以后能够离开家自己养活自己,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春花说着目光里又露出了希冀。白云兄妹却为她的阴晴不定悬起了心。
从那以后,考上初师成了春花的梦想。她常常学完了抄来的新课,又去白云家抄写新的内容,顺便让白云兄妹帮她抽查。虽然她时时要担惊受怕地躲避爸爸的监督,也经常为出门挨一顿又一顿打,可她心意已决,就是挨打也要把这些书本学会。
为了避免春花再被打,白杨不敢去托儿所了,他心里既歉疚又不平,他常常把自己的不平和对春花的担心以及鼓励全部写在信里,让妹妹交给春花。春花不仅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温暖,更重要的是,这种偷偷递信的神秘感,让春花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并非可有可无,在她眼里高贵无比的白杨兄妹真诚地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死和未来,这激起了春花内心的涟漪,使她冰凉的内心,偷偷地升腾起一个温暖的梦,一个可以独立面对人生的美梦。当然,她清楚,真正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能性有多渺茫,但她决定试试,她相信来自北京的白杨兄妹,他们指的路,肯定是可以走通的。如果她能真的考上初师离开家,她这辈子就能自己对自己的人生作主了,她就可以不用害怕哪个男人来娶她的时候嫌弃她。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春花不想再给别人嫌弃自己的机会。
如此,春花便全力以赴地朝白云兄妹指给她的方向奔去。
那时候春花很自卑,她原本以为白杨兄妹看到父亲打她会瞧不起她,结果没有。他们兄妹给了她深切的关怀,这让她沉到绝望里的心又活了过来。她的人生一片乌云,可白云兄妹是穿透乌云的一束光明。
这天春花从白云家抄课本回来晚了些,她是有意想等白杨回来再走的。她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收到白杨的信才安心。那段时间,春花内心莫名地激动,仿佛春意盎然似地**高涨。她在自己无比兴奋的情绪里忘了身后盯着她的父亲。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她才突然警觉起来,可是晚了,父亲听到门声又提着皮鞭飞奔而来。春花像保护生命一样紧紧抱着白杨送给她的本子面壁缩立,她想即使自己挨打也要保护好比她的生命还金贵的本子。父亲怒气冲冲地从背后用脚踹她,边骂边揪住她的辫子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你个死性不改的东西,你不要脸我们还要,你再往外野我砸断你的腿。”
妈妈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又一次护住了春花。这次挨打春花没有哭,她决定以后不去白云家了,她要在白天多抄些内容,晚上回来就在家里学习。
幸运的是,魏东借了他表哥用过的一套初中全套课本给白云,春花再也不用每天抄书了。当白云把春花叫到大草房的角落里把那一布包书拿出来给春花的时候,春花惊喜地说不出话来,她小心地捧着那些书,缓缓地蹲在地上,然后把书小心地放在腿上,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课本。白云蹲在春花旁边望着她激动的样子,春花终于从书上移开目光望着白云,“借了这么多?借几天?什么时候还?”
春花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白云,白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曾经属于春花的那种光芒。春花小心地翻开一本本课本,生怕一不小心那些书就会化成灰似地。白云舒心地笑了,“等你考完了再还。高兴吧?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抄书了。”
“你让同学拿根线量好他表哥的脚长来,我给他做双鞋。”
魏东说不用了,可春花却觉得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好歹也要表达下自己的谢意,她后来真绣了一副枕头片,让白云拿给魏东给他表哥。
春花有了课本,再也不用天天借白云的书抄了。她巴不得把一天掰成几天来用。除了不出工的时间,她天没亮就起来干完家里的活,天快亮了她就到房顶上去学习,晚上收工吃了饭后她也先到房顶上去学到天黑了看不见了才下来干家里的活。父亲虽然也还是整天骂骂咧咧的,但春花只要没出去,父亲也不会打她。
白杨为了避嫌也不敢去见春花。他每天都给春花写信,鼓励春花努力学习,指点春花不会的题,有时还把自己写的作文抄给春花,让春花给他提意见。
春花每天盼着白云放学后来托儿所,等着白云给她捎来白杨的信。她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期待在她心里疯长,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可期待像一株已经破土而出的芽苗,急切地张大嘴巴想要大口地呼吸成长。春花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收到白杨信的时候。虽然命运没有给她别人一样的安宁平稳的生活,可一样给了她对爱的向往。她的心随着白杨的信一天天**漾,她按捺不住这颗幻想爱情渴望爱情的心。可她知道,她只能偷偷做做梦,白杨那么好的人,跟她就是天上地下,可她还是愿意做做美梦,在梦里,她疯狂地爱上白杨。而回到现实,她还是克制地回避着白杨的热情,她努力说服自己,白杨只是想好心帮自己考上初师,他只是想让她能离开家不要再挨打,对,就是这样。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要猜想,猜想白杨是不是喜欢自己,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每天都在盼着她的回信。春花强按下自己心里疯涨的念头,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别说自己被强奸的耻辱,就算她清白,她也清楚,她和白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为自己的卑微感到羞愧,可她想,万一她考上了初师,就和白杨一样有了工作也吃公粮了,她是不是就可以配得上白杨了?可是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干净了,别说白杨,春花知道她配不上所有的人。但是如果真的能考上初师,她就能离开家,她可以养活自己,到时她可以把挣的工资给父母,这样她就有拒绝嫁人的底气。春花的心像一锅烧开的油锅沸腾不止,所有的念头都互不相让地在她脑海里争斗,白杨每天的信上的每个字,就像给她翻滚的油锅底下又添了一把干柴一样,让春花的梦爆出噼啪的烈焰,她在美梦与现实中身不由己地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