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大宅坐落在青乌江蜿蜒的支流清河边上。
比起仿园林风格的天锦1号, 这一片地段都是真正的园林建筑,低调秀美的矗立在都市之中,最年轻的一座园林, 至少也有七八十年的历史。
有个园林的主人不常住这边, 因此还大方地对外开放。
连家老爷子当年半生戎马,娶了一位当真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妻子, 但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老爷子是个儒将,行事风格很有种旧时书生气的格调。
而老太太呢,据说她当年和老爷子初遇, 是在一个山寨里。
被举人老泪纵横抓着手哀求救救他女儿的老爷子,当时也想率领部下铲除这个绿林窝点, 顺势而为便率人经过缜密部署, 闪击攻入布防不堪一击的山寨。
刚冲进大厅,就瞧见大家闺秀正踩着板凳和死了老公的新任大当家把酒言欢, 扬言要将山寨事业做大做强。
山寨么, 最后是收编了,老爷子被老太太一眼叨中,最后才有了连父这一代人。
连父上头还有一个大哥与一个姐姐, 下边是老爷子收养的一对儿女,都是当初牺牲战友的后代。
因为老爷子这人总有些爱讲究的缘故,每月十五都会特设家宴, 能赶回的连家人没谁敢不来。
连父这一代人里,除了那对收养的儿女追随父辈的脚步外, 其余人都走向了下海经商的路, 只不过连漪的大伯赴港,大姑主要经营的业务在国外。
三家看似连父这边风头最盛, 但细究下来,还真难分谁高谁低。
大伯家如今两男一女,大姑家一男一女,小姑和小叔各有一个独生子女。
且不论私下是否真的那么相亲相爱一家人,但每月家宴拼拼凑凑的,倒也能凑出一个和乐融融、子孙满堂的好风光。
但连漪向来对这种场合是没什么耐心的,大家坐在一张桌上,话里话外却总是两个意思。
尤其是上一代这些中年人,是为争老爷子和老太太的侧目,还是单纯的攀比炫耀,尤为喜欢在饭桌上暗暗比较几家孩子。
这种事,不扯上连漪,她也就当个乐子看。
偏偏总有人给脸不要脸,连漪自然是毫不顾忌所谓的尊重长辈,破坏了几场家宴的氛围后,她懒得再来,反而诡异得没人指出来。
毕竟,就连重视规矩的老爷子都不对她在饭桌上对长辈、同辈冷笑嘲讽而做出反应。
谁又敢置喙半句。
直升机落在园林边上的停机坪,收到通知等候在此的老宅管家迎了上来。
几名佣人训练有素地站在他身后,有人上前正要搀扶,连漪已经直接轻轻跳下来,平稳落地。
“小姐,家宴还在准备中,离开席还有二十六分钟,连老先生与秋老夫人都在清心阁喝茶,他让您过去一趟。”管家年纪不小,头发花白,穿着石青长衫,做派也很有旧时的风格。
“好,我知道了,李叔。”
连漪神色淡淡地点点头,穿过圆拱门后,忽然问道:“那几位少爷小姐的,来齐了?”
