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拉了把椅子叫白云坐,白云看看班主任杨老师朝她点头示意,可她还是站着没有坐。杨老师扶着她的手臂让她坐在椅子上。老师们也各自坐下了。

“他送你多长时间了?”

白云伸出手指算了算说“五天了。”

“那你们路上都做什么呢?他跟你说什么?”

“我们背政治、历史或成语,然后互相抽查。”

校长表扬了白云,又鼓励她好好学习,然后让她回教室了。

课外活动的时候,校长抽了几个高年级的班去劳动,把白云回家路上的那个横穿马路的坑填了,加固了水渠,还把那条坑坑洼洼的路每班负责一段用沙子给填平整了。从此,白云就不用再跟着魏东去绕那么远的路了。

到了学期末评三好学生的时候,魏东又评上了。白云却因为体育期末双杠考试没及格而失去了评三好的资格,虽然有些遗憾,但她心里一直记得魏东叫她也努力评上三好学生的话,她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那时候,白云心里偷偷喜欢着魏东,可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有事没事都找魏东,而是悄悄把这份喜欢藏在心里,默默地向他的三好学生努力靠近。每次老师公布考试成绩的时候,白云都偷偷计算着他们之间的差距,当她的语文哪次考得比魏东高时,她就暗自窃喜,她比他低的科目她就更加努力。自从内心有了学习目标和魏东后,时间过得轻松愉快多了,可是好景不长,不用做饭的好日子没过多久,食堂里的饭菜越来越少了。虽然一人还是像原先一样一大勺面条,可是碗里的面条越来越稀,大家吃了上顿等不到下顿,白云和哥哥还有小明带到学校当午饭的馒头也越来越小了,她们开始感到饥饿,感到度日如年。食堂打饭再也不像开始似的相互谦让按秩序排队了。力气大的往前挤,挤不过的骂骂咧咧,人人心里都越来越窝火,便再也顾不得脸面,人人都想能抢到前头多打些稠的。白云和妈妈不好意思往前挤,每次都到最后才能打到饭,开始有的干部还会管管,把白云妈妈推到前面叫她先打,可后来,干部们也假装没看到,顾不到她们了。

这年开春的时候,村里因为好多青壮年去参加大炼钢运动,地里缺少干活的人,春花和白云妈妈也被抽去地里播种帮忙了。她们也像别人一样胸前挂个装种子的筐,学着别人的样子一把一把边走边往地里撒种子。春花和白云妈妈都还不熟练,撒得又不匀,于是就安排她们站在耱子上把刚撒上的种子耱到浅土里。可别看耱地只是站在耱子上不用动,只要牢牢抓住缰绳赶着牛走就行了,谁知道她们双手再怎么牢牢抓住皮绳,却还是被拉得摇摇晃晃压不住耱子,耱子就轻飘飘在地面上划,有时她们还从耱子上绊倒,所以后来队长又只好让春花和白阿姨回托儿所照看孩子了。

可是无论队里叫春花做什么,她都毫不在意,她只是尽力做就是了。有时候白云妈妈听不懂别人的话问春花,春花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不知所以。那么热气腾腾的新时代,却一点也没有打动春花冰凉的心。她每天默默地在生产队的托儿所和几个年长的妇女一起照看孩子,除此而外,她对一切都毫不关心。白云兄妹非常难过,他们感觉已经失去了春花这个好朋友,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玩了,也不去教白云家做这做那的了。

“春花,你不是喜欢听北京的故事吗?我们去大草房讲故事。”

这天白杨终于忍不住去找春花,白云也立即附和着。春花强挤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连头也没抬看着白云的脚说“哦,我——,不去了。”说着转身进了托儿所的屋里,把白云和哥哥愣在院子里,从此他们都不好意思再找她了。

