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果”激扬欢畅旋律在广场上空嘹亮回响。覃小竹正好从广场花园小径穿过，她真心羡慕这群老太太，卸下工作重担，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一早一晚按时聚集广场，快快乐乐跳“小苹果”。她们放着高音喇叭只管跳舞自娱自乐，完全不顾他人感受，社会上作法颇多微词。覃小竹完全是另一番看法，不同年龄层次的人有不同的玩法和精神需求，老太太挤占公共资源问题，说明社会在提供公共资源方面存在稀缺。
上次同学聚会，一位男同学问：猜猜老头们把广场舞叫什么舞？有说排排舞儿童舞，有说秧歌舞扰民舞。男同学皆摇头否定，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吐出三字：绝经舞！顿时笑崩！
每次从公交车走向办公室，听到“小苹果”激越的旋律，宛若空中奔腾着一群生命即将终结的麋鹿，奋力抓住最后的美好时光。覃小竹总是深受感动。想起绝经舞的说法，不禁会心一笑，紧张的情绪顿时释然。
这会儿覃小竹怎么也笑不起来。
她刚才去看英子，英子给病狗一一注射了毒液，一条条机灵鲜活的生命，随药效发作，或栽倒在院子里，或依墙角安静睡去，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望着满地狗尸，英子满脸戚容，边流泪边将毒液一点一点推进面前拴住的狗狗身体，洁白素净的瘦弱小手不停颤抖。等到完成了工作，看到覃小竹走进院子，英子扑上前抱住覃小竹失声痛哭。覃小竹安抚着柔弱的英子，看见吴维高把狗狗尸体装上车，生气地说，换一个男人做这事，行不行？吴维高面露难色，覃警官，我们不是缺人手吗?只有英子懂兽医兽药。
覃小竹拐进养殖场，本想看一看救助的狗狗，给恐慌无助的心灵找一点寄托，获得一点慰籍，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场对狗狗的残忍屠杀。面对狗狗的死亡惨状，她决定以后不再到养殖场去了，要帮助英子，通过网络联系。
绝经舞三个字像锋利尖锥，把覃小竹脆弱的心扎得鲜血横流。她虽然与跳广场舞的绝经妇女相差整整一代，上帝却残酷地把她推向与她们同类。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前天与郑亦梵一起到医院探望产妇蒋雯丽，戳中了她灵魂中最隐秘的痛点，也揭开了她极力掩藏的伤疤，把她的无能、无助和残缺**裸暴露在众人面前，使得她无可逃遁。尽管她不愿意，也不敢面对，她仍然不得不与郑亦梵一起讨论孩子的问题。
要一个孩子，是他们夫妻共同的心愿。也是蛰伏于覃小竹体内原始隐秘的冲动，也是内心最强烈的渴望。每次与郑亦梵**，**到来犹如烈火焚身，一次又一次焚烧着她的肉体和灵魂。体内总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迎接爱的种子降临，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向上苍呼喊：给我吧，给我吧，赐给我一个孩子吧。
如火如炽的**以强劲力量注入体内，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强烈律动，多么渴望**像一枚枚生命力顽强的种子，植入丰沃土地，播种、孕育、生根、发芽。为爱人生一个孩子，让生命基因得以续延。她曾经多么渴望做一个母亲，也为此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还不待孩子降临，病魔闯先植入她年轻的身体，弄得她遍体鳞伤，残缺不全。
一个癌症患者还能做一个母亲吗？
这是她和郑亦梵必须共同面临的问题。郑亦梵爱她，同情、体贴、呵护她，她懂，也随时感念男人细致入微的关爱，这些东西对于爱情足够了，但对于家庭，对于渴望孩子的母亲来说，又远远不够，也不能解决横亘于他们面前的大难题。
疾病让她失去了做女人的尊严，一个孩子有可能挽回女人的尊严。可是，她的情况还能要一个孩子吗?癌细胞会不会通过母婴遗传，遗传到孩子身体?