“都已经到了,素禾小姐和素甯小姐在泓池喂鱼,几位少爷……”李叔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改口道:“仲鸣、仲钰、仲岳他们几位在书房品鉴老爷子这段时日书写的墨宝。”
“回回来都是鉴赏书法,怎么一点新意都没有?”连漪嘴角微勾,穿过回廊,走了几分钟才终于看到清心阁的轮廓。
她走到清心阁门前,敲敲门权当通知,便径直推门而入。
身后缀着的一群人默默停下跟随,留下两人候在门外,其余人皆随李叔去确认待会儿的家宴还有无疏漏。
清心阁不大,三层都布置成了茶室,朝向池塘的一面做了凭栏,疏影错落的竹子微微隔开楼阁和池塘。
泡茶的女子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进来的连漪,随后一言不发取出茶杯,摆在桌上。
茶桌右边坐着两位老人。
老爷子坐姿笔直,身形瘦削,侧面看去从眉骨到下颌有道蜈蚣般的疤,附在老人遍布皱纹和些许斑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身侧的老太太用一根乌木簪子盘着头发,看起来有些富态,但面容一派娴静,自有种久历岁月却不败的气韵。
两人见到茶艺师的动作,便猜到来人了,老爷子倒是巍然不动,肃穆得像座山。
老太太已经笑容洋溢地扭过头看来,连漪也笑着走向她,一声奶奶还没叫出口,老太太就已经腾地起身,念着心肝宝贝肉、囡囡不好好吃饭又瘦了之类的话,牵着她的手往茶桌前带。
“……奶奶,真没瘦。”连漪笑容甜甜,“我爸又没破产,哪能饿到我啊。”
老太太哼了声,却不是为她这句口无遮拦,“现在你们小姑娘不都爱减肥?吃的喝的摆在面前都不肯多用一口,奶奶又不能天天看着你吃饭。”
“就是瘦了。”她捉着连漪的手,轻轻捏了捏手腕,皱眉道:“还说没饿着。”
连漪笑着不说话,只歪歪头对老太太眨眼卖乖。
老太太最吃这一套,满脸笑容拍着她的手背,伸手将桌上几盘糕点拉过来,“还要一会儿才开席,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糖糕,是你过来时才让人做的,这会儿最好吃了,快吃点垫垫肚子。”
说完又嗔怪地顺手往旁边一打,拍得坐姿端正的老爷子晃了晃。
“你都念叨囡囡一天了,现在在这里装腔作势给谁看呢!”
老爷子对于妻子拆台的话已经习惯了,转过脸来时表情平静,看着不苟言笑的样子。
“来了。”
连漪瞥了眼老爷子,笑嘻嘻道:“没呢,还在路上。”
老爷子眉头就这么一皱,“说话没个正形!”
“奶奶——”
连漪眼眸微弯,直接耍起无赖,“你看,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爷爷就训斥我,他是不是还记着上次的仇啊?要不我还是先走吧,免得待会儿爷爷看见我吃不下饭。”
老太太看着一股子大家闺秀、名门之后的风范,前提是她不开口说话,以及不做什么表情。
她哪听不出连漪故意这么说话,却忍不住露出纵容溺爱的笑,拍着连漪的手低声道:“也不能这么和爷爷说话。”
随后一扭脸,堪称变脸的艺术,柳叶眉飞起,老太太嗓音那叫一个脆。
“老连,别在孩子面前端着了啊,囡囡不来你念得不比我少,囡囡来了你一说话就训她,小姑娘天真烂漫些,总好过死气沉沉的吧?”
老爷子虽显老态却依旧周正的眉眼有些神色不自然,很快又恢复平静。
“听你父亲说,你又想要……”
察觉到妻子的目光紧盯着自己,他改口得极自然,“——创业。”
“这是好事,你既然成年了,也该多接触接触这些行当,但要正儿八经的做,小打小闹的事起不到锻炼的效果,你父亲倒是想让你步子别迈太大。”
老爷子微耷的眼皮一抬,曾经清正的眼眸稍显浑浊,“只要你想好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该小气。”
“连家女儿做事,只弄些小玩意儿?这是要让谁看笑话!”
他老人家说话向来不疾不徐,少有这般话语之间微露锋芒的情况。
但听到这话,连漪也知道了两位老人特地在开饭前把自己叫过来的用意。
她暗叹了一声,随后仰着脸,满眼认同地点头道:“就是,还是爷爷奶奶你们看事透彻,这回我肯定能弄个大的!惊天动地!”
老爷子一看她这不着调的样子,习惯性地想要规劝训诫多几句,最终在老太太的眼神中默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连漪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两位老人从小就对她尤为偏爱。
别看老爷子没事就喜欢训斥连漪两句。
但打小,不论连漪是从池塘里捞他当眼珠子宝贝的锦鲤,还是抱着老太太的猫潜入书房,拿踩了泥巴的猫爪给他墨宝盖章。
从来不见他有半点动怒的意思,老太太这边,连漪倒是没好意思多折腾。
实在是她老人家折腾的本事,都让连漪有些自叹不如。
谁家老太太会和自家孙女半夜在院里碰见,一个拎着名贵药材和脱毛杀好的整鸡,另一个愣愣看了会儿,一拍手掌决定就地挖坑做叫花鸡。
半夜巡逻的安保差点就以为有人放火。
最后被吵醒的全家人,只能满脸复杂地欲言又止,看着这一老一幼旁若无人地啃着鸡肉。
别说,确实很香。
连漪张嘴叼住老太太喂的豌豆黄,这两个亿有老爷子的态度担保,就算她交个白纸过去,连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她从一开始就奔着奢侈挥霍去的,这项目铁亏钱。
看了眼两个老人用着不同方式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心,连漪垂下眼,有些心虚地想。
要不……少亏一点?
