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一粒扭开前襟的扣子◎

贺思承视线逡巡一周, 发现这卡座上全是眼生的年轻男人面孔,一个也不认识。于是跟“沈恩知”耳语几句,将人请到三楼单聊。

三楼尽头有间小包, 是贺思承常年留给自己的私密空间,跟外头一样冷硬的科技感, 连沙发背弧都线条笔直。

他心痒难耐, 一关门就忙不迭问:“那个……没忘带吧, 哥?”

叶恩弥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却也不慌乱, 从容坐在一把高椅上,气定神闲地说:

“放车里了,待会儿给你。”

信口胡诌,他最擅长。

贺思承果然大喜过望。薄薄两面单眼皮弯成新月:“谢谢恩知哥。我就知道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这支酒太难得了, 那么多年的时间, 只流入市场三次……我必须得供起来, 当作镇店之宝。”

相识没几年, 在贺思承的印象里,沈恩知向来是不动声色却又精明多智的。

只消翻覆手的工夫,就将一切龃龉巧妙化解,再复杂缭乱的缠思,也总能被他料理停当。

沈家家风持清守正,沈恩知也不喜玩弄权术, 一路仕途走得含蓄低调。他对家世讳莫如深, 掩瞒得分外严密。

沈恩知为人也清淡随和, 时日须臾即逝, 朝夕相处的前后同僚, 大都对他的身份背景一无所知。

贺思承他们一拨狐朋狗友, 相互都清楚底细。平日里再敢造次,一到沈恩知面前,被他那双镜片后冷静的眼睛淡淡一压,全都下意识噤声缄口,行事规矩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恩知取下眼镜。

很少有人光看神态就显得骄傲自我,面前这位是其中之一。

他依然英俊得确凿无疑,一身浅色常服穿得挺拔而熨帖。眼目纯黑,清晰又明亮。明明是跟平时一样眉目疏朗,定睛细看,却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倒像是很多事都漠不关心的模样。唇边松松牵住了一抹笑,眼梢不安分地飞挑着,目光也不够扎实,虚泛地往人脸上一眺,又像是透过焦点看向更远的地方。

“你找薇薇有事儿么。”他说。声音质感如砂,比平时的沈恩知低哑一点。

贺思承回过神来:“噢,也没什么。就是想说薇薇姐要是有空,可以来店里坐坐,我这儿经常接待她们圈内那些人,都挺熟。没空的话就算啦——之前在巴黎还挺轻松的,怎么回北京更忙了。”

“在巴黎玩腻了。你这儿没什么新花样?”

叶恩弥摸索着顺他话往下讲,心底也清楚这样不对。

可他实在太惦念她,哪怕能撬出点有关她近况的信息,多少也算作安慰。

“巴黎的店确实……那边场子开得太仓促了,很多设施没弄好。确实是我招待不周,只能陪你们喝喝酒。不过恩知哥,你不是喝了挺多?借酒亲了薇薇姐那么多次。”

“嗯。亲得挺开心。”叶恩弥指节在下颌骨蹭一下,无端地有些烦乱,“就是在巴黎,睡眠不好。”

贺思承一脸了然:“我就说,薇薇姐那个旧公寓太老了,又在三区,肯定隔音差,应该住酒店的。对了,她身体好些了没?”

该是指她的胃病。

叶恩弥说:“好多了。慢性病,根治不了,只能好好养着。”

“怪不得你要请假回去陪她。哥,你和薇薇姐真是我见过最恩爱的夫妻了。”

一个字一个字,累加堆堵在耳膜上,相互来回搓磨,嗡嗡响成一片。

叶恩弥劲眉发紧,眉峰处窄窄小疤,似乎此刻也被激起陈旧的疼痛。他低声说:“还没结婚呢,说不准。”

可是又觉得自己这番作态,到底不体面、无意义。

沈恩知应该把她照顾得很好吧。

叶恩弥面上浮现笑意,只是在抵达眼睛之前就已经消却了,起身说:“我去给你拿酒。回见。”

贺思承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到二楼卡座去找,发现一整桌的年轻男生都已经离开了。他正摸不着头脑,经理来汇报说沈恩知正在楼上等他。

贺思承脑袋发懵,敲了敲太阳穴,折身上楼,一推门就看见西装革履的沈恩知,不由惶惑地问:

“哥,怎么换衣服了?”

