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腰折断◎

盛长荣把家门封严, 所有以往生活的痕迹,都永远地留在里面。

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

他无端想起很多年前, 沈老爷子动了大怒,勒令小战士动手, 把家中跟叶恩弥有关的一切全扔到外面去。

盛凌薇那时就站在这个位置, 默不作声地往隔壁看。从外面回来, 一脸苍白倦意。热娜很是奇怪, 不理解她为什么会为叶恩弥的离家而感到如此伤怀, 只是抚摸她红肿的双眼,找了冰袋替她敷着。

傍晚时分,家里收到沈恩知的联络。他远在英国念书,听说家里出了这一样大事, 对盛凌薇挂念非常。

她与他接通了视频, 看到那张脸上熟悉的五官, 又是一阵难过揪心。只是并拢双唇, 倔强地不想要人看出来。

而千里之外的沈恩知语态轻和,并不出言安慰,只是与她温柔闲话,说起自己在慈善书店做志愿者的趣闻。

盛凌薇听着听着,鼻息渐渐轻淡了,唇角不自觉露出微笑。

而盛长荣就在另一处小厅的茶座上, 慢慢给自己斟一壶功夫茶, 同时侧耳聆听。

感知到在沈恩知有意无意的安抚之下, 盛凌薇情绪渐渐明朗起来, 他愈发笃信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如今尘埃落定, 盛长荣缓步走到楼上去, 将一切对妻子和盘托出。而热娜认真听完,手里一松,读了过半的厚书掉落地面,眼露不可思议:“长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弥也是个好孩子……”

盛长荣将她一双纤手握进掌心,话音沉甸甸的,掷地有声:“他没有沈家的姓氏,也没有给薇薇未来的能力。难道以后要让薇薇养着?更何况,他害她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法儿走路。我欣赏恩知,他和薇薇更合适。”

热娜一时哑然,她心知事已至此,几乎不再有转圜余地,深深叹息着说:“恩知这孩子,就是心事太重。我看不穿他。”

盛长荣不以为意:“我当初不是跟他一样?要是我在意你身边是不是有别人,也就不会有薇薇了。”

热娜笑了笑,目光清亮地望着他:“说什么傻话。长荣,归根结底,你们并不一样。那时候我爱的是你的勇气和坦**。”

盛长荣那时没有特别反应,只是将妻子拥进怀里。

如今想来,热娜这一段话是意有所指。个中是非对错,他竟也一时感到含混了。

搬到别处之前,盛长荣联系了女儿。而盛凌薇似乎相当忙碌,只是拨冗抽出一点零碎时间,回复说我同意您的决定,爸爸,把家门封上吧。妈妈走了,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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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临近末尾,北京渐渐热起来。刘骞良坐在后座,闭目深思。

天窗开了半隙,漏进一点微毫的风响。他接到沈恩知的消息,凝神半晌,抬手示意司机关窗,打去一通电话。

“恩知啊,有什么事?直接说。”

沈恩知音量收敛着,语态稳定而谦逊:“刘公使,当初是学生愚盲。”

刘骞良心下登时明白了八九分:“借调不顺心了?”

沈恩知声音朗润,咬字清清楚楚:“我想回到部里,接受外派。”

刘骞良沉吟片刻:“上次的人选已经敲定了。不过很快我会到北非和南美的一些国家,手里有随行人员的指标。这些地方都是贫穷和战乱的国度,哪怕在使馆区域内也很危险,你有兴趣吗?”

沈恩知欣然应允。这是他早就花心思获知到的信息,也是他预料之内的结果。

越危险越是好的。

他就是要把自己放到最动**的、稍有不慎就会殒命的环境中去。

在商务部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沈恩知又多留杭州几日。杭州亚运组委会特地办了一场饭局,邀请他和上下同僚出席。

才进了包间,亚组委那边的负责人迎上前来,给他介绍:“沈主任,这是我们电竞项目的选手。”

旁边另一个声音惊奇道:“这么像啊,你们是兄弟?”