最多只能是不挣钱,要是挣了一点,她都怕老太太全市宣告:我孙女是未来云海首富。
到了将要开席的时候,李叔敲门提醒。
连漪终于能从奶奶让人恐惧的投喂中逃脱,桌上都不知不觉间摆了一堆小菜,还有两盅汤,好像连漪吃慢一点都得饿死似的。
“咳,爷爷奶奶,您二老准备入席吧,我自个儿过去就是。”连漪站起身揉揉肚子,好在她今天穿的衣服款式较为宽松。
手握拳抵在唇边,微不可察地打个嗝,连漪弯了弯眼眸,“就不做那个招人嫉妒的跟班了。”
二老无疑是连家的两根定海神针,否则这每个月的家宴,就不会月月如此热闹。
几乎都成每一家固定的每月表现时刻。
连漪每次参加家宴,都是最早坐在位置上的那个。
然后坦然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看着哪个堂兄弟或堂姐妹,努力装作成熟大人模样,又要保持乖巧老实地扶着二老走进饭厅。
往往能扶着他们二老的人,都是最近有什么优秀表现。
连漪想了想自己最近的事迹,便慢悠悠走出大门。
茶艺师已经在茶杯都被挤到桌角时,就默默离开了。
两个老人看着连漪好像万事不烦心的洒脱背影,脸上表情都有些沉静,他们还未起身,自然无人敢催促,都候在门外一段距离。
雕花门扇在连漪的身影淹没于葱葱郁郁之间的回廊时,便被李叔垂着眼阖上了。
“……德成夫妻,实在糊涂。”老爷子微微闭眼,只在与妻子相处的时刻,才会露出些许疲态。
老太太想起还是面带愠怒,“他们把话说得再好听,打着什么算盘,我这个老太婆不是看不清。”
“我们家家风什么时候教会他有这种思想?”
“当年那般环境,我父亲亦送我上学,纵使家道中落,也都对家中子女一视同仁,他倒好,读过书、经商有成,还这么愚昧蠢笨!”
老爷子叹口气,“连漪这孩子,性情骄纵不受拘束,他们大抵是顾忌以后偌大家业……”
“连山贺!”老太太横眉倒竖,“这话放在五十年前,你要敢和我说,我能一刀劈了你。”
“……”老爷子顿了顿,“罢了,我们多为这孩子打算,不叫她受这委屈便是了。”
“呵!”
老太太抚着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脸色沉沉不见半点笑意,“连漪是骄纵不知事,但她心性不坏,其他几个孩子养得好,个顶个的优秀。”
“在你我面前,孝子贤孙的样子是做足了,可心里头到底想着什么,又有几分真心实意,你八百个心眼子能瞧不出来?”
“倘若他们好好培养,囡囡不会比别人差上半点,他们是这几年才知道要顾忌家业无人能承吗?!”
