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在宫廷里掀不起大风大浪,送到宫外的山陵崩埋了就没事了,可是她偏偏看到了阿疏最为脆弱的时刻,阿疏绝不能饶过她的性命。
后花园,积雪消融,只剩下沧桑挺拔的树木上积雪簌簌而落,一座建在水面上的小亭子,红柱白墙,水面结冰,折射着日光。
阿疏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走进亭子里,皇上正躺在软榻上,饮着上好的龙井,见她来了淡淡的一瞥,眸光锐利的扫了一遍她的面容,接着淡淡道:“阿疏,不愧是朕自幼培养起的杀手,做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阿疏跪拜在低颔首道:“陛下过奖。”
后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疏心头一跳,面上波澜不惊,过了一会儿,一副担架在她旁边杯搁置在地面上。
“陛下,请您过目。”
皇上淡淡瞥了眼担架上蒙上白布的尸体,吩咐道:“阿疏,掀开。”
“是。”阿疏照吩咐掀起白布,躺着的人面色发白,面容憔悴,气息全无,嘴角还残留着一道猩红的血迹。
阿疏移开视线,默不作声。
皇上微微仰起上半身看了那具尸首半晌,右手两指轻轻叩击青石桌面,很快有个婢女捧着具木盒上来。
“阿疏,用这个扎进他的心脏,朕要斩草除根万无一失,才能高枕无忧。”
阿疏面色一白,婢女已经将木盒托至她的眼前,她嘴角微抿,伸手掀开覆上的红布,里面躺着把精致的匕首,匕首脱鞘而出,寒光一闪。
“是。”阿疏睫毛轻颤,握住匕首的手指微微泛白,她走到已无气息的苏洵身前,扬起手臂,锐利锋芒的匕首举至半空。
阿疏胸口起伏,额头上涔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流进她的眼睛里,酸涩难受。
她对准着苏洵的胸口,手臂垂下。
“慢着!”一声惊呼带着哭腔。接着一道身影如蝴蝶般扑了过来,扑进了担架上少年的怀里。
昭玉公主哭哑了嗓子泪迹斑斑的埋在他的胸口,呜咽出声。
“苏洵哥哥!”
阿疏握着匕首,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幸好,幸好。
她面色镇定的退到一旁,颔首弯腰问道:“陛下,这——”
躺在软榻上的皇上眉头皱起,目光阴郁的望着哭的撕心裂肺的昭玉公主,面色有些难看:“算了,走吧。”
阿疏颔首,将匕首插进刀鞘里,婢女将红布覆上退到一旁。
皇上经过昭玉公主时停下脚步,留下一句:“昭玉,朕对你这个妹妹已经够耐心了,到了亥时你不准再记得这个叛臣逆子。”
昭玉哭的撕心裂肺,紧紧抱住已经发凉的苏洵尸体痛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阿疏低头望着他们有些黯然神伤,很快将这份情绪掩藏起来,面色冰冷的跟在皇上身后离开。
雪落无声,河面冰冷,寒气渐渐盈透了整个后花园,红柱白墙小亭里,披着贵气狐裘的女孩还匍匐在冰凉的地面上,旁边有婢女看不下去,劝道:“公主,不如上塌,地上太冷了。”
昭玉恍若未闻,双眼红透,纤细的双手紧紧抱住怀里冰凉的人,尖瘦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处。
”苏洵哥哥,你冷吗?一定很冷吧。”
“公主,公主!”婢女惊慌的上前要拦住她,昭玉推开她们将自己的狐裘解下盖在苏洵身上,紧紧抱住他,苍白如纸的脸蛋埋在柔软温暖的狐裘里,抽着鼻子喃喃自语。
“苏洵哥哥,昭玉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
苏洵哥哥,所以你千万要醒过来,一定一定要醒过来,不要让昭玉害怕。”
宫里的春宴到了中旬,很多人已经醉眼熏熏,昭玉没有饮酒双眸干净透彻,只是觉得周围越来越热,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偷偷看了眼坐在斜对面的白衣公子,只见他面容淡然,眼里深深浅浅的笑意,对于舞姬的挑弄丝毫不理会,只顾低头饮酒喝茶。
再过了不久,那位公子忽然站起身来,施礼后便离席,昭玉见他走了,心下一急,抬头瞧见金阶上父皇母后正微笑着低头说话,便偷偷溜了出去。
宫廷外空气清新了很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人的身影,终于在玉石铺砌的台阶下看到了那人的影子,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苏洵背影孤峭挺立,犹如雪夜里傲立不倒的青松,她着了迷偷偷跟上去,跟着他绕过了好几个长廊和拐角,白皮小鹿靴踩在积雪上有清脆的嘎吱声。
昭玉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她走着走着抬头忽然发现那人的身影不见了,四周没有灯笼,自然昏暗一片,地面上都是积雪和残枝败叶。
昭玉抬头打量四周,夜色太暗,除了白的发亮的积雪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害怕起来,咬紧了下唇,眼前的黑暗似乎是一只藏在黑夜里的野兽朝她伸开了爪子,她慌乱的连连后退,步伐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黑夜里响起少年清脆的笑声,她拍了拍衣袍,愤愤的站了起来,循着声音回身望过去,几米开外,她那位高贵不凡的皇兄正看着她哈哈笑了起来,还指着她对身旁的少年说:“你瞧瞧,我这妹妹是不是蠢的很。”
他身旁的白衣少年正是昭玉偷偷跟踪的对象,此时他披上雪白的狐裘,手里提着盏琉璃灯,静默的笑着看着她,半响才回了句:“昭玉公主很可爱。”
昭玉一听低下头来,面色一点点飞红。
皇兄走了过来,伸手拂去她头顶上的一片雪花,温柔道:“你不好好在宴会里待着,出来作甚?”