这年夏天,白云又有了一个弟弟小旭。白云要每天照顾妈妈和弟妹们,她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时就打发小明去叫春花来帮忙。春花有空时也会过来,可白云觉得,春花再也回不到以前对她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时候了。她像是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坚冰一样,无论你多热情地想引起她往日的热情来,她却总是沉默不语,总是用她刀枪不入的冷漠把白云兄妹隔绝在她的心门之外。白云或白杨叫她帮忙她也来,可是帮完便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走了,这让白云心里很不舒服。

小旭的出世令白云的生活更加忙乱,妈妈在家里坐月子,她每天放学得提着酱盆去打一家人的伙食。哥哥放学晚,白云带着小明去,在一群拼命往前挤的队伍里,白云默默地站在最后,等着大家打完了再走上前去。旁边的人常常像没看见她似地把她挤开,白云心里很难过,有次竟忍不住当众哭了。刚好春花见了,就领着她去食堂硬是多要了两个馒头。春花说就这点稀的怎么够一家人吃,然后看到大食堂墙根立着的几麻袋洋芋,便说好话又要了几个给白云拿着。白云擦了泪谢了春花,一路抽抽搭搭地哭了回去。

“别哭了,明儿起我在食堂门口等你,我陪你打伙食。”

白云停住哭,哽咽着换了口气,望着春花点点头答应了。

“他们打的少你就要说出来,就是吵架也不能自己吃哑巴亏,不然他们以后就给你打一点点。”

白云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春花看到小明脸色蜡黄,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跟在身后,看着他走路像是要跌倒的样子,便蹲下背起小明说,他是不是生病了,白云看了弟弟一眼,看春花背了他便想帮春花端她的锅,春花不让,她弓着身子背着小明,两手还牢牢地端着一个钢精锅。到了去她家的分岔路口她也没有先回家,她把白云姐弟送到了家门口才走。

白云一进门就叫家人吃饭了。小英飞奔了来,双手扒住白云手里的酱盆提手,“小心着,别扒倒了。”白云连忙大声叫道。小英一副等不及的样子紧盯着酱盆跟进了屋,还没等白云拿碗装,小英的手已经伸进去抓了一撮面条塞进嘴里。

小英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碗,等着姐姐打饭回来了。白云舀了三个碗,酱盆底下已经只剩一口清汤了。她又从那三个碗里匀出一些,分成了四碗,把一个碗给母亲端进去。

小英已经端起碗,稀里哗啦喝起来,白云把那两个小馒头一个给了妈妈,另外一个掰成四份她兄妹四个一人一块。她把哥哥的饭留起来盖好才去吃,小英已经吃光了面条汤,抓起姐姐分好的馒头往嘴里塞。小明还在外面没进来。

“小明,快吃饭了。”

白云边喊边去北边抱厦那里拉小明。小明有气无力地跟着白云像站不稳似地摇摇晃晃地来到饭桌旁。

白云让弟弟坐下把他的碗放在他面前。小明瞪着碗像是撑不住脑袋似地又趴在了饭桌上。

“快吃,一会儿冷了。”白云没好气地斥责弟弟。小明把嘴搭在碗沿上像喝醉了似地硬撑开眼睛连筷子也没拿就往嘴里吸。白云吃完了喊小英去收拾妈妈的碗筷,又催小明快吃,她从妈妈屋里拿出一堆尿布泡在一个盆子里,又匆忙地挑起扁担去挑水。

妈妈生了小旭后,白云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她挑着桶盼着哥哥能早点回来,盼着爸爸星期六晚上快点回家,饥饿和劳累使白云整天心力交瘁,可她不得不努力捱着。

春花回家吃了饭后借口去还楦头出来帮白云,她知道白云这时候是要去挑水的。

“我来挑。”

春花接过白云肩上的扁担,白云也没有推辞,接过春花手里的包袱抱在怀里。到了生产队门口,春花把扁担还给了白云,“我还了楦头来帮你挑。”