见妻子气成这样,老爷子连忙抬手在她背后顺气轻抚,沉默无言。
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到如今,他们两个老人除了多加照顾连漪一些,为她以后做些打算和筹备,便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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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家宴设在的饭厅离清心阁不远,装修典雅、颇具古韵。
能容纳十余人共坐的餐桌及配套的椅子都是老物件,但因为二老还没入席,所以一众人都待在偏厅等候。
连漪到的时候,充斥着高谈阔论和低笑说话的融洽氛围一滞。
大人们坐在茶桌前聊天,连漪来了朝那瞥一眼,连打声招呼都奉欠,对于这种不敬长辈的行为,却也无人提出异议。
毕竟相比起前几年,岁数还小的连漪掏出一张港城报纸问大伯,怎么不把照片上这个漂亮姐姐带过来吃饭的操作。
她不说话,已经是种尊重。
当时大伯脸色铁青就要训斥,连漪已经一脸无辜笑容地劝说:“大伯,您还是少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有损咱们连家颜面。”
这话听着就耳熟。
听着就像他上个月家宴时,对连漪一副大家长姿态、居高临下说的话。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少,谁都拿连漪没办法,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只能硬生生挤出笑容,压下恨恨的咬牙切齿。
“连漪,素甯还有素禾他们都在隔壁厅里,你过去吧,马上就开席了,别乱跑。”连母朝她看来,笑了笑道。
连漪点点头,朝隔开两座偏厅的珠帘走去。
等她掀起珠帘,身后沉默了一阵的氛围再度热络,换来的是另一座偏厅骤然的宁静。
直到连漪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有个看起来二十多岁,中式风着装的年轻男人率先笑着打招呼,“连漪,可有段日子没见你,听说你要搞创业了?怎么不带着二哥一起发财。”
“哦?这项目我准备先砸两个亿玩玩,二哥有兴趣,准备投多少啊?”连漪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
两个亿。
连仲钰脸上笑容微僵,他父亲又不止自己一个儿子,外边有几个私生子都说不准,哪像连漪家里只她一个,这么大的数目说给就给。
一旁穿了身休闲西装,长相有些普通但看着很稳重,比他年轻些的男人开口,“连漪这次是要做自己事业的,二哥,你就别掺和了。”
虽然他开口解围,但连仲钰心底却没有半点感激,但面上不显,“老四,你不是帮着二叔做事吗,要不透透口风,咱家小连漪到底打算做点什么,好让哥哥跟着蹭口汤喝啊。”
排行第四的连仲岳笑了笑,没说话,看着沉稳的年轻面容,竟也有些上位者风范。
话题转开,两人聊起些近期商界的一些时事,坐在上位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只偶尔点评上一两句。
连仲钰和连仲岳便各自表现不同地捧上几句,他是大伯家长子连仲鸣,已经接触家中核心产业。
连漪对面坐着一个长相温婉的女人,是大伯家的女儿,叫连素甯,在她身旁穿着打扮都很时尚的女生是大姑家女儿,叫连素禾。
连家第三代年轻一辈此刻都聚在这间偏厅之中。
连素甯早在连漪进来时便朝她微微一笑,只是温婉脸庞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连漪对她这个大姐,印象倒是不错。
记忆里对方总是温温柔柔的,说话细声细语,虽然年纪差不了太多,但小的时候她也总以姐姐的身份,照顾着弟弟妹妹们。
不过连漪和她算不上熟络。
小时候把连仲岳欺负哭的时候,连素甯总是想要教导她不能欺负别人,最后反而自己被她小霸王的无赖态度弄得眼眶泛红、说不出话。
几次过后,连漪就对大姐敬而远之了,哄嘛,她又不可能哄的。
对方又很是执着,坚定认为妹妹只是不懂事,索性避开免烦恼。
她抬眸看了眼时钟,离开席只剩下两分钟。
连漪无聊地垂下眼,继续一个人孤立其他几人。
“连漪,听说舅舅打算让你和顾家的那个顾一屿订婚?”
偏偏有人不上道,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伴随着略微高昂的语调,连素禾在连漪身旁位置坐下,往前倾身,带着八卦神情的脸凑近。
“连素禾,我知道你家卖香水的,但能不能少喷点。”连漪揉揉发痒的鼻子,横了她一眼。
连素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但还是往后退了点距离,嘟囔道:“真没品味,这款香水在欧美那边很受欢迎的。”
“受欢迎就说明十个有九个都用,怎么回事,你不是最讲究独一无二的吗。”连漪嗤笑道:“不用特别定制、私人调配的香水,难道你付不出找调香师的费用了?”
连素禾精致妆容的脸上神情微怔,旋即露出几欲抓狂的表情。
好气啊,每次都好气啊,关键回回都怼不回去,就更气了。
“诶,连素甯怎么了?”连漪见她老实点,下颌微抬朝对面不时走神的女人点了点。
“不知道!”连素禾冷哼一声。
“连素禾,我觉得我有必要提点你两句。”连漪眼眸微眯,忽悠道:“你知道为什么大姑到现在,还不肯放权让你接触你家那些核心产业吗?”
