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因为妈妈教大家识字,所以每次排队打饭时大家都谦让着让妈妈排在前面先打。白云妈妈提着一个带盖的搪瓷大酱盆,晚饭是每人一大铁勺面条,挺稠的,回家每人一碗分了吃。早上是每人一个馒头,像白云她们上学的学生就把中午的一个馒头也打了,自己带个搪瓷茶缸到学校,中午打了开水就着馒头,就是一顿午餐。

生产队的食堂里有时会做洋芋南瓜汤,放了新鲜的花椒叶,可香了。也有的时候煮洋芋或者胡萝卜,白云还吃过煮熟的梨,在那以前,白云还不知道梨煮熟了会有那么好吃。

白云在学校也渐渐习惯了。由于学校基本没有外地来的学生,加上白云又来自首都北京,因此,白云在学校里也像是国宝大熊猫一样,许多别的班的同学课间都来围观她,她下课和同学在教室门前打沙包或跳皮筋,前排的教室窗户上爬满了人,笑嘻嘻地对着她起哄,有时候,她就和同学站在教室门前晒太阳,突然就会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别的班的同学,跑来围观她这个北京来的“大熊猫”。白云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大家。还有每天课间操的时候,白云更是随时都能感受到四周聚向她的好奇的目光。开始的时候,白云羞怯得下课不好意思出教室门,可她后排的张艳一下课就拉她出去,到教室门口玩跳皮筋或打沙包,有时踢毽子。她看出张艳每次和她一起玩的时候,看到那么多人围观都会仰起高傲的头,假装没看到别人似的。白云便慢慢觉察出大家对她的善意,尤其有张艳陪着便不再忐忑了。有时有些胆大的男同学会跑来问一句“你有没有去过天安门?有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边跑边问了就跑回一群人中,大家屏住呼吸看着白云,白云咬咬嘴唇朝他们点点头,那些同学便兴奋地发出欢呼,张艳拉着她叫她别理他们。

白云在学校里最不适应的是生炉子。有次白云生炉子的时候,在全班面前出了一回丑。那天早上,轮到她生炉子了,可是到打了上课铃老师进教室时,炉子还冒着大烟别说上面的煤就连底下的几根木柴都烧不着。班主任杨老师已经进了教室,全班都鸦雀无声地看着白云和另一个值日的同学。那同学在吹炉子,白云拿着一根手指粗的一人多长的树枝,想踩断了加在炉子里。可那木枝还没干透,白云两手握着木枝的一头用一只脚使劲踩,那小木枝却弹得她直摇晃,怎么出力也踩不断。白云听到有些同学偷笑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她不敢抬头看老师和同学们,只是徒劳地在踩那根怎么也不肯断的小木枝,希望它快点断,好让自己早点生了炉子回到座位上。

还好老师只说了声怎么上课了还没生着炉子就开始上课了。就在白云羞愧万分拼命踩那根棍子的时候,生活委员魏东来到讲台边,接过白云手里的木枝叫她回去座位上。白云像是获救一般万分感激地回到座位上,她知道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她羞愧得连脖子都热辣辣的滚烫,她用双手捂着脸,偷偷从指缝里看见魏东用两手抓着那根木枝,动作娴熟地抬腿用膝盖一顶双臂一弯那木枝竟然断了。魏东把断成几节的棍子麻利地塞进炉子里。

因为白云砍不动教室背后那冻住了的煤块,所以每次值日的时候另一个同学去外面砍煤搬进来,她就在教室里生火。后来轮到白云值日的时候她尽量更早去学校,免得又在全班同学面前闹笑话。

这天下了一场大雪,又该白云值日了。白云跟着哥哥踩着厚厚的雪朝学校赶,碰到不好走的地方哥哥牵着白云的手免得她滑倒。白云赶到教室时,远远就看到她们教室的烟筒里已经冒出了白白的浓烟,白云推开教室门看到魏东已经往柴禾上添煤了。

白云惊喜地问道,“咦,今天是我值日呀,怎么你来生火了?”