白云想推辞的,却忍不住答应了。虽说她已经会挑水了,可是肩膀的疼痛和怎么也到不了的家,每次让她指望能碰上哥哥,或者有时能碰上春花来帮她挑一段。妈妈在坐月子,家里的活都等着白云做,白云觉得天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有时候,她都想能去哪里躲起来休息几天,可是不行,她还得咬牙硬撑着。好在春花真的来接她了,她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上了坡,远远看见春花的时候,白云放下担子站着等春花,每当这个时候,她感觉自己像遇到了救星一样。

偶尔有的时候,她还指望能碰上哥哥放学回来,可哥哥回来多半都是天黑尽了。

春花说,明儿打饭的时候我等你,你放学快点回来。

嗯,要是没等到我,你就先打,有时候学校里放学也迟了。

中午弟妹们去打,我弟弟越来越懒了,还好小英还听话,你要是碰见他们了也帮他们一下。

放心吧,我会帮他们打饭的。小明是不是生病了,我看他像是走路都走不稳,抬不起头一样。

他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活都指望不上他。

你放心,中午我会帮他们打饭的。

谢谢你啊,春花,要不是你天天操心,我妈和弟妹们都吃不上饭。

这有啥谢的,我也帮不上别的。

我觉得好累啊,我连想洗个头都没时间,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洗头了。

挑水回去就赶快烧点水洗吧。

不行,还有一大盆子尿布要洗,厕所的土也没了。

这些我来做,你自己烧水洗头吧。

春花,你要是住在我家隔壁就好了。我来挑一会儿吧,你都挑了这么远。

没事,我挑水不用歇。

白云咬着牙,捱着那些忙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她希望母亲能早点出月子,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全落到白云头上。父亲到周末才回来,哥哥也是很晚才回来。小明越来越懒越来越磨叽,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小英也只能帮帮手,白云晚上还得和母亲睡在一起帮她的忙。她对小旭天天半夜哭个没停已经忍无可忍,有时候她真想塞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再哭。白云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最无奈的是还要省着水用,虽然哥哥每天早上会挑好一担水,可是妈妈坐月子,每天要洗好多尿布,水不够用了她还得去挑,她每次挣扎着挑着那两半桶水的时候,总希望能碰上放学回来的哥哥或者春花能帮她挑回家。虽然她经常也会碰到这样的好事,可大部分时候都没那么幸运。

日子过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更让白云难过的是她每天分到的当午饭的一个馒头越来越小,她每天上课的时候都是饥肠辘辘,她得努力忍住想吃抽屉里那个馒头的欲望,硬捱到中午去开水房打一茶缸开水,就着那一个小小的馒头当一顿饭。

日子变得越来越长,白云终于熬到妈妈出月了。妈妈每天把小旭抱到托儿所里。白云又可以每天去托儿所拿钥匙了。她渐渐硬着头皮去蹭牛奶泡馍吃。那是她放学去拿钥匙的无数天中的一天,她去时春花正在门前的台沿上同时喂两个孩子,白云坐在春花身边,破例地直勾勾盯着白云手里的缸子咽下了一口口水。她已经顾不得嫌弃孩子们的口水,她好想对春花说一声能不能让她也吃一口,可她羞愧得涨红了脸也没说出口,她又咽了一口口水,连自己也听到了喉咙里发出的咕咚声。春花把缸子放到白云手里说,你帮我喂下,我去上厕所。白云接了缸子,坐在台沿上把两个孩子夹在自己的两腿间,孩子们紧盯着她手里的勺子用手来扒,白云看旁边没人,飞快地把一大勺牛奶泡馍塞进自己嘴里。一个孩子仰头大哭起来,另一个伸手来抓白云手里的勺子。白云连忙舀半勺塞进大哭的嘴里,又飞速地舀了半勺塞给另一个孩子,嘴里那充满奶香味的泡馍引诱着白云再次舀了一大勺塞进自己嘴里,然后争分夺秒地去塞那两张随时会大哭的嘴。