沈恩知目光向侧前方一搭,净透镜片之后,眼眸毫无异样波动:“不过是巧合。”

叶恩弥也嘴角漫挑,松弛地笑:“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兄弟。”

他们礼貌握手,各自落座。只是间隔甚远,席间不交谈,连眼神接触也有意避开。

一局散了,叶恩弥到外面抽烟,脸往上仰着,半睁眼看星星,如同一粒一粒泛着光的细砂砾,在绒布般的黑夜里聚闪成长长的银火。

令他追忆起很久以前那个夜晚,盛凌薇在森林公园里脱了裙子,在他背后快步地走。她叫他回头,勾下身上纯白色的内衣,身姿挺拔地在他面前站定。而他只能仰望,忘记呼吸,心想这一辈子就要交到她手里。

那个夜晚,天顶上也是这么好的星星。

他仰首屏息,像是遥望着深远的夜空,又像是透过夜空望向别处。太清楚了,过去的每一帧画面都在这时找到他、命中他,令他避无可避。

他看见自己高中时代在沈家的那间卧室,十几岁的盛凌薇正在他身边做数学题,专心致志的模样,头颈低垂,不在学校所以没有束发,长发柔顺地蓬散两侧,在作业纸上落下海藻的灰色纹影。

叶恩弥打完一盘游戏,没再排新比赛,放下鼠标斜过目光,盯着她露出的半截小尖下颏看。

“薇薇,你知不知道,这游戏国内那么多玩家,我排第几?”他突兀地开口,对面半晌没回应,只好自己接着说道,“就这么跟你说吧,第一。”

她犹自沉浸在解题过程里,闻言仅仅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地重复:“嗯,第一,叶恩弥你真厉害。”

叶恩弥被敷衍得一口气噎到嗓眼,酝酿好的话挂在嘴边兜了半圈:“那我问你……”

盛凌薇正面容严峻地在纸上进行公式演算,指间圆珠笔冷不防被他抽走,她小吃了一惊,皱着眉毛抬起头,叶恩弥这时候却不再看她了,声音紧得有点发皱,“薇薇,对你来说,我排第几?”

盛凌薇倒是完全没有感染到他的紧张,故意佯装不明就里地逗他:“啊?”

“算了没事儿您忙您的。”叶恩弥当即回头不再看她,手速拉满再开一把游戏,加载比赛的几秒钟光景里又忍不住侧目,一眼就望见她垂脸写起数学题,顿时就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盛凌薇,你是不是学傻了啊?”

“你这么凶干什么。”盛凌薇笑开了,捶他一下。叶恩弥正不大高兴,忽然电脑桌下面有什么探过来,刻意碰到了他的手。

叶恩弥很是一愣神,进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指尖儿轻轻戳过掌心,最终微不可觉地扯住他的袖口。

明明是沁凉柔软的触感,叶恩弥却仿佛被烫到了一下,心陡然给拎到半空。

她慢悠悠说:“要我说,你排第五吧。”

叶恩弥一下炸毛,游戏里一个操作失误,气得将鼠标扔开:“为什么啊?我前面都是谁,你必须得告诉我。盛凌薇,不然我可不服气。”

她一本正经:“前面是爸爸,妈妈,我自己,还有沈爷爷。”

“然后就是我?”

“然后就是你。”

叶恩弥似乎被取悦了,舔一下薄嘴唇:“那还可以。但是,薇薇……”他话音一转,声音低了下去,“在我这儿你排第一。”

盛凌薇并不轻易取信:“比你自己还靠前?”

他很笃定,连点了两下头:“比我自己还靠前。”

无数的画面纷纷扬扬落在眼前,起初是温暖柔和的光调、丰繁美好的颜色,到后面成了越来越多的沉默、大段大段的空白,混在一起让风一吹便破碎了。

叶恩弥强迫自己不再想了,只是自顾自抽着烟。

身后有人走近,转头竟是沈恩知,间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站定。

沈恩知开口,声音与他以往不同,竟是崎岖而干燥的哑,像是平整一张白纸被从中硬撕成两半,在边缘留下粗糙坎坷的豁折:“她还好么?”