“说什么胡话。”

“不是,刚才我还见过你呢,没戴眼镜,穿那种松露白的衣服……”

随着贺思承细碎的描述,沈恩知眼前逐渐清晰起一个形象。

他淡淡横了贺思承一眼,嘴唇上施加些许力道,抿成一条刀切的直线:“你见到的,应该是我哥哥。”

贺思承双目微瞪,诧异不已:“啊?以前怎么没听说。”

他混进这个圈层,到底晚了太久,错过许多辛辣秘闻。

“他已经和沈家没有关系了。”

沈恩知说。

所有的争夺,他都赢得彻底。

--

盛凌薇缓过一点精神,在工作室泡了好几天。这次欧洲的时装周之行,团队出了不少物料,准备和新谈的合作一起投放宣传。

偶尔实在困倦了,到写字楼底商买杯咖啡。十月中的北京,空气转冷,风也不如以往钝了。

盛凌薇捧住咖啡的隔热垫,在金融街周围闲逛。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月坛附近。

她记得当初和沈恩知的第一夜,就发生在旁边的老家属楼。

他住的旧房里空气闷黏,两人从客厅到卧室,持续一整夜的黏腻缠绵。到最后许多气味胶在一块,闻起来就像湿咸的盐堆。

屋子不新,顶灯也是泛了旧的昏倦,经过许多层烟和影的隔膜,不真切地投下被搓碎的光线。

她腰酸腿软,肺叶之间急捯着气,仰头看到天花板那一圆灯点,温黄模糊地亮在视线里,以为是一轮最好的月亮。

腹间狠狠一坠,她下意识喊了声他的名字,进而发觉自己的声音莫名有些绵黏,就像屋里的空气。

而沈恩知就在她身后,似乎不知疲倦,掌心扶着她细窄的腰侧……

如今想来,不能说不是好滋味。

她打了通电话过去。

“怎么了,薇薇。”

沈恩知叫她的名字,音量不低也不高,语气像是慢慢蒸散的温水,舒和宜润。

“还记不记得你在社科院实习的时候住的房子?”

他有些意外,仍然回答:

“嗯,记得。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沈恩知还记得那天清晨,她就挤在身边安睡。他一只手臂搂着她,头也倾垂在她发顶,平稳的呼吸落下来,起先温热如同手指抚触,到后来滚烫滚烫。

嗅着她发间凛香的气味,沈恩知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是她的了。

“你那时候,是第一次吧。”盛凌薇问。

他一时产生自我怀疑:“薇薇不舒服么?”

“……记不清了。”

“那么等订完婚,我们一起复习一下。”他用心地说。

盛凌薇扑哧笑了。

“你怎么也这样啊。净想这种事……”

——“也”。

她又自然而然用上了这个字眼,昭示着他们的命运之中,横亘了另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而沈恩知一如既往,只能欺骗自己,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盛凌薇关掉手机,摸了下脸,笑容还没淡去。

真的是在恋爱了么?

否则怎么才挂断电话,就又开始想念他。

自打讲话还在囫囵磕绊的年纪,她就与沈恩知相识了。

两人曾经一度亲密无间,连拥抱都像是贴在镜面上,触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曾是形骸之外没有血缘的亲兄妹,彼此熟悉到能背得出对方呼吸眨眼的频率,要想猜准对方脸上的表情,甚至无需睁开眼睛。

也许是因为过于亲密,沈恩知以往在她眼里,从不属于“友谊”的分区,却也不在择偶范围内。

也就从没有预料到,原来世上存在如此安全舒适的爱。

不像叶恩弥。

从前的很多个年头,她爱叶恩弥就像爱一支烟。他的形貌,神态,气息和语言,都如同一种强劲刺激的诱陷,是引她迷失坠落的成瘾性。

或许对他的执念,就像少烟时肺叶之间漫出的渴,只是体内的戒断反应。

生理上还在承受着戒烟后的麻痛,可是内心已经在向沈恩知偏倚。

--

两周后,盛凌薇到上海参加活动。

豪车名酒的联合私享晚宴,由当今摘星最多的法餐主厨亲自操刀,受邀到场都是有过多款购车记录的最尊贵的客人。盛凌薇作为添越的亚洲推广大使出席,在场不少熟脸名流,分享典藏版银瓶路易十三。