从那天起,白云每天放学去托儿所时都见春花在院子的台沿上哄孩子,到孩子们吃饭的时候也在那里喂。白云就坐在春花身边帮她扶一下孩子或看着她缸子里的泡馍。春花便瞄一下周围看没人时赶紧给白云喂一大口。白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哥哥,让哥哥放学早的时候也到托儿所去。兄妹俩就帮春花照看那些还走不大稳的孩子。村里的娃娃们穿着开裆裤习惯了在地上爬来爬去,常常露着屁股满身是土,平常衣裳也不怎么洗,春花看着白云和白杨经常都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叫他们不要抱孩子:

“你俩别管了,小心弄脏了衣服。”

她喂完了两个孩子把他们放在炕上又抱还没吃的喂,白云见了便赶紧把一个泡好了馍馍的搪瓷茶缸帮她递了过去。

“我先把剩下的那缸子喂完,你俩看着吃完了的娃娃在院子里玩,防着他们打架绊倒的就行,不用抱他们。”

春花说着赶紧把那一缸子没吃过的塞给白云朝她努努嘴,叫她假装喂孩子端出去兄妹俩吃。白云便端着叫孩子们到大草房里去玩,她便和哥哥一边看着孩子们玩一边三下两下吃掉那一缸子牛奶泡馍,吃到剩下最后两口时,哥哥把缸子递给白云让她全喝了。白云喝一大口,再把剩下的给哥哥,哥哥不喝,白云硬给他往嘴里倒。那时候,托儿所的娃娃们吃晚饭是在大人收工前,饲养院里的人挤半桶牛奶送过来,托儿所的老奶奶们自己到食堂煮。娃娃们顿顿都是牛奶泡馍馍吃。每到吃的时候,托儿所里喧嚣不息。炕上没吃到的孩子的哭声和地上正在吃的嚷嚷声,还有门外院子里已经吃完了的孩子们的玩闹声吵成一片,每个大人都要照看好几个孩子,大家都忙忙乱乱的,因此没人注意到天天来拿钥匙的白云兄妹,只有白云妈妈假装没留意地明白春花对白云兄妹的善待。

白云在时时都感到饥饿的状态下渐渐地越来越忍受不了小旭整夜整夜地哭。她有时累得筋疲力尽了,还得起来抱着小旭在地上走来走去拍他睡着,有时候夜里太困了,白云都想捂住小旭啼哭不止的嘴巴休息一会儿。

“她爸爸不是有供应粮吗,叫她们打点浆糊给孩子吃,吃饱了就不哭了。”

春花把妈妈的话告诉白云,又教会她们打浆糊,小旭吃了果然晚上不哭闹了,白云这才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白云好不容易盼到暑假,可爸爸和哥哥却都不放假,他们不是要在学校盖房子就是修渠修路的,白云也只能指望他们每个星期天才在家里帮帮自己。

有段时间,村里隔三差五地就有人死了,说是得了浮肿病,可妈妈说是饿死的。刚开始的时候,白云在路上遇到穿着孝衫的人在撒纸钱会很害怕,她担心踩了那些纸钱会招来厄运。她每次遇到这种事就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路,可后来她看到村里的别人都像是不怕的样子,村里时不时就会有人死了,丧事的唢呐声时不时就会呜呜咽咽地响起,白云知道,谁家又死人了。每次白云经过那些贴了白对联的人家心里都会发毛,可后来白云看到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家门上贴了白对联,她每当路过时心里总有一股毛瑟瑟的感觉。村里原先路上见了人总是能听见老远的招呼声,可此时你也不知哪天哪家又死了人,见了面都是回避地低头走过,也不招呼。白云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像是死了人的人家是不跟别人说话的。于是村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白云也不知哪家死了人,便干脆走路都低着头,见了谁也不招呼。只有别人招呼她的时候她才慌忙回应一下。

“白云,今儿队里杀牛,你们家早点去打饭。”

这天一早春花来叫门,她怕白云家不知道,打饭又晚了。

“怎么会杀牛吃呢?”