“我今天来早了,早点生火教室里早点暖和。”

魏东在熊熊燃烧的木柴上添了煤,笑呵呵地对白云说。火焰被煤压住了冒出一股浓烟。白云说你多早来的啊,连煤都打好了。正好同桌的同学也来了,白云跟他去抬水回来在地上洒上水。两人一个人洒水一个人抹桌子,同学们陆续来了,还没打预备铃,他们就已经搞完了卫生。白云回头望着魏东一笑,心里万分感激。

从那天起,白云开始偷偷留意魏东,每次看到他心里总会暖暖的觉得踏实。魏东是班上的生活委员,也是三好学生,自从白云留意魏东起,她发现班上许多女生有事没事总喜欢找魏东帮忙。课桌腿坏了找他修,抽屉坏了找他,凳子坏了找他,窗户玻璃破了也找他,有的连书皮掉了都找他帮忙。白云渐渐地藏起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喜欢,即使自己的抽屉坏了也从不主动找魏东帮忙,她借来锤子和钉子默默地自己钉,可张艳还是帮她把魏东叫过来帮她修。白云站在一边看着魏东一丝不苟地埋头帮他修理,一句话也不敢说,仿佛一开口就会被人看出自己心里的秘密似的。

白云后来再遇到值日生火的时候再也不用胆战心惊了。她发现她每次到教室里魏东都帮她生好了火。白云不知道魏东是每天早上都早早为全班同学生炉子的,还是只是在她值日的时候帮她生的。总之,她心里对魏东的感激和一份偷偷的爱恋悄悄地滋长起来。她留意着他的行踪,他的成绩,关于他的一切都令她心安,她以一种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的方式拉近和他的距离,她努力在成绩上向三好学生的他靠近。

那是在读初二时候的一天,课间操的时候,正在做广播体操的白云突然感觉下体有种滑腻腻热乎乎的东西滑落出来,她意识到自己来月经了。她紧张得不敢动弹,只是动胳膊应付着广播体操,她偷偷喊张艳问她怎么办,张艳在队里跑来跑去找女生要了卫生纸藏在衣服里,然后拉起白云的手把她带到队伍后面。

“老师她生病了,要上厕所。”

张艳理直气壮地向班主任杨老师说,白云羞怯地低着头涨红了脸不敢看老师。听到老师说去吧白云如释重负地跟了张艳向厕所跑去。学校里只有男女各一个大厕所,像个教室一样那么大,里面有几排蹲厕的长方形洞口,连一点遮挡也没有,一进门就一览无余。每次下课大家都要抢着上厕所,有时人多,打上课铃了才能排到,上完就要跑着去教室。白云见过女生当众用卫生纸,她一直很害怕万一自己有一天也来月经,她觉得她可能做不到有人在的时候换卫生纸。好在她的第一次,只有张艳陪在身边。张艳教给她怎么叠卫生纸怎么放在**里,白云才放下紧张的心。

那一天白云根本没听到老师讲什么课,也没再留意魏东,好像这种时间留意他是对他的不敬似的。她神思恍惚地捱到放学去托儿所找春花。妈妈给了家门的钥匙白云没有急着走,她已经好久没有和春花说话了,她不找春花春花也从不来找她。白云想了许多理由,怕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春花了,她每次找春花,春花都像是不愿搭理她似的。今天她很想告诉春花她来月经了,她很害怕。她站在那里看到春花依然在哄那些哭闹的孩子,不像很久以前那样看她来了就张开笑脸朝她走来招呼她,她有些难过地向春花蹭过去。

“春花,”白云触了下春花的胳膊轻声叫了一声,春花茫然地回头望着白云像是不认识似的。白云本想问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却忍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告诉她自己来月经的事。春花看白云还站着,便把怀里哭闹的孩子放在大炕上,随白云走了出来。

“很久没见你来了?”

春花恍惚似的说。白云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望着春花毫无表情的脸,有些怀疑地望着她,“我天天都来拿钥匙,我叫你你都不理我。”

白云委屈得嘴一咧快要哭了,可她连忙咬牙忍住了。

春花如梦初醒似地看了看白云又垂下眼,嘴角**了一下却没有说话,白云觉得她也像是要哭的样子。

“你——是生我气了吗?”