昭玉不服气道:“皇兄不也不在嘛。而且——”她扬起下巴,瞟了眼身后的白衣少年:“皇兄还拉上了另一位。”
皇兄哑然失笑,回头看了眼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颔首作揖道:“在下安西侯府小侯爷苏洵拜见公主。”
昭玉心里窃喜,又故作高傲淡淡嗯了声。
那时,皇兄还是东宫太子,性情温润如玉,苏洵也只是个白衣少年。
他们在太子宫殿里喝着从吐蕃引来的青稞酒,望着门外簌簌而落的雪,天南地北的聊着,欢声笑语,和气融融。
夜深了,宫殿里钟鸣声响,苏洵要走了,昭玉咬着牙起身追他到院落里。
苏洵回身眉目俊朗,捎带疑惑的望着她:“公主,还有何事?”
昭玉脸刷的红了,舔了下嘴唇,犹豫道:“苏洵,今日你说本公主可爱?”
苏洵略微惊愕:“是。”
“那既然你觉得本公主可爱,过几年等本公主及笄,你就向父皇提亲。”
她羞涩的不行,还未仔细抬头看一眼苏洵便提着裙摆如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飞回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皇兄打趣道:“我的妹妹是有了心上人了。”
昭玉瞪了他一眼。
“再等两年,我就让苏洵娶了你,如何?”
昭玉捧着粉扑扑的脸颊抿嘴道:“若是他不娶呢?”
皇兄斩钉截铁道:“那就逼他娶。”
“呸呸呸——”昭玉公主白了他一眼。
那场大雪之后,便等到了现在才又下了第二场大雪,她如愿以偿成了苏洵的夫人,可得到的是一具冰冷的躯体。
短短几年,两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恍若隔世。
昭玉回想起那日的和气融融,心里如同被撕开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痛麻痹了她逐渐冰冷的身体。
“苏洵哥哥,你说当初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
她泣不成声,记忆里美好和睦的画面破碎成无数的碎片然后一张张的消散,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站在殿宇檐下的明黄色龙袍的俊朗男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不远处亭里的情景,眸光渐渐暗淡下来。
阿疏静静候在一旁。
“阿疏,你说,朕是不是变了。”
见她迟迟没有答话,侧目看过去,阿疏抬头与他对视一眼:“阿疏不知。”
“不知?”皇上笑得有几分荒凉:“早些年前我和苏洵也是坦诚相待的朋友,都喜欢下棋,可是我不是他的对手,常常输给他,他又偏偏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在他人面前总是故意输给我,给我振威。”
“昭玉很喜欢他,很喜欢,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苏洵取她,哪怕是违背了他的意愿。”
阿疏始终沉默的听着,未曾应过一句话。
“可是,前几年,父皇忽然离世,在场的只有安西侯,朕很难相信,父皇的离世与安西侯没有关系,哪怕安西侯一向对大晋忠心耿耿,战功显赫。”
“那枚种子在心里偷偷埋下,然后一点点长大,破土而出,发芽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皇上年轻俊朗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疲惫和无助,他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时候到了,如果安西侯府不为父皇的离世陪葬,我难眠,苏洵必须死,安西侯府在朝廷上的根基必须铲除,一点都不能剩。”
“陛下,你今日累了,回去休息吧。”阿疏开口道。
“是啊,朕今天累了,回去吧。”
他吐了口气,阿疏看到他眼里有了几缕血丝,眼眶微红,但很快她就移开视线,跟在众人的身后起步离开。
阿疏回过头看,不远处一线一面的亭里,昭玉公主还紧紧抱着苏洵的躯体,肩膀微微颤抖。
戌时,夜色渐深,阿疏走出院落直奔之前的荒凉禁地,古井边已经坐下了一人。
“季叔。”
“姑娘,昨夜大火,救出了三十二日,这是名单,请你过目。”
“好,多谢季叔。”阿疏将名单接过,季叔点燃一根蜡烛,烛光摇曳,阿疏一一扫过去,心里有了数。
这些都是陪苏洵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被囚禁在城西的清玉楼里,皇上的心思她始终猜不透。
“人如今我已经安置在红袖招后面的暗室里,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阿疏心头一暖,跪下作揖道:“真是多谢季叔。”
“姑娘言重了,快起来,当初如果没有姑娘,老夫一家还飘零在外不知死活呢。”
阿疏将名单放入袖袋里:“今日真是太及时了,昭玉公主刚好赶了过来。”
阿疏其实力度并不大,昭玉被那两个侍卫带出牢房但在半路上一定会醒来,当时也不过是以备万一,没想到真起了关键作用。
想到今日的千钧一刻,心有余悸。
“是啊,也是万万没想到,皇上会如此残酷无情,不念旧情。”
季叔叹了口气,又道:“我已经打听到了,昭玉公主被太皇后挟制回了朝阳宫,到了亥时,会有专门的太监将苏洵的尸体运到城门外的山陵崩埋下。”
阿疏嗯了声。
“阿疏,你要自己去?”
“自然。”
季叔不放心道:“我怕有埋伏。对你不利。”
“只有亲自将他带回来,我才放心,季叔我会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