叶恩弥下意识地回答:“挺好的。”

同时脑子转得飞快,意识到他们竟然已经分开了。

可又是为什么,盛凌薇并没有回来找他。

“我过段时间就要走了。”沈恩知说。他的脸一半落在阴影之中,轮廓显得瘦削而清绝。

“到哪儿去?”

“去北非协助撤侨。”

叶恩弥眉毛一抬,伸手摘掉嘴角的烟,身体稍稍站正了,神情微动:“是不是挺危险的。”

“还好。”

他将烟掐灭,张了张口,终是喊他:“恩知。”

“嗯?”

“自己在外面当心点儿。”

沈恩知面无表情,只是眼睫稍稍有些滞重,敛目说:“知道了,哥。”

没想到这一次见面,竟然如此平和。

叶恩弥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令他牵缠挂念的,只有她。

想质问沈恩知,想怨恨他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爱情拦腰折断,生生拆散。可是时过境迁,好像放在如今,已并无意义。

只不过……他们分开,是沈恩知主动退出,还是盛凌薇放弃了他?

沈恩知兀自回到车上,在驾驶席呆坐半天,车门也忘了关严。一双醉眼看到镜上吊着的那条细细红线,下方挂坠赫然是那枚盛凌薇脱下手指、归还给他的戒指。他脑中混沌一片,忽然发了疯一样想念她。

沈恩知开始拨电话。

响过几声,被她挂断。他一下固执起来,又打过去,这回她接了,却说恩知哥,我们说好要分开一段时间,别让我真的厌恶你。

心头涌上一阵焦躁,沈恩知把车门推到最大,夜风呼一声倒灌进来,把他脸上正浓酣的酒色吹散许多,让他稍稍寻回神志和清醒。

酒醒过半,随之清晰的是方才的种种失态,沈恩知薄嘴唇抿了又抿,有点懊恼。

但也恢复冷静。

叫了司机,回程的路上,沈恩知恍惚听见雨声,于是抬起头去看,夜空依旧晴朗而清晰,一片湛湛纯然的蓝黑色,原来并没有落下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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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时节,盛凌薇听到沈恩知离开的消息。借故没去送行,只在他走后去沈家探望了爷爷。

他们分开的事情,还没对各家老人言明。

叶澜忧心忡忡,说沈恩知这次外派要持续两年,去的都是动**落后的危险地区。沈老爷子不耐地拄了拄木杖,说年轻人就该出去多闯**历练。

而对沈老爷子,叶澜欲言又止。他年事已高,没谁敢翻出旧账来摆在他面前。

尽管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接下来一连数月,盛凌薇专心忙于工作。此前她参与的那档综艺淘汰了方心语,转而却被她的工作室签下,在社交媒体上很是掀起一阵波澜。

盛凌薇偶尔停下来,回想自己作下这个决定的瞬间,其实多半出于冲动行事。

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对此,她和严愫有过几次小争执。

最后一次发生在参加活动的商务车上,严愫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方心语就坐在前座,头也不敢回。

面对严愫的不赞同,盛凌薇把方心语的模卡翻了又翻:“标准化的大众身材也有受众和市场。况且她不是很漂亮?”

严愫并不买账:“我承认她很漂亮,也很健康。但她不时尚——顶尖时尚是什么?你必须得承认……”

街景略成色彩的线条,光影在盛凌薇脸上蒙蒙昧昧,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色彩。

盛凌薇语气非常笃定,凿实地压下了更多质疑的空间:“靠我们的团队,不是做不出时尚的完成度和高级感。严姐,我们这个行业你还不清楚么?我们可以随便包装一把骨头架子,推出去告诉别人这就是时尚。那么方心语为什么不行?”

