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逼她。”褚令漠然道:“是她自己要嫁的。”

这话明明是真的,可谁听了都不信,时春分也不信。

褚休更是气笑了,“你说她自己想嫁给一个老头?”

“她不想,但也没有反对。”褚令耐着性子道。

褚休黑了脸颊,“这跟逼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逼她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褚令漠然道:“如果她坚决反对以死相逼,你觉得还会有这门亲事吗?”

褚休当场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时春分开口道:“既然是芊儿自己的选择,那此事便无需再议。阿休,你应该清楚知道柳姨娘的事情有多难插手,稍不留神就从亲人变成了仇人。”

褚休低下了头,“可芊儿不是我们的仇人。”

他一点都不喜欢柳姨娘,甚至因为华亭县主的缘故还有些恨她,可这并不代表他要迁怒自己的妹妹,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褚芊跳入火坑。

褚令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嫁给林先生就一定不会幸福?不要忘了,林先生他无欲无求,这辈子可能只有芊儿一个妻子,不用参与后宅的斗争,就可以坐享诰命夫人的成就,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像她一样。”

听到“后宅的斗争”五个字,褚休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你想暗示什么,想说她嫁给我这样的男子也未必会得到幸福,还不如嫁给一个老头?”

褚令默了默,冷漠道:“我没这么说过。”

“可你是这么想的。”褚休气急败坏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谁嫁给我谁倒霉,可你们又怎么敢保证,那林中月这辈子就不会纳妾呢?万一他尝到了情爱的滋味,一转身便负了芊儿,你们可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万一的事谁也不知道。”时春分淡淡道:“可你曾经做过的事,手上染着的鲜血谁也无法忘怀。”

王霁雪虽然不是被他所杀却是因他而死,若非有他的对比,时春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觉得林中月有多好。

大概是被这个事实所击败,褚休垂下了头,苦笑道:“我明白了。”

见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提情事就宛如败犬,褚令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何必一次次地拿话伤他?”

时春分好笑道:“现在心疼起他了,刚才拿林先生与他对比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刚才的话并没这个意思。”褚令冷着脸道:“是他自己想多了。”

“这么看来,是我高看你了。”时春分技讥诮道:“我还以为你会为王霁雪抱不平,到头来你丝毫不觉得阿休的所作所为有任何错误,只要他高兴的话,王霁雪的死活算得了什么,她肚子里孩子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

见她明显发怒,褚令拧起了眉头,“你能不能别老是翻旧账,按照你的逻辑,这辈子死在我手上的人多得很,难道我也要一个个地去缅怀他们,不然就是暴君?”

时春分一愣,随即苦笑起来,“你还说你不想当皇帝?”

褚令微微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无心之语最是伤人,或许褚令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内心深处的野心有多大。

一国之君的位置,有多少男人不会心动,即便他素来无欲无求,也下意识地想要睥睨天下。

时春分知道他这样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责难他的理由,可在这一刻她还是伤心极了,不是因为褚令的野心,而是因为他的隐瞒,她不觉得褚令不够了解他自己,只认为他一直在敷衍她,想当皇帝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想当却不肯承认才是。

褚令知道她误会了自己,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那脱口而出的话并非有意,却也是出自真心。

他这一生最讨厌虚伪的人,又怎能容忍自己去做个虚伪的人。

时春分站起了身子,褚令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你去哪儿?”

时春分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是芊儿莹儿,我不会跟你闹别扭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去看看汤圆儿。”

褚令这才松开了她,眼神有些复杂,“我陪你去?”

时春分瞥了他一眼,好笑道:“去看自己的女儿,竟然要用‘陪’字,你总说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难道是吗?”

最后一句问得他噎了一下,脸色也逐渐难看,“你非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时春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就受不住了?你们褚家的男人果然个个都是这样,说不得也玩不起。”

说着,她没再去看褚令的脸色,径直离开了现场。

褚令没想到自己在时春分心中的评价会是如此,脸色难看极了。

时春分来到汤圆儿的房间,看着汤圆儿无忧无虑的笑脸,心里的郁结不仅没得到缓解,反而愈发难过,如果褚令成了皇帝,那汤圆儿将来就是公主,自古以来公主都得到了怎样的下场,基本上不用赘述,华亭县主就是眼前最好的例子。原以为公主只要逃过了和亲嫁人这一关,便很难再有什么悲惨的下场,但华亭县主的例子告诉世人,生在皇家没有任何侥幸,皇宫内院远比褚家后宅更加可怕。

离燕跟在她的身边,看见她满脸悲怆,不由叹了口气,“奶奶到底是怕大爷失败,还是怕他成功?”

时春分微微一怔,笑容愈发苦涩,“或许两个都怕。”

失败了全家抄斩,成功了万劫不复。

褚令要走的这一条路,左右都不会让她幸福,她又怎能不觉得害怕?

“那就别想这么多。”离燕安慰道:“咱们过好自己的人生,至于其他事情……就让男人去干。”

“你说的没错。”时春分抱紧了汤圆儿,“之前在柳州的时候,我从来没像现在这般苦恼过,或许我根本不该来看他,亲眼见证了他冷酷无情的一面,白白给自己添堵。”

“奶奶想回柳州了吗?”离燕好奇道。

“嗯。”时春分微微点头,“等芊儿的婚事办了,我们就走。”

离燕却有些担心,“那漕帮的事?”

