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叫一声,面色难得出现惊慌失措的神情,匆匆跑过去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搂在怀里。

已经熄了灯的长廊外缓慢的走着一道瘦削的身影,不时还伴有轻轻压抑的咳嗽声。

那道身影停在一间厢房外,里头漆黑一片,他抬起手轻轻扣了几下门扉,屋里头没有半点回应。

“季叔,我知道你还没睡。”

如他所料,没等多久,屋里有了脚步声,接着门扉被推开。

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和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映在老者灰黑色的瞳仁中。

季叔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匆忙伸手将少年拽了进来,点亮屋内的烛光,又匆忙去加火炭生火给他取暖。

“季叔不必这样,我只是来问些事。”

季叔瞥了他一眼,从屏风山取下貂皮裘给他披上:“我答应阿疏要照顾好你,更何况你身上的余毒还未除尽,身体也还虚弱。”

苏洵垂下眼眸,将貂皮裘拢紧些,靠着火炉坐下。

“季叔,阿疏为了救我冒这么大的风险真的没事吗?你认真告诉我,她究竟在哪儿,有没有出事?”

说话太急,又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苏洵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

季叔叹了口气徐徐道:“阿疏给死送去的那杯烈酒的确是惨了剧毒,幸好先前给你喂下了鬼谷子前辈给的丹药,能让你挨过那毒维持气息全无已死的状态。”

“咳咳,这是什么?”

“能保全你性命的东西。”

苏洵回想起那日,原来阿疏所说所做都是为了今天,她竟然在很早以前就想到了现在的局面。

苏洵的心头一阵疼痛。

“你放心,她一向谨慎决绝,这些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是不会行动的,明日我将你们送到城外的安置点,等她做完了那件事就会前去与你会面。”

苏洵心头一跳,浓浓给的不安感遁入心口,他急切问道:“什么事?”

季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夜已深了,小侯爷你也快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苏洵知道问不出什么,沉默了片刻徐徐起身作揖道:“叨扰了。”

长廊上积雪还未融化,棉靴踩踏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苏洵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一滴清泪划过下颌落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季叔去苏洵的厢房里唤醒他时,刚推开门扉,便看见苏洵披着件狐白裘,眉头微皱的坐在木桌边上。

他听见动静抬头急切问道:“季叔,可有阿疏的消息?”

季叔摇了摇头:“这还早着呢,等消息传来老夫定当第一时间告诉小侯爷。”

苏洵垂下眼眸,起身作揖道:“多谢季叔。昨夜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惠王殿下,今日出城后再前往汴州与殿下回合。”

“惠王殿下倒是知人善任,从善如流,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苏洵微微笑道:“惠王殿下的确深受封地百姓爱戴。”

言下之意,莫过于篡位。

苏洵不再多说,随季叔去了大堂。

收拾妥当后,一干人在红袖招的后院准备出发,车马东西都已经安排妥当,苏洵等人与季叔一一道别后,便翻身上马。

“不好了!季叔不好了!”

远处风尘仆仆的骑马奔来一人,气喘吁吁的下马喊道:“据宫里线人回报,姑娘夜闯御书房,被发现了,还受了重伤,如今被关押在宫里的一处偏殿。”

白马上的披着连帽斗篷的少年瞬间僵直了身形。

也只有短短几秒,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跃马扬鞭,绝尘而去,直奔宫门。

季叔反应过来,大吼道:“还不快拦住他!”

十几匹马顺序追逐了上去,长街小巷灰尘漫天,百姓被奔驰而来的骏马吓坏了,摊位瓜果摔了一地。

苏洵紧紧拽住缰绳,双眼赤红,奔腾而去,一直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街角,一枚暗器不知从哪儿飞来射中身下骏马的要害。

骏马痛苦的扬起四蹄嘶鸣,马上的人重重摔倒在地面上。

从屋檐上飞下一道身影,稳妥的落在苏洵面前:“小侯爷,惠王殿下命我来接你。”

倒在地上的少年散乱的黑发遮住半边脸颊,他攥紧的拳头狠狠锤向地面,又狠狠砸了一拳,双肩随着剧烈的动作抖动。

等了半晌,他血迹斑斑的手掌松开,站了起来,面容镇定,眼底暗藏着狠绝,低声道:“方才是我冲动了,多谢。”

“殿下在城外等着小侯爷,请随我来。”

宫廷里,一座宫殿里里外外站满了人,来来回回的进出忙乱的很,里头隔着绘着绘着彩云腾龙的屏风,一张雕花乌木床,面色苍白的女子躺在**,身上盖着厚厚一层的被褥。

纤细的右手臂露了出来,两鬓微霜的太医正为她把脉,黄明色衣袍的男子在外头来回踱步,面色焦急。

过了半晌,太医将手臂放回被褥里,走出两步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期期艾艾道:“陛下,怕是无力回天了。”

“什么无力回天!救不回人朕要你们何用!”