“……为什么。”
连素禾第一反应是警惕地让自己别搭理连漪,从小就没在她这里讨着好,光受闷气了,但听到话里的内容,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靠近了些。
连漪被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熏得想打喷嚏,皱眉道:“先和我保持点距离,你到底喷了多少香水?”
“没多少!”连素禾嘟囔着挪挪屁股,催促道:“你快说啊,我勉为其难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连漪轻呵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她没发觉自己脸上表情多认真的样子,道:“我也不知道。”
“……”
连素禾想捏紧拳头,但美甲是刚做的,她不舍得,只能控制着力度掐了掐身下坐垫。
试图让自己不要向连漪低头,但她实在想知道连漪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平常我和我妈都在国外,大姐在港城,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比你消息灵通。”
连素禾一脸不情不愿,看了眼时间,见连漪淡笑垂眸毫不在意的样子。
只好轻咬着牙低声道:“但估计是大伯打算安排她结婚了吧,毕竟年纪差不多了,行了吧!快点告诉我!”
李叔走进隔壁偏厅提醒开席入座的声音隐约传来,随后便是他撩起珠帘,对这边的年轻一辈说话。
连漪起身,毫无长幼有序的概念,朝饭厅迈步。
但临走前还是对连素禾笑了笑,在她先是错愕、生气,又立马换作平静的表情变化中,迎着连素禾的期待眼神缓缓开口。
“因为随口说说就能从你这里钓到想知道的事,我要是大姑,我也不让你掌权。”
“连漪!”她竭力控制着低声抓狂。
佣人掀起珠帘,低眉顺眼地候着几人离开。
连漪走出偏厅时,身后脚步声徐徐走近,是大哥连仲鸣。
“霍家最近的战略部署,貌似要将重心放在云海,我听说小霍总前段时间已经回了云海,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连仲鸣沉声道:“他回来这事,你知道吗?”
连漪回头看了一眼,连仲鸣目视前方,只在她看来时视线移过来一瞬,随后又淡淡望向前方。
他身后,是看着兄友弟恭的连仲岳和连仲钰。
再往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微微垂眸的连素甯,与她并肩同行的连素禾一脸愤愤,对上连漪的目光,哼了一声把脸扭向旁边。
“他回来,我必须知道吗?”连漪收回视线,嘴角轻扯。
连仲鸣闻言神色微顿,这么说,就是她唯一值得关注的价值都没有,于是长腿迈动,越过连漪第一个走进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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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连家没什么古板老旧的规矩,就连李叔称呼少爷的习惯都被二老改过来。
但在饭桌上,那些潜在的规矩表现仍然无法摈弃。
如果不是二老开口,则无一人说话。
平常倒也不至于如此,自认是连家第三个大家长的大伯,有时候也会开口抛出个话题,与弟弟妹妹聊上几句,好让父母看到他们几人之间氛围融洽。
但今晚连漪也在场,他们便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只能看着老太太不时让连漪吃这个、吃那个,就差把偏心两个字雕成牌子摆在面前了。
沉默间吃完一顿饭,众人心思各异,不时打量一眼连漪,面上工夫倒是做得很到位,笑语晏晏的模样,挑不出半点差错。
只有连漪丝毫不受影响,老太太投喂,她就给面子吃两口,否则不动筷子。
倒不是摆脸色。
实在是再大的胃,都禁不住老太太这么个投喂频率。
随着二老先后放下筷子起身,一众人立马跟着放下筷子,姿态优雅地擦擦嘴,用花茶漱过口后,一大家子浩浩****地转场。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各家说说近来情况,互相关心关心。
再夸赞下年轻一辈的孩子,然后被夸的谦虚批评自家小孩两句,大家笑呵呵的,这场家宴就算圆满结束。
“……你们能有进取的野心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步子不能一下迈得太大。”老爷子似阖着眼,淡声道:“时代变化太快,身处其中则愈要耳灵目明,不可冲动,不能失德。”
“这些道理,你们比我这个老头子懂得更多,我就不多说了。”
“哪里,您老人家看待事物的眼光,可比我们敏锐得多,要是没您指点。”大伯连许汉表情严肃,“我这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老爷子不置可否地看了眼连德成,眼神顿了顿,“做事做人,都是一个道理,你们这一辈,外人说起来都称赞个个是人杰,担不担起这样的赞誉,你们自己好好掂量。”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两把老骨头管不了太多,也不想管。”
“但要是到了非管不可的时候。”
老爷子看了眼脸上挂着笑的老太太,随后不轻不重地敲敲手边的桌面,笃笃两声仿佛敲在众人心头。
“你们也别说我这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搞封建大家长那一套。”
在商界沉浮数十载的连德成,此刻竟也有些不敢直视老爷子的目光。
敛了敛心神,他挤出一抹笑,沉声道:“父亲说过的话,我们都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是啊,爸爸!”大姑笑着缓和气氛,“您和妈要是愿意管我们,我们开心都来不及呢,要不让妈现在就揍二哥一顿得了,像小时候那样。”
老太太蒋琬清掀起眼皮,笑了一声,“他那会儿啊,调皮捣蛋得很,跟现在可比不了,现在哪里还打得?”