“就交给阿令去做吧。”时春分苦笑道:“翁振海早就不把我当朋友了,我的话对漕帮没有任何影响。”

“也是。”离燕垂下眼眸,表情有些黯淡。

她将来要嫁给吴泊,自然希望漕帮的事情尽快解决,可惜这种事情却由不得她来控制。

——

褚芊的婚事定在了月中,因为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下一个这么好的日子要等到后年,而她和林中月的年纪都拖不得了,自然是越快越好。

褚家连马匪的事情都没解决,就匆匆忙忙地办起了婚事,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恰好能让朝廷放松警惕,以为他们没什么野心。

在成亲的那日,时春分总算见到了被称为“老头”的新郎官,自她抵达定水镇之后,她与林中月没有见过,自然得亲自上前向他道贺一番,“林先生,恭喜恭喜。”

林中月定住脚步,转身望向眼前温婉贤淑的女人,不过才两年多的光景,她已经从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虽然还是没有任何锋芒,但一眼望过去便知道不是能任意拿捏的对象。

“多谢夫人。”林中月恭敬道。

时春分挑了挑眉,很少有人会这么称呼她,但她明白对方的意思。

褚令是他的主子,她便是他的夫人,他在向她表忠心。

可她不是褚令和褚严,她不需要这种忠心,她只希望林中月善待褚芊。

“芊儿她自幼娇生惯养,也没吃过什么苦头,还望林先生与她成亲之后好好对她。”时春分叮嘱道。

林中月颔首,“一定。”

二人打完照面,时春分悠然入座,今夜的亲事过后,她便要启程返回柳州,到时候天高褚令远,就不用再面对这些憋屈的事了,这样想着,她的心情好了许多,随手拿起面前的酒杯饮了起来。

这次成亲为了避免马匪现身捣乱,林中月直接从客栈搬到了褚家,取消了所有的迎亲环节,婚礼也从大繁改为大简,只邀请了定水镇县令一家和当地的乡绅,柳姨娘被这个安排气得吐了一大口血,差点一病不起,最后不知怎地,好像是褚芊说服了她,这场亲事才能如期举行。

时春分没喝两杯,纪小满就扶着肚子坐到了她的身边,她睨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纪小满轻笑一声,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会为了芊儿据理力争,到头来还是自家郎君的利益更加重要。”

时春分眯起了双眼,“你想暗示什么?”

“这不是暗示,而是明示。”纪小满直言道:“你们为了帮褚令笼络一个谋士,不惜牺牲芊儿的终生幸福,枉你还自诩正义,在我看来简直是可笑至极。”

时春分头一次无法反驳纪小满的话语,索性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见她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纪小满好笑道:“你总说我自己自私,轮到自己的时候不还是跟我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只不过我牺牲的是王霁雪,而你牺牲的是褚芊,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够了!”时春分忍无可忍道:“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你非要跟我说这些吗?”

纪小满嗤笑出声,“这就听不下去了啊?当初你不也是这么羞辱我的吗?”

时春分抬起眸子,对她怒目而视,“你明知道芊儿与王霁雪的情况不同,又何必在此偷换概念?”

“我有偷换概念吗?”纪小满反问道:“不都是牺牲别人来换取眼前的安稳,你跟我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时春分懒得与她争辩,她知道对方一心想让她愧疚,尽管对方已经得逞了,可她不想让对方高兴。

“那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说吧。”时春分站起了身子,“我先走一步。”

似是没想到她走的这么快,纪小满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能看到时春分的背影,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我看你还能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时春分匆匆离开宴客厅,走到花园的时候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显然心中郁结难消,纪小满的确很了解她,轻而易举地就戳到了她的痛点。

见她如此,绿桃小心翼翼地安慰,“大少奶奶,您也别多想了,连芊姑娘自己爹娘都同意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这事他们怪谁都行,怎么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这我当然知道。”时春分轻叹道:“我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而已。”

善良的人便是这样,不需要任何人来约束自己,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框的死死地,褚芊的亲事压根轮不到她来过问,但她依然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所谓长嫂如母,她压根不是褚芊的娘,却操着跟柳姨娘一样的心。

想到柳姨娘,她的脚步一顿,转了方向,“或许我该去看看她。”

时春分来到柳姨娘的房间,远远便看见一群丫鬟守在外面,脸上满是焦灼。

“发生什么事了?”时春分快步上前,询问道:“你们怎么都聚在这里?”

那些丫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开口道:“姨娘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很久了,眼看吉时就要到了,我们怕她会出什么事。”

时春分皱起了眉头,“那你们还不赶紧把门撞开?”

那些丫鬟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苦于没人敢承担撞门的后果,听见时春分的命令,便二话不说地想要撞门,然而她们才刚刚动作,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柳姨娘冷着脸出现在她们面前。

“姨娘……”那些丫鬟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跪在她的面前。

柳姨娘睨了她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到时春分的身上,凄厉地笑道:“怎么,你怕我在芊儿大喜的日子自尽吗?”

时春分也被吓了一跳,听见她的询问,连忙道:“姨娘言重了,我只是怕你出意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