皇上暴怒,一脚踹向太医的胸膛,后者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又爬了起来不停磕头,满殿的人齐齐跪下噤声。

“陛下,姑娘之前用的蛊术实在歪门邪道,这些时日下来已经把气血消耗殆尽,怕是撑不过两天了。”

太医双肩抖动,说话磕磕巴巴。

皇上的面色更难看一些,火急火燎的走到床边,看向躺在**没有半点血色的女子,明明昨夜还不卑不亢的怒斥着他,如今却躺在这里虚弱的随时会离去。

皇上伸出右手,指尖微微颤抖,触碰到阿疏近乎透明的面颊一抖又缩回了半空。

他面色恍惚,喃喃自语道:“有个人他一定能救阿疏,一定可以。”

一干人小心翼翼的抬头看见一向冰冷高贵的皇上呆愣愣的坐在床边,仿佛着了魔般反复说着一句话。

皇上呢喃着眼圈微红伸出双手伸进被褥里紧紧握住阿疏冰凉的右手,弯下腰将额头抵在紧握的手背上,说话渐渐哽咽起来。

“阿疏——”

城门外的一处荒凉地带竟然拔地而起一座小土丘,种满了青青绿草,此时积雪覆盖,满眼银色,小丘后是一条护城河,此时河面结冰,折射着淡淡的日光。

而西北方向的河岸边建起一座小亭,红柱白墙,雾凇沆碭。

亭里铺毡对坐两人,旁边还有位年轻后生烧酒。

“殿下,怎么忽然进了洛阳城?”

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披着貂皮长裘,长相普通,但浑身都是贵胄之气的中年男子。

“依照上次你给的谋略,已经将汴州收服,如今到了时机,也该直捣中枢了。”

苏洵眉目间还有些忧愁,惠王殿下观察了片刻劝道:“过几日就举兵入城,一定会将姑娘给救出来,苏卿可千万不能分心。”

苏洵淡淡一笑,举起杯盏轻啜了一口,侧目看过去,天水一白,长堤一痕,再看过去便是雄伟壮观的宫廷城墙。

他眼里的笑意褪下,随之而来的是满满的恨意和决绝。

阿疏醒来是深夜,宫殿里檀香袅袅,她皱着眉头,不喜欢这香气,垂在身侧的手掌艰难的伸出被褥挨上床边的桌案,用力推翻一个青花瓷碗。

尖锐的声音惊醒了门外守着的几个婢女,走进来一瞧顿时喜笑颜开。

“姑娘,你总算醒了。快,去告诉陛下。”

阿疏咳嗽了声,费劲喊道:“等等。”

刚转身的婢女停下脚步,三个婢女守在她边上。

“你们不准出宫殿一步。”她眼神决绝,“若是敢出去一步,我就死给你们看。”

三个婢女噗通跪下:“姑娘莫心急,女婢不出去不出去。”

阿疏咧嘴凄凉的一笑,背脊松弛人又跌回了**,婢女慌忙站起来一位上前给她盖上被褥,另两位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今日太医怎么说?”

婢女低下头不敢开口。

“快说!”她发力又咳嗽了几声,婢女慌张的开口道:“太医说什么奴婢真的不知道。”

阿疏捂着嘴咳了两声,摆摆手道:“算了。”她费力的撑起上半身,婢女上前将她扶起靠在床头。

“外面的雪停了没?”

“昨晚就停了。”

阿疏淡淡一笑:“扶我起来,去外头看看。”

“姑娘,可你的身体——”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阿疏态度生硬,婢女颔首只能给她穿上外袍又披上狐白裘,又取来了温热的六角朱漆描金袖炉给她捂上,才敢扶起阿疏慢慢走下床。

婢女扶着阿疏走到门外,向后给其他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婢女明白后轻手轻脚的贴着墙角往外走。

阿疏裹紧狐白裘,眼神弥漫上一层迷雾,微微扬起下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几颗星辰微光闪闪。

“我说了不准踏出宫殿一步。”

刚踏过长廊的两个婢女吓得噗通跪了下来,哀求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道。”

阿疏叹了口气,吐出一口白雾,低声道:“我现在虽然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可我的无感并未衰退。”

三个婢女不敢再说话,颔首双肩因为害怕微微颤抖。

“算了,你们回屋吧。”

“奴婢遵命,多谢姑娘。”

阿疏吩咐旁边的婢女给她取出一把椅子,很快一张木椅送了过来摆在门庭中央,上面还铺了雪白的白狐毯子。

“这些都是陛下差人送来的。”

阿疏恍若未闻的坐在了木椅上,摆摆手示意婢女下去,独留她一人静静的坐在门庭外守着苍茫月色。

她心里明白,已经没有几日了,她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

阿疏眼里渐渐湿润,泛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