连德成赶忙接下这个台阶,“妈,当着孩子们的面,就让我这个做长辈的留点面子吧。”
众人适时捧场地轻笑几声。
连漪看着都想打哈欠,有些无聊移开目光,便看见连素甯眼神泛着丝丝愁绪的出着神,她顿了顿,不感兴趣地把目光再一挪。
对上连素禾愤愤的眼神,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于是朝对方眨眨眼,嘴角一勾,果不其然换来对方愕然瞪大双眼后,愈发气恼的表情。
大姑注意到自家女儿这不够稳重的表现,暗暗皱了皱眉,很快又维持着笑容道:“连漪啊,姑姑听说你最近要创业了?”
连仲钰听到这话,眉心一跳。
“对啊——”
连漪笑道:“怎么,大姑你有兴趣投资么?”
“哈哈。”大姑一脸关爱的表情,打趣道:“好啊,自家人的事业不投资,难道我还去投别人?正好家里人都在这呢,都表示下支持啊!”
连仲鸣几人抬起脸,神色不一,连素禾是听到那两个亿的,听到她妈这么热络的话,顿时感到有些尴尬的想要提醒。
“咳……”连德成想说话。
大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大姑,我爸这次准备拿两个亿给我创个业,你这热情难却的。”连漪把台阶抽掉,眼眸微弯,“打算支持多少啊?也别太多了,毕竟我还是要独立点嘛。”
“……”
两个亿?!
连静柔第一反应就是二哥疯了,她努力维持着表情不生异样,倒也是有城府的人,看了眼连母,嘴上说着抱怨,“你们啊,宠着孩子倒是让我这个做姑姑的没脸了。”
两个亿很多,但,又算不上多。
可要是这两个亿作为连漪的创业资金,这事听起来就和砸钱打水漂没什么区别。
“她有这个想法,做父母的当然要支持。”连德成神情淡淡,不怒自威,“不亲身经历一下,他们怕是还以为钱挣得容易。”
“要是她能做成,我这个当父亲的自然骄傲。”
“就算失败了,这钱买一个教训,也值得。”
大伯点头笑了一声,“还是你有魄力。”
连静柔脸上的笑容却维持得有些勉强,看了一眼面容沉稳的儿子连仲岳,她忽然道:“对了二哥,仲岳跟着你身边学习做事的这段时间,没出什么差错吧?”