覃小竹走进办公室，觉察到了异样的凝重气氛。几位同事紧盯电脑屏幕，手握鼠标紧张地搜索着什么。背对她的马芸丽挪了挪黑色钢圈皮椅，算作招呼。马芸丽留着一头男式短发，烫得焦黄，着牛仔装，性格爽直，但并不妨碍她成为一名学霸，一位网络高手。
刑侦技术科每人配备两张桌子两台电脑，一台连接外网一台连接内网。覃小竹打开连接内网的电脑，端起茶杯，泡了一杯红豆杉防癌茶，在办公桌前坐下。马芸丽眼角朝电脑抛了一个眼神，覃小竹心领神会，马上通过内网邮箱将一个加密邮件下载到电脑桌面。
原来是一段视频。
视频画面开始是一段流行的网络游戏，背景音乐是韩国歌手鸟叔朴载相演唱的神曲“江南Style”，在强劲激**的音乐旋律中，南原市公安局长任文军和政委祝建华的头像，被分别移植到游戏中的警察身上，劫匪逐劫持了敞蓬跑车逃逸祝建华政委驾驶警车追赶，任文军局长手持冲锋枪，朝敞蓬跑车猛烈扫射。暴风雨般的子弹泼在车轮上，闪出一朵朵鲜艳的玫瑰花。一枚闪亮的子弹射中劫匪，劫匪歪倒车上，呼天撞地惨叫：我中枪了，我快要死了。同伙打掉他捂脸的手，鬼叫狼嚎什么，你被蚊子咬红了。
字幕显示：按上级规定，警察统一配备枪口发射动能1.8焦耳现代高效警用枪支。
看着劫匪夸张滑稽的表演，覃小竹失声发笑。与办公室凝重的氛围极不相宜，陡然心惊，急忙捂住嘴巴。网络正热议天津射击摊大妈赵春华汽枪动能超标被抓判刑一案，延伸到其它因购买功能超标玩具枪而获刑案的讨论。字幕意图明显站在赵春华一边，嘲讽公安部门引起社会争议的执法行为。
又是强劲的音乐节奏，追逐大戏继续上演。警车快追上跑车，任文军举枪又朝劫匪猛烈射击。后排蒙面劫匪不但没有回避，反而张开手掌抓了一把弹雨，朝警车抛撒过来，在玻璃上溅起一阵雨花。祝建华一时看不清道路，警车撞倒树干倾覆。两人艰难地爬出车窗，拦住一辆路过的轿车，在“江南Style”强烈的行进节奏中，继续上演警匪追逐大戏。
覃小竹真心佩服制作者的天才创意，将音乐、游戏和人物契合得那么完美。当然，这段视频采用的要素也十分复杂，没有高超的电脑和动漫制作技术，不可能制作得这么惟妙惟肖，动感十足。
制作者抱着搞笑心态，将公安局长和政委游戏一场。在一向庄严威猛的公安意识看来，只有敌我矛盾才会拿公安局领导开刷。覃小竹看着视频最后定格的手指，心想，手指方向应该出现几个大字：小伙子，你摊上大事了！
谁活得不耐烦，故意没事找事，摸老虎屁股呢？覃小竹好生奇怪，抛给马芸丽一个为什么的暗示，年轻人总是心心相映，马芸丽在领导的监视下不敢说话，通过电子邮箱告知了大致情况：
天网系统值班人员从一段街头斗殴视频中，隐约发现一个身着奇特装束的黑衣人，行动迅速，动作剽悍勇猛，几秒中将一位欺负妇女的魁梧青年男子放翻在地。隐身人抬头看见摄像头，将什么东西往上一拂，亮光一闪，瞬时隐形逃遁，消失得无影无踪。值班人员想到几起奇怪伤害致死案，猜想线索有可能在隐身人身上。特意小心地将视频图像裁剪下来，刻成光盘放在一边。第二天，值班人员将光盘交给网络监督科审查，光盘中没有显示裁剪的图像，显示的却是这一段音乐强劲的视频，公安局两位领导大发雷霆。技术人员回头调取原有图像，天网系统中的视频资料也变成一片空白。局领导怀疑有内鬼，将值班人员停职检查，严厉要求天网办、网监科和技术部门联合调查，查一查是哪一个部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把暗藏的内鬼找出来。
覃小竹又想起著名的墨菲定律：你怀疑将会出错的地方，就一定会出错。领导怀疑有内鬼，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一段刻录的视频重置于电脑上播放，被置换成嘲讽领导的视频，仅从单纯的技术角度分析推断，超出了普通人的思维能力。一般则言，要在一个封闭系统中改变刻录资料的内容，非内鬼所不能为。但电脑技术发展到今天，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已经超出普通人的认知。手段高超的黑客，能够对包括技术无比强大、防火墙无比严密的美国五角大楼网站发起攻击，随意进出，肆意盗取机密资料和数据，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们的禁区呢？