最普通一场商业活动,维持黏性的社交性质更高。盛凌薇并不热衷于此,浮一脸假笑客套寒暄,在席间没吃下什么,散场后躲到人迹罕至的位置等车来接。

顺便抽一支烟。

她近些日子逐渐觉得电子烟不够重,缓解不了肺里的痒。于是又重拾以前的女士烟卷,新换了牌子,是根根纤细的苏烟。

结果习惯没改回来,忘记随身带火机。她实在无聊,问了小鹿还有半小时才能到,就给沈恩知打电话。

叶恩弥是在这时看见她的。

作为受邀名单上的车主,他早先接到邀请函的时候,并不感兴趣。好在随手丢弃之前打开看了一眼,碰巧遇见她的名字,作为品牌伙伴和其余几位明星并列在一起。

杭州到上海,路程不远。叶恩弥有意买了迟几班的车票,想在活动结束后见见她。

或者只是像这样,站在拐角,悄悄看一眼。

他想要靠近,又被盛凌薇低头拨号的动作锁在原地。

她的手指纤长无节,似是水玉雕成的肌理。

美丽的女孩子总有一双美丽的手。

长发也浓密鬈曲,光泽如海藻,垂在肩胛两侧。她用一根手指卷绺头发,刚接通就笑起来:“是我。怎么才分开这么几天,你就听不出来了呀?”

从前,叶恩弥隔着门,还有在电话里,听过旖旎百倍的声音。

可是都没有如今见到她笑靥如满月,听到她对人低柔爱语,这样摧毁意志、消泯心灵。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想你了,恩知哥。”

顿了一会儿,又说,“……嗯,知道了,你放心吧。这两天有没有空?我去杭州找你。”

叶恩弥转身离开。

天色已迟暮。他顶风用掌心护火点烟,含在嘴里深深地吸,同时定眼望着天边低云,渐渐被暮光晃成迷乱的紫橙色。

他眉目薄长锋利,眼神专注而清醒,暮色被淡风搅散,在眼里映成一粒一粒飘动的橘火。

没什么关系。无论是谁,她过得好就行了。

叶恩弥把烟捻灭了丢进垃圾桶,招手拦车。

想起她曾在电话里对他说过的两个字。

——算了。

--

数十天后,已是初冬时节。沈恩知元旦前夕才回北京,和盛凌薇相隔异地,彼此的肌肤都在想念对方。才进公寓就是一个深到骨骼擦蹭的拥抱,他手指修长有节,从背后绕过来,一粒一粒扭开她睡衣前襟的扣子,俯首亲吻她洁白舒展的长颈。他性格内敛平淡,亲热时却格外炽热。

在家里厮磨几日,又一起到沈家跨年。

沈州同和叶澜招呼她进门。听说沈爷爷在房内吸氧打盹儿,盛凌薇也就没贸然去打扰,脱了鞋拉沈恩知上楼梯。他跟得很紧,手护在她腰间。

盛凌薇走到半途,回头与他相视一笑。

叶澜与沈州同相对望一眼,彼此也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当时你和长荣做那个决定,我还觉得对小弥不公平,热娜又反对,我也不是没动摇过。现在看两个孩子这么好……她也该放心了。”

临近黄昏,窗外零零碎碎,飘下翳腻的雪珠子。

忽然有人通报,说盛长荣到访,正在院子里等候。

沈州同和叶澜起身去迎,把他拉进门厅。盛长荣呢子大衣的两肩落满雪片,声音也肃冷绷直:“元旦了,我来拜访沈老。”

叶澜说:“爸不太舒服,在吸氧呢。快进来,长荣,进来说。薇薇也回来了,跟恩知在露台呢……”

盛长荣似乎被触动了一下,眉头用力一捏,嗓音也起疙瘩:

“就不进去了,沈老身体不适,我改天再来吧。”

回身正欲出门,又似乎想起什么,转头问:“俩孩子的好日子敲定了没?”