哥哥挑了桶准备去挑水,听了春花的话连忙问道。

“说是没吃的了,队里抓阄才决定的要杀着奶牛吃哩。”

春花警觉地朝身后望了一眼小声说。春花和哥哥一起走了,白云连忙关了大门进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我下午第三节课请假回来早点去排队。”

白云兴奋地说。

“别请假了,我早点带小英去。”妈妈不让请假,白云却一整天都记挂着今天吃肉的事。白云放学后连走带跑地回了村,看到生产队大院里还有一大半打饭的人。白云挤进队伍去换下了小英,等着打牛肉回来好好吃一顿。谁想,还是面条,就是里面下了一些捞不起来的肉渣子。不过味道可是比平常的面条好吃多了。

村里的牲口陆陆续续地都被杀了吃了,到后来实在没吃的了,竟连耕牛也杀了,托儿所先还留了一头奶牛供孩子们吃牛奶。泡馍的牛奶自然是稀了好多,里边多半是水,好多吃惯了原先的牛奶的孩子刚开始还咬勺子抓缸子地哭闹,到后来饿极了,也就见了啥都抢着吃,孩子们天天饿得哭声震天,到后来竟哭不动了,后来许多孩子全身开始浮肿,村里有些大人也开始全身浮肿。白云饿极了的时候,有次打扫卫生时看到有个同学的抽屉里有十几粒吃剩下的干馒头疙瘩,她发现这些馒头疙瘩很久了,她知道是没人吃的,可她还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偷。她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终于有一天她还是没忍住偷偷拿了几粒藏在口袋里,等放学回家的路上没人时塞进嘴巴里。那也许是放了几年的干馒头疙瘩,蜂窝状的馒头粒已经和上面的尘土一样的颜色。白云使劲咬都咬不动,只好就用嘴巴含着,直到用口水泡软些了能咬动了才把它吃了。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白云每次有意去帮打扫完卫生的值日生把桌子上的板凳放下来,顺便看看那些干馒头疙瘩还在不在。她看到没人动过那些她发现的小馒头疙瘩,便忍不住又偷偷拿两块藏在书包里,等路上没人时一个人偷偷吃。她每天提心吊胆地等着同学或老师揭发那干馒头粒少了的事,可直到她把那些干馒头疙瘩一点一点全部吃完也没人发现。可是自责和不安却从此日日缭绕在白云心头。

有一天白云放学去托儿所拿钥匙,妈妈和小英都不在,春花说小旭死了,她妈妈回家了。白云回家见家里围了好些人,妈妈坐在北房的廊檐下的长台上哭,旁边有几位妇女在劝解,春花妈妈也在妈妈身边扶着妈妈的肩。小英在院子里玩毽子。白云进屋找果然没看到小旭。小旭在这世上活了忍饥挨饿的七个半月。春花妈妈和白云还有几位阿姨一起把白云妈妈扶到房里炕上,妈妈第二天没有上工。

“牛奶泡馍馍真好吃。”

白云和白杨经常忍不住对春花说,其实那时候的泡馍里已经尝不出牛奶味了,小半罐牛奶兑一大锅水,差不多连牛奶的影子也不见了。可那半干的馍馍在牛奶里泡透了吸饱了奶的浓浓的奶香味,在白云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那味道总能让白云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春花看着白云和白杨趁人不备狼吞虎咽的样子,时常借故为他们遮掩。

“在托儿所就这点好,每天都有牛奶泡馍馍吃。”

虽然那牛奶已经算不上是真正的牛奶了,白云仍然万分羡慕。

“要是我也能分到托儿所哄孩子,每天都有吃的,我不想上学了,我好饿。”

白云说着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不上学可不行,再熬几年,你就一辈子有饭吃了,不能半途而废。”

哥哥的话像是命悬一线的白云手里的一根吊绳,又把她的目标吊回来一些,让她看见遥远的前程。

“对啊白云,你能上学多好啊,再坚持一年你也像你哥一样考上初师,将来就一辈子吃公粮了。”

春花和白云手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白杨走在她俩旁边听着她们说话。

“春花,你有好久没去我家玩了。”

白云小心地避开路上的尘土尽量把脚踩在干硬的地方,她看到路边的沟里有几片纸钱。

“今晚和我们一起去玩会儿吧。”白杨接着妹妹的话也凑近了说。

“我爸不让我随便出门。”春花望了白杨一眼迅速低下头,她的目光又暗淡下来。

“去我们家又不去哪里,对了,我家的玻璃灯打坏了,你家有没有多余的灯借给我们用用?”