覃小竹与马芸丽讨论这个问题时，擅长计算机运作的马芸丽告诉覃小竹，她的想法从理论上是成立的，现实中却很难发生。在南原这样落后的地方，从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还没有发现技术能力超强的计算机高手，不可能对当前一流的公安系统防火墙实施攻击，至今还没有黑客闯入公安内网的事实发生；黑客即使有这个技术和能力，也能够对公安网络实施攻击，可是，他有这个必要吗，愿意惹这只大马蜂，承担严重后果吗？与其攻击公安内网盗取一些没用的数据，不如攻击银行盗取大笔财富。
财富，不就是黑客的最终目的吗？
对马芸丽最后一个问题，覃小竹想起闻名世界又麻烦缠身的著名黑客阿桑奇，轻轻松松进入五角大楼网站，窃取了内部机密情报。在金钱崇拜物欲横流的社会，即使是违法违规的黑客界，同样会出现一股异质清流。他们沉醉于理想而非拜倒在物质神像之下。崇拜物质和金钱让技术成为资本和权势的奴仆，坚守个体理想能够赢得做人的尊严。洋溢着自由主义精神特质的人，自然会选择后者。他们享受技术带来的乐趣，过着一种不受羁绊的自由生活。
覃小竹想起了金戈。
网络时代，谁都有机会遭遇小黑客，盗取QQ号，偷走游戏币，盗取游戏道具，窃取银行密码。黑客像混杂在人群中的小偷，轻易不敢曝光，也就很难得见识其“庐山真面目”。覃小竹有幸近距离接触这么一个人，并与他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这个小黑客就是金戈，也是她到目前为止认识的第一位黑客。
金戈极有数学天分，复杂难解的数学公式，他能因繁就简迅速解开。能力大多可以融会贯通，他在电脑方面也极具悟性，是一位少见的天才高手。一接触电脑就能运用自如。任何操作系统经过他的手都能迅速解码，大学时代门户网站的防火墙还比较简单，金戈进出网站后台如同上卫生间一般自由。他们拖拍时，两人都喜欢打网络游戏，手头又没有什么钱。金戈充当小偷角色，从富有的QQ中盗取游戏币来购买游戏装备。游戏打赢了，两人卖掉装备到夜市海喝一顿。要是输得精光，金戈又不断偷窥QQ游戏玩家，见到装备丰富者，马上盗取密码进入后台，将装备偷出来卖给其它游戏玩家，两人又到高档酒楼享受一顿美味大餐。喝得兴奋，覃小竹讽笑他抢劫犯。金戈说，劫富济贫一向站据道德高地，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受到鼓励和褒扬的。
覃小竹玩笑道，是的，摘个星星是心爱，偷个月亮是爱情，孔乙己也骄傲地说，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金戈哈哈大笑：是的，是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金戈看透世间人事，是一个狂放不羁的大玩家，经常不按生活逻辑出版，和他在一起，覃小竹时常感到隐忧和不安。但年轻时代就是喜欢冒险，对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危险分子，覃小竹曾经不可救药地迷恋着他，当时多么幼稚可笑。
黑客金戈在哪里呢？侵入天网工程，修改数据，嘲弄公安局领导真是他所为吗？覃小竹有一种隐秘的预感，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狂人金戈，几乎还没有人具有这么天才的想象力，敢于挑战无孔不入的世俗威权。
刘东林叫马芸丽到分管局长办公室，马芸丽先把网监人员画出的嫌疑人员肖像传给覃小竹，让她帮助从数据库中找一找嫌疑人。画像通过骨架描述，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非专业人员自然难以将图像的人物与现实人物对应，公安人员凭借长期积累的经验，抓住画像人物的轮廓特点，基本能够从现实人物中排查嫌疑人。覃小竹看到画像形体，宛若隔着雾玻璃，看到金戈的动漫形象，陡然心惊。根据受袭击描述，画像下面标注有身材高度，受害者一米七五，嫌疑人比他高一个头，约在一米八二至一米八五之间。金戈只有一米七三，与嫌疑人身高相差一大截呢。覃小竹稍稍松了口气。
进入数据库，覃小竹将图像在海量的嫌疑人照片中一一比对。这是一项十分费神的工作，时间稍长，覃小竹头昏眼花，感觉要恶心呕吐。癌症放化疗在她身上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体力透支或工作压力大，就会出现不适症状。