“啊?不是,没有。”

两人并肩在门前的台沿上站着,又沉默了。春花望着台沿像是要坐的样子,白云不敢坐低头看着脚尖小声说,“春花,我,来——那个了。”

“嗯?什么?来什么?”

春花又茫然地抬头望着白云,她想坐下却看白云没有坐的意思便也站着。白云窘迫得不知如何启齿,她觉得她的脸又滚烫了。春花像是从她的脸上找到了答案,“哦,你来月经了?”她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个让白云觉得尴尬的字眼。

白云连忙点点头,求助似地望着春花。

“你妈知道吗?”白云摇了摇头。

“我今晚给你做个月经带,卫生纸就不会掉出来。你回家找找有没有卫生纸,没有就来我家要,我做好了明早给你送过来。”

春花声音很小却很急,白云低着头双手使劲互相拧着手指,她听了春花的话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仅因为春花帮她,更为春花还是像原先一样对她,她不安了许久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春花不搭理白云的那些日子,白云心里总有一种背井离乡的凄凉。

“春花,我在班上有了一个好朋友,她叫张艳。”

“嗯?哦。”

春花坐在台沿上用一个小棍在地上胡乱地划着。白云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声说。

“我们班同学叫她假小子。”

白云想着张艳风风火火的性格笑起来,“她人很好。”白云本来想说生活委员帮她生炉子的事,可她觉察到春花又没在听她说话,便咽了回去。

“春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春花——”,白云用胳膊肘碰了下春花。

“啊?怎么了?”春花又茫然地望着白云。

“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

春花眼里闪过一丝迷惘,连忙不停地用脚蹭着地上的划痕,“没,没有。”

说着突然起身进了门去照顾孩子们。

白云呆呆地望着春花的背影,心里又慌乱起来,她不知道春花哪里又不高兴了。

白云在门外站了半天,看春花在里面忙着,没有出来的意思,便转身回了家。她急急忙忙在父母房里翻找,找到了张艳帮她要的那种草麻纸,幸好有一尺厚的一沓。她偷窃似地拿了一沓放到自己屋里的一个布包袱里,用衣服裹住,紧张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没想到的是春花第二天天刚亮,就给她送来了她连夜缝出来的月经带和几张卫生纸。

“解和绑的时候会麻烦一点。”

白云看到春花的鼻孔和眉间被煤油灯熏黑了,她应该是连夜做,早上赶来都没顾上洗脸就给白云送来了。白云想着她连夜赶缝的样子忍不住上去紧紧地抱了下春花,两人就那么抱着谁也没说话。

“你去哪儿找的橡皮啊?”白云拿着春花连夜做的月经带惊奇地说。

“是烂掉的自行车内胎上剪的。”

“春花,我们要一辈子都做好朋友。”

两人站在大门前,春花望着白云咧嘴笑了,那笑容就像以前天天看到的一样纯净,“嗯。”

清晨空气格外清新,白云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大门外的麦田里绿油油的麦苗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太阳才刚刚露出半个头。

“春花来了?怎么不进来?”

听到哥哥的声音,春花连忙道别走了,白云赶快把月经带藏了起来。

“春花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去托儿所她都不理我了。”

哥哥望着春花的背影对白云说。

“她也好久不理我了,可我觉得她对我还是挺好的。”

白云说着向着太阳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她心里确认,至少对她,春花还是和以前一样真心。

春天的清晨,景色美极了。

“我们家要是有个画家就好了。”

哥哥望着门前的麦田也伸展了几下胳膊,白云顺着哥哥的视线望过去,的确,那两三寸长的麦苗绿湛湛地顶着露珠娇嫩又充满生机,不远处一棵梨树撑开硕大的树冠在一大片碧绿的麦地里吐露出娇嫩的叶片,那景象,简直是个神奇的童话:

太阳刚刚出来,正好被那棵大梨树遮挡,阳光不屈不挠地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无数条光线,照射到绿油油的麦苗上,把麦田划分成明暗不同的颜色。你能看到麦苗披着明亮而温柔的阳光,喜滋滋地闪动着亮晶晶的露珠。空气里弥漫着春天湿润的清新气息,不由使人深呼吸几口。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白云激动地说,“要是谁真的能把它画下来就好了。”

想到季节会更替,眼前的美景有一天会消失,白云心里不舍地说。

“春花来做什么?怎么见我就走了?”