和蒋睦西事先打好招呼,她带方心语一道去拍摄木樨品牌的新一季产品线。

路上又收到叶恩弥的消息。凭心随性的两句话,好像没有实质内容,看起来像个玩笑。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叶恩弥说话时的神态风貌。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都发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给她。

而盛凌薇一次也没有回复过。

这一回她也敛下眼眸,将手机屏幕捺灭。她黑发雪肤,是最明艳而凛冽的样貌,面上却似是迷惘,又十分疏离。

她没想到会在摄影棚的休息室里见到叶恩弥。

起先是照片。木樨品牌和叶恩弥有过密切合作,蒋睦西不知道从哪里挖来了他以前夺冠的照片,跟许多宣传制作的物料一起挂在这里。他那时该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白衣服,站在领奖台上。

盛凌薇的余光不自觉也在往那照片上飘。无需仔细去看也知道他该是什么模样,盛凌薇早在许多年前就把他瞧透了。

聚光灯下,高清镜头里,这男孩样貌相当经得起推敲琢磨。唇鼻眉眼都是好看的,只不过应该是长久缺乏休息,半含着眼皮,神色低靡,显得有些恹倦。

她视线往下走,看到他手指节微微翘,漫不经心勾着一块金亮的奖牌。

而叶恩弥此时正在来的路上。

他只觉得心脏重重跳着,一路跳到了休息室门口。他对着大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整理过衣容,把队服袖口的褶皱抻了又抻,才伸手去轻轻推门。

脸上表情有意保持稳定,心里却在微微笑着。她昵称的两个字逗留在舌尖,几经辗转,最终化在嘴里。

盛凌薇猝然转头看过来。她眼型浑圆,看他的时候更是微微张大,瞳仁呈现一种清醒而又丰满的纯黑色,在低暗浑浊的环境下依然光彩荧亮得惊人。

他又叫了一遍,薇薇。

盛凌薇没有说话。已是许久不见,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再看到他,神思如此复杂。

他虚仰着脸,顶光打出微扬的眉骨形状,下方是一双光锐浓黑的眼睛,神色却是似笑非笑的。

盛凌薇思绪稍晃,似乎又从他脸上,看出从前的少年模样。

可他一开口,分明已是成年男人低沉的声腔:“我们薇薇也是大明星了。想见见你,真不容易。”

盛凌薇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微不可觉地动了动。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上次说会回来找我,结果又消失了。你就这么可劲儿折腾我,真当我是铁打的?”

叶恩弥说着,朝她走来。他总归骨头长得好,因为手伤而荒疏了几年运动,也依然是宽肩窄腰。

一手撑在她椅背上,薄卫衣下面,腰脊勾出孤桀一道直线,不需要动作也黏人视线。

他轻扯嘴角,语气也带着自嘲:“也没错。多少年了,再苦我也得咽下去,再累我也得受着,再沉我也要扛起来……我必须得是铁打的,一想到你,我就知道我不能倒下。”

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温柔。盛凌薇一时怔忡,想起他都经历了什么,眼里忽然有泪意越攒越重。

穿过瞳膜上汪着的那层水光,她望见他就在咫尺,又好似透过他望见了那个少年曾经最好的时候。

他总是那样的,卫衣兜帽拉到鼻梁以下,下颌轮廓仿佛一笔勾成,形状凛冽,折角陡峭,找不出一根多余线条。薄嘴唇有棱有致,许多时候浅浅抿着,更多的时候会对她笑一笑,骄傲的面孔上,温情和爱意就都有了。

与现在不差分毫。

盛凌薇心海剧烈动**,嘴上却不承认:“叶恩弥,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认真地端详着她:“怎么哭了?”

而她皱一皱鼻子,仍在负隅顽抗:“没有。”

叶恩弥向后退了半步,把距离拉到让她觉得舒适的程度,纵容地笑了笑:“都听我们薇薇的,你说没有就没有。”

话音又是一转:“不过,薇薇,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心情不是很好。更新晚了一些,不好意思!

感觉写得有点奇怪,休息一下会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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