马芸丽谈话回来，靓脸阴沉，眼皮耷拉，眉毛凝成一团，拉椅子的声音很重很刺耳。年轻人心浅藏不住事，不良情绪肥皂泡般溢露出来。覃小竹担心她得罪领导，将微信上要求深藏不露的心灵鸡汤转发给她，示意她看一看。马芸丽翻看手机微信，回个囧态表情，后面一串省略号。从大道理染缸浸染出来的年轻人，对大道理怀着近乎本能的反感。覃小竹刚进入社会时，也一度强烈排斥大道理，尤其厌恶自诩为某类导师的说教，认为生活主要靠自己体验和感受，不是大道理说教出来的。大道理引导下的生活，缺少了感同身受的美妙乐趣。鸡汤文一度十分流行，特别是在青春类刊物中占据很大篇幅。微信出现后，一度在微信圈泛滥成灾。腻味了的读者名之曰：毒鸡汤。毒鸡汤除了青春励志类，很大一部分是职场经典，教育人们如何圆滑地为人处事，如何与领导玩厚黑、虚与委蛇，方能如鱼得水。有一类鸡汤要么借曾国藩、王阳明等经典语录，要么是现代导师坚守的信条、或商战英雄总结的经验，无论以哪一种面目出现，都摆出高高在上的导师姿态，教强者如何驾驭部属，统治他人；教导弱者如何听任驯服，老老实实服从奴役。有自立意识的，教导他们如何不择手段占据先机，通过各种手段获取财富，成为人生赢家；没有资源没有地位的弱者，教导他们尽办法做好一个顺民，接受他人控制，获得相对安稳的生活。在她看过的心灵鸡汤中，很少看到教人树立自信自立自强意识，学会不卑不亢，与他人平等对话。一位深圳的微信好友曾发文，怒批微信心灵鸡汤充满了封建意识，缺乏现代人文关怀，是闻起来香、吃起来有毒的地沟油熬制的狗脚汤。微信圈朋友纷纷点赞。覃小竹曾把该文转给郑亦梵，他看过后也称切中时弊，具有启发意义。
心灵鸡汤不能解开马芸丽枉结的凝眉，覃小竹想用搞笑的动漫转移她注意力，故意在微信上问：你说局长政委有什么个性特点，竟被搞网络动漫的看上，成为游戏主角？
马芸丽发了一个愤怒的表情，手指灵巧地在手机屏幕滴哒，接着覃小竹手机跳出一大段文字：
他们有什么个性和特点关我屁事，我和他们只存在工作关系，没有任何私交，更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交集，我只关心他们工作做得好不好，是否公平正义，是否关心下属？至于他有什么个**好，有什么血统身世、关系背景，那是他们个人的事；什么学历，过去取得过什么成就，有什么成长经验，或许能为搞好现在的职业作好铺垫，也仅是铺垫而已，从血雨腥风中闯出来的大英雄，还有为金钱美色折了腰呢，更有堕落为可耻的罪犯。过去做得好现在就一定好的习惯思路，属于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打地洞之类的血统论。任何在公众场合讨论私事和个性的行为，都属于别有用心。
年轻人思维敏锐，言词激烈，针砭时弊，看得覃小竹心惊肉跳，除了尴尬地点了一个赞，她无言以对。大学毕业那会儿，她也曾像马芸丽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看不惯的敢于坦陈直言，自己到底被什么东西磨平了棱角，变得唯唯诺诺，并习惯了逆来顺受呢?尤其是生病之后，她时常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覃小竹心底一声哀叹，青春健康就是内心强大的资本啊。
马芸丽似乎觉得话说过了头，又发来一段：新领导上任，总要说一通他过去如何如何，和刘邦朱元璋等新皇帝造反上台，却有人编他母亲怀他时青龙入怀，含金而生，生而为真龙天子不是一个道理？民主社会国家领导人，都是选举产生，有资格的公民都可以上，哪怕他出身酒肆勾栏、哪怕他酗酒狎妓、哪怕他身患小儿麻痹症包养小三，只要能把国家治理好，给人民带来福祉，又有什么关系呢？斩白蛇而为帝的刘邦式宣传类型，把原本出身于平民的皇帝神化，属于专制时代的文化遗毒、精神流毒。
马芸丽原意想做些解释，谁知年轻人思想睿利，话说得激进深刻。覃小竹还没看完，她又敏感地意识到不妥，发来一个歉意的表情。覃小竹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一般女生只关心自己的美貌娇容，关心漂亮衣服和高档住房，马芸丽能抛开物质化的东西，思考抽象的社会问题，算得上小女生中的另类。