“我们赶快去挑水吧,不然上学要迟到了。”白云用手摸着两个裤子口袋里的东西跑进家里。

这天早上,上学路上有段路被水冲了。大约有两米多宽的路面不知是被人挖了截水还是地面下陷了,黄泥水横穿马路,汹涌滔滔,看着挺吓人的。哥哥脱了鞋探了探,水没过小腿肚。那水流得很急,黄泥汤似的,白云看着害怕。哥哥先把两个书包背过去,再把白云背了过去。

“晚上放学你在教室等着我。”哥哥知道白云过不了这个水沟。

每当下雨道路上都是烂稀泥,或是像此刻一样,白云就特别想念在北京的日子。

“哥,我们是不是不能回北京了?”

“可能是吧,等哥毕业挣钱了,哥给你买个长雨靴。”

“我不想一辈子都在这里。”

“那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北京的大学就能回去了。”

放学后白云等值日生打扫完了又回到教室里,教室里就剩她一个人,魏东过来锁教室门。“放学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回家的路给水冲断了,过不去,我等我哥放学来接我。”

白云不敢抬头看魏东,她低头小声说。

“你哥他们放学都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水很深的,你背不动我。”

“你这么瘦小,我背得动。”

魏东说着就要试给白云看,白云连忙躲开些,她担心魏东会闻到自己身上月经的气味,便说怕哥哥来了找不到自己会着急。

“你要锁门我出去等好了。”白云回避地说。

“那我陪你等,反正回家也要写家庭作业,不如现在写完再回家,一样的。”

魏东说明天开始叫白云不要等她哥了,从他们村的路绕一下也能到南庄。远是远了,但正好两人可以边走边背书。

“你每天在路上背书啊?”

“路上时间长,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语文政治历史之类要背的都背了。”

“难怪你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你学习也不差啊,再加加油,争取今年评上三好学生。”

白云的脸一下涨红了,她想是不是魏东也在留意着自己的成绩。

白云就和魏东两个人在教室里写作业,等哥哥放学。

第二天下午放学,白云跟着魏东从他回家的路上走,这样如果路一直不通,她就认识另一条回家的路了。魏东说他背得动白云,走原先的路近多了,可白云不肯让他背,魏东笑着说“老封建”,白云听了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甜。从那天起,魏东每天先送白云到南庄,再折回自己村里。

第二日放学排队,白云排在魏东的队里,张艳见了说你排错队了。白云告诉她路坏了走不了,她跟着魏东绕路回去。张艳意外地看着白云,“你怎么跟魏东一起回?那么多同学你怎么找的他?”

白云听出张艳语气里的质问意味,连忙解释说是魏东叫她一起走的。正好张艳那队开始走了,张艳好像很生气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多心眼儿。”

白云疑惑地望着头也不回的张艳,看到她的脖子都硬挺挺地气僵了。可她不知道张艳为什么生气。白云跟着同学们唱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路一开始有十多个同学,一路上一起走的同学陆续到家后就剩白云和魏东了,他们拿出书本背诵一段语文或历史之类的然后互相提问。

过了几天校长收到匿名举报,说魏东和白云相好。班主任杨老师把白云叫到教导处,那里有校长、班主任和两个教导处的老师。白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心里有些害怕。

“我们向你了解一下三好学生魏东的情况。”

戴副眼镜的校长笑眯眯地对白云说。白云暗暗舒了口气,“魏东助人为乐,我觉得他是个合格的三好学生。”

老师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你看见他做什么好事了?”

“我上学路上的路被水冲断了,他每天绕路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