“要是他哪儿做得不好,你只管教训,他最听你这个二伯的话了。”
连德成看了一眼连仲岳,往常都会露出明显欣赏的他,这段时日却渐渐态度变得平和。
在连静柔注视下,他笑了笑,“仲岳性子不骄不躁,办事也有能力,你不用担心,过些时间清水湾的项目,我打算让他去试一试,做个副手。”
“谢谢二伯信任,我尽力做到最好。”连仲岳没等母亲看向自己,便沉声开口,神态不卑不亢。
蒋琬清微微蹙眉,随后舒展,开口道:“仲岳这个当外甥的,你都安排了事做,连漪是你女儿,既然成年了,你也该让她接触家里的产业了吧。”
众人没想到老太太会突然开这个口,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不知该说什么。
连德成顿了顿,“妈……”
“奶奶——”
连漪语调懒散,迎着他们纷纷看来的目光,泰然自若道:“我不还有两个亿吗,花完了再说呗,不着急。”
还是那个让人放心的不着调模样,也不知有几人下意识暗暗松了口气。
唯独二老微皱了皱眉,连漪眼尾一挑,往旁边看了眼,竟看见连素甯不在那里悲春伤秋了,而是隐隐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她。
这又是闹哪出。
“你啊……”蒋琬清万般无奈,只叹没能把这孩子从小带在身边教。
连仲岳微笑道:“我相信连漪这次创业,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惊喜,毕竟在二伯和二伯母身边耳濡目染,六妹,祝你成功。”
他把心底的轻视掩藏得很好,即便是一旁的连仲钰都微微诧异地看他一眼。
连家谁不知道,这些年连德成隐约有要培养他连仲岳的意思,甚至后来也的确这么做了。
恐怕只有那位小祖宗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遛狗逗猫的被蒙在鼓里吧。
但眼下这个情况,又让人有些看不懂了,能掏出两个亿给连漪搞事业,只要她不是蠢到无药可救,有连氏这么个招牌在后头,多得是人为她出谋划策。
要想交一份无功无过的答卷简直不要太轻松。
两个亿,足以说明连德成的重视和宠爱了。
但他这些年对连仲岳的培养呢?还让他入驻接下来极为重要的清水湾项目,这看着也不像要放弃的意思啊。
连漪眼眸弯弯,笑容真切。
“这样啊,那就谢谢你的祝贺了。”
见她没有要发作的意思,默默注视着她的人里头,有人惋惜,有人松了口气。
只有静候在一旁的李叔满怀欣慰,小姐终于长大了,多久没见到这样和乐融融的家宴了啊。
…
…
李铭待在咖啡店里有些坐立不安。
他是一家音乐公司的老总,名头的确唬人,过去其实也曾风光过一段时间,但对于现在的李铭而言,过去,就真的都是过去了。
随着网络飞速发展,带给时代的变化,落到他个人乃至公司的影响就是,跟不上变化带来的死亡阴影。
李铭曾经极有魄力,率领公司甚至在各大老牌巨头占据的市场里厮杀出属于自己的地位。
但他随着成功而无限膨胀的自信,随着轻视网络发展对于人们的影响,仍然坚持对于过去风格的判断,以及坚守电台、实体专辑的战略。
导致错过了最开始抢占网络的先机。
如今的咕咕机音乐公司,正如业内人士嘲笑的那样,只能可怜巴巴地咕咕叫两声啄点鸡食。
旗下艺人尚能靠过去的粉丝基础,勉为其难地去些晚会、商演捞金,但财报会告诉李铭现实有多残酷。
大家现在都能直接在手机、电脑里听歌,谁乐意买你这实体专辑啊?
两到三块钱一首歌,现在每天出道的歌手那么多,这个爱,那个也爱,谁还记得你这前两年红、这两年没跟上时代,现在才巴巴蹭这碗饭的歌手?
的确,他们可以寻求投资,现在培养艺人、开拓市场,都还来得及。
但商场如战场,你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有大把人挥舞着钞票求入股、求合作,但现在你不过是朝阳产业里那些个快死掉的夕阳。
还想让我们给多少?这真的很难办啊——
今天这位投资人,李铭其实只知道对方的名字以及其公司名,他查过,公司倒是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这公司居然是昨天才刚成立。
而主动联系上他的那位投资人,今年才十八岁!
李铭忍不住跑去厕所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许久没打理的胡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见一见这位哪哪儿都不靠谱的投资人的原因,是他四处打听时,有位好友隐晦提醒了下,这家公司和那位陈家少爷有点渊源。
多的倒也没说,不知道是对方不清楚,还是不敢多说。
但这已经成为了李铭最后的一线希望。
哪怕是什么有钱人家小孩玩票性质的砸钱,只要肯给钱,再给他一点时间。
他一定,一定能再夺回属于咕咕机的荣光。
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就是半个小时前李铭打电话小心询问这位投资人到哪儿的时候,那道清冷但很年轻的声音说——
“校车马上到了,预计四十分钟我会抵达咖啡店。”
“李总,我记得我们约的是九点。”
一句平常的话,因着对方冷淡嗓音的气势,让李铭下意识微微低头,放轻声音,“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时间。”
等对方挂断电话,李铭看着墙上才走到八点十分的电子时钟。
突然反应过来。
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