有人拉了一架子车土正在吃力地上坡,春花和哥哥帮他推上了坡,哥哥停下脚步问春花道。

“灯?我会做啊,那我去帮你们做吧。”

春花的话音未落,兄妹俩迅速地相视一笑。

白云陪着春花去跟春花妈妈打声招呼,春花妈妈爽快地答应了。

那时候晚上如果生产队不开会春花是不出去的。没出那事以前她还常常和秀英等一帮同伴一起玩或一起到别的村去看电影,白云她们来了之后她就常常和白云兄妹一起出去。可自从她被强奸之后她就再也没出去过了,加上秀英家的成分是富农,她奶奶经常要挨批判她也没脸出来玩。

“妈妈,没有灯我的家庭作业不能写了。”

弟弟小明的学习越来越差,他也常常连家庭作业都不愿写了,总是找个借口拖拉。白云觉得小明比以前变了好多,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学习那么爱说话了。他好像总是睡不醒一样,随便哪里一歪就能迷糊着了,谁想使唤他干点活都叫不动。那天哥哥正好在家,便告诉他写不完不准睡觉。

要换了往常妈妈肯定会哄他趁天没黑赶快写,可自从小旭死后,妈妈也不大管事了,督促他们的事也落到了白云身上。

“春花姐姐会做,她一会儿就来给我们做灯。”哥哥对想懒散的小明说。没多久白云和春花就到了。

“阿姨——”春花腼腆地向白云妈妈打招呼。

“春花,你看你都很久没来我们家了,也没人来给我们帮忙,你有空要多点来啊。”

白阿姨知道孩子们念叨春花很久了,便热情地招呼春花,像是一时忘了小旭死了的事似的。

春花很羡慕白云一家人,白阿姨说话总是那么温和,从来都不打骂孩子们。

“我们都是自己挫稔子做灯的,有没有旧棉花我帮你们做。”

白阿姨找来一条小旭的棉裤,又抽抽搭搭难过了一会儿,小英和懒洋洋的小明也兴奋地凑过来,想看春花姐姐是怎么做灯盏的,可是家里没有煤油或清油,春花用拆了棉裤的棉花挫了稔子,也没办法替她们点亮。

“要是有点油就把稔子泡湿了放在小碟子里点着也行的,我回家给你们拿点煤油来。”

春花说着其实心里已经忐忑起来,她知道她爸肯定不会让她这么晚了再出来。

“黑天半夜地去了哪里?驴大的人了天黑了还在外面晃,知不知羞耻。”

果然春花一进门就听到她爸爸愤怒地对她咆哮。

春花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我跟白云去了她家。”

“跟我说了,我让她去的。”春花妈妈赶紧大声开解道。

爸爸还在继续对她叫骂,春花轻轻从房里退出来,到厨房从油瓶子里倒了半碗煤油,她硬着头皮又到房里对爸妈说:

“白云家没有灯盏,她们写不了作业,我想给她们送点煤油去。”

春花像个罪人似的用几乎乞求的口吻小声说。

盘腿坐在炕上的春花爸一听她又要出去,便火冒三丈地从炕沿上跳下来,伸手就朝春花头上一烟杆,春花早有防备地伸手护住头蹲下身子躲了过去。

“这家人人生地不熟地要啥没啥,这日子可怎么过,那娃娃才七个月大就见阎王爷去了,唉——!”