叶澜赶忙回答:“说是明年上旬到长岛订婚。咱们出去不方便,回来就在北京也办一场私密的。”

“薇薇还是那么瘦吗。”

“回国以后,比以前看着是丰圆点了。”

沈州同这时欲言又止地插了腔:“长荣,热娜她……”

盛长荣眼神微黯,叹口气:“不剩多少日子了。叶澜抽空去看看吧。这几天状态好一点,能认人了。”

走出几步,在门口与寒冬交界之处驻足,他没有回头,呼吸之间还漂浮着冬日的白汽,“别告诉薇薇。”

沈州同目送他离开,摇摇头,拉着叶澜往里走:“这父女俩,脾气是一个赛一个的倔。”

沈家露台上,天灰得很浓,像是整块污湿的粗布面,还能拧出些雨水来。

星点的小珠粒,在半空中冻成雪,纷纷扬扬往下散落。

北方的冬季非常寒冷,风又格外硬,似要把这种寒冷往皮肤里面凿。

盛凌薇侧头轻靠在沈恩知肩上,与他并肩坐在宽大舒展的遮雨蓬下。她刚要说话,不小心就着呼吸吃进几颗雪,嘴里就小小地噎了一声喷嚏。

“要不要回去?”沈恩知担忧地问她。

“没事,再看看吧。我喜欢下雪。”

就在这时,接到蒋睦西打来的视频通话。

黑框眼镜后,她双目浑圆清澈:“薇薇,你是不是没跟叶恩弥一起跨年啊?”

盛凌薇神念微动,余光里紧看沈恩知的表情,嘴上敷衍过去:“噢,没有,他说他要忙比赛……怎么了。”

她感觉自己的表情莫名在发紧,手上跟着一紧,是沈恩知更加用力地将她握牢。

“没事,我知道他肯定很忙——薇薇,下雪了,我觉得特别适合拍外景,正临时找人搭呢。”蒋睦西说着转动镜头,给盛凌薇看身处的环境。旧式合院的斜檐红墙边,不少员工穿着冲锋衣,在雪地中忙着铺排器材,“明年亚运不是在秋天么?我们运动线也出了秋冬主题,摄影师早上联系我,说雪景特别合适。你要是有空,不然过来?”

以雪景为主题或灵感的秀场,盛凌薇以前有几次成功的尝试。可是在北京的古建筑里冒雪拍摄,倒是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其实工作内容对她而言,并不算辛苦。她喜欢站在聚光灯下,被镜头膜拜的感受。

她动了心思:“恩知哥,今天晚点陪你,行么?”

沈恩知颔首:“想去就去吧,早点回来。”

她知会了叶澜一声,便动身出门。

蒋睦西挂了电话,叶恩弥刚刚从正门的门槛一步跨进来。

周围银雪皑皑,他肤色更显欺霜赛雪的苍白,五官是锋利的锐角,眉眼和嘴唇都薄长而倦怠,捏合在一起成了种寡情的气质。

他低头整理身上正装的戗驳领,似有些穿不惯,挑眉问:“还有多久?我去抽根烟。”

“别走太远,等下有惊喜。”蒋睦西说。

关于此行的目的,她坏心地连叶恩弥也一起瞒住了,拿着签好的男装运动线代言合同唬人,说要做一支广告正片,把他从杭州喊来参与拍摄。

她与盛凌薇年少相识,暌违多年,再遇时童年好友已经要嫁人了。

蒋睦西筹备许久,特地招来品牌的御用摄影师,恰赶上北京大雪,租用的场地曾是王府,青瓦红墙,映雪成趣。

婚纱也出自蒋睦西的精心挑选,几件盛凌薇喜欢的品牌和款式。

她要送她全世界最美的婚纱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2 07:00:20~2023-09-03 04:1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爱芙塔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踹掉男友选白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