春花妈妈叹息着下炕穿了鞋,把她爸拦住。她爸骂了几句又上炕了。春花妈妈到厨房里端起春花倒好的半碗煤油,说你别去了,我去送。春花连忙跟在妈妈身后说我也去。说着望了正好回头望着她的母亲一眼连忙低下头。母亲望了上房一眼欲言又止,春花看母亲朝外走就默默跟着母亲朝白云家走去。

“你爸是怕你出去又遇上坏事儿。”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对春花说。

“嗯”,春花跟在母亲身后小声答应着。

让春花又意外又高兴的是,过了两天她爸亲手给白云家做了两个煤油灯盏。春花家的灯都是她爸做的,是在一个玻璃瓶的金属盖子上钻个洞,再用一小块铁皮卷成一个小管从瓶盖的洞里穿入瓶子里,瓶子里倒上煤油,用的时候只要把浸透了煤油的稔子塞进小管子里,一头在瓶口外的管子上面点着,一头在瓶子里吸油。像这样的灯在农村连小孩都会做。

春花心里高兴,不仅是因为她爸做了两个灯让她拿给白云家,更因为这让她觉着,她爸也支持她帮白云她们,她想她爸也不像平常老打她一样那么厌恶她。还有一点,就是表示爸爸不反对她和白云做好朋友。

春花满怀感激地把那两个灯收起来想给父亲一个感激的笑容,但她看到父亲还是紧绷着脸没有看她,便连忙低头走出了上房。

“今晚我爸回来。”

这天放学后,白云到托儿所拿到春花爸爸给她们做的灯时爱不释手地对春花说。

“这灯是我爸给你们做的”,春花又强调了一遍。

“你们一家人真好。”白云由衷地说。

春花脸上**开了灿烂的笑容。近一年来笼罩在春花心头的阴霾,仿佛突然被一道明亮的阳光刺穿,豁然开朗起来。春花拉起白云,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两个姑娘和孩子们的笑声在生产队的大院里**漾。这是春花自被强奸以来发出的第一次欢快的笑声。

“这年轻人还是有个伴儿好,你看你家春花,要不是这白云姑娘作伴儿,好久没见过她的笑脸呢。”

托儿所的奶奶们看到两个姑娘带孩子们玩得传过来阵阵笑声,便不由得对春花妈妈说。

“唉!都是她爸脾气不好,娃娃们在家里别说说笑,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春花妈看到春花开心欢笑的样子,怜惜地望了她一会儿,趁人不留意时却捏起衣袖偷偷擦了把眼角。

“你爸回来啊?那我今晚不去你家了。”春花咯咯咯笑着边跑边说。

“去啊,怎么不去。”白云跑上去拽住她的后襟说,“我爸今天会给我们带白面回来,我妈还说有空让你给我们做面片呢,我们总是做不好。”

“白阿姨让我去啊,真的?”

春花心里其实是担心经常去玩,大人会嫌烦不高兴的,尤其是小旭死了后白阿姨在托儿所也很少说话了。没想到白阿姨竟不嫌弃她,她心里稍微宽慰了些,她在自己家里抬不起头来的罪责感,随着白云的话如迷雾般散去了。春花连忙去请示母亲。

“妈,我晚上去白云家帮她们做面片,可能晚一点回家。”

春花脸上兴奋的笑容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求的过分而暗淡下来,她想起爸爸不准她晚上出门的,她知道妈妈上次陪她去送灯油已经是万幸了,可是她就是想去白云家,白云家没有压抑,感觉自由自在的,有一种暖暖的温情,她们家像有磁铁一样吸引着春花。

“天黑前早点回来,省得你爸又骂。”

春花如释重负地轻轻答应了一声,感激地望了母亲一眼,她很久没有端详过母亲的脸了,她想如果没有母亲她可能早就没有活路了。以前她没发现,可自从她被强奸后父亲常打骂自己时,她发现每次母亲都护着她。如果不是母亲给予的这点温暖,春花无数次地想过去跳黄河死了就解脱了。春花望着母亲想对母亲表达下谢意,可她不知怎么做,她们一家人从来没有互相表达谢意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