你这种观点似类于三国时代的曹操，只要于国家社会有用就行。覃小竹回复了一个笑脸，又说，德才兼备，英雄还是要问出处，英雄不问出处，将贪污腐败搞到事的，都视为英雄，不法者将横行，行贿受贿者大，盗贼者有理，造成整个社会道德危机，信任危机，信仰危机。
原罪，按基督徒的说法，任何人身上都带着原罪。当下中国的企业家或官员，带着原罪的不在少数，如何对待原罪，将考验治国者的政治智慧。
两人在QQ上交流得火热，刘东林高大的身影塞满门框，眦着嘴神秘兮兮的朝覃小竹招手：“刘局叫你。”
叫我？覃小竹一边关闭QQ，一边起身，心想他叫我有什么事呢？跟着刘东林来到另一栋楼的分管副局长刘晶办公室。心脏嘭嘭跳，神经越绷越紧，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近来她胆小多疑，生怕有人拿她的病说事，歧视她，把她凉在一边，或找个茬子除名。遇到领导找谈话，总是莫名的心慌惊恐。
覃小竹喊了声报告，刘晶副局长伏案写字，头一歪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埋头在红色本子上记着什么。他斜视的冷眼让覃小竹一颤。刘晶父亲曾任省武警总队副政委，典型的官二代，自视甚高，表面上对人热和，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人。平时走路仰头挺胸，迈八字步，对普通警员视而不见。生性顽皮的年轻警员，背地呼他“挺八”，其意义不言自明。他无意中得知有人背后称呼“挺八”，以为是挺拔、提拔，心里非常高兴，对那位年轻警员特别关照，不久就在局党委会上建议，将年轻警员提拔到街道派出所任副所长去了。此事成为公安局内部一个经典笑谈。
覃小竹小心观察埋头写字的刘晶。官二代们从小受大院文化熏陶，心机很深，一般人看不透他们的心思。他一直埋头写字，分明就是一种考验人的手段，让部属不得不认真琢磨他的心思，形成主场心理优势，给她一个下马威。待他写得差不多了，丢了笔顺势往后一靠，整个人几乎陷进宽大的皮椅，急得覃小竹想上前一个旱地拨葱把他拨出来。刘晶习惯性地反手抱头，好让看起来形象高大，便于居高临下发表讲话。他客气地问覃小竹最近身体咋样，能不能坚持工作？这番客气话并不是关心她，而是冲着与他同为官二代的郑亦梵说的。毕竟刘晶父亲只是省武警部队副政委，比郑亦梵爷爷大军区司令员差了几个级别，更何况刘副司令曾经在郑司令员所辖部队当兵，对郑司令员可是高山仰止。这些复杂的情况，还是刘晶与郑亦梵聚会时亲口说的。面对没有靠山缺乏背景的年轻警员，刘晶可不会这么客气，总要抓个小辫找个小由头喷一通，骂个狗血喷头，以此显示高高在上的权威。来而不往非礼也，对方客气，作为下属覃小竹更加小心客气。随即刘晶伏近案头，双手横放在桌面上，一双猫头鹰般锐利的小眼睛冷冷盯着覃小竹：今天单位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是谁干的？
覃小竹脆弱的心仿佛中了无数利箭，本能地反问：什么事情，刘局？
用动漫讽刺两位领导的事情，这可是一桩性质恶劣、案情严重的政治事件，是背叛、是造反，局党组要严肃追查肇事者，谁是幕后主使？
把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无限放大，定性为重大政治事件，也只有玩政治的才能做出超乎寻常的判断。覃小竹心下好笑，这点破事儿也定性为崇高的政治事件，你的政治也太不值钱了吧。眼前不停闪动着动漫新颖滑稽的卡通画面，抿紧嘴唇不让笑声出来。
刘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唬道，笑什么，有人怀疑是你弄的。
覃小竹的心咚地一跳，仿佛骨架断裂，身子坍塌，心整个往下沉，我，怎么可能是我？她觉得这样的恐吓很可笑，忽地笑起来，我要有弄动漫游戏的技术和能力，早出去找大钱了，还在这里混？
覃小竹思维停顿，心想，还真别说，搞动漫游戏的真是一位高手，在全市公安系统，她还真没发现谁有这个超凡的能耐。
你用电脑特别多，上班经常用手机微信发布信息，不是你，又会是谁，你一个诚实稳定的人，怎么和电脑网络有这么多苟且呢？
覃小竹陡然冒出一股火气，忽地又胆寒：为什么要对电脑和电子产品这种新生事物，产生严重的防备心理和疏离感呢？仇视网络，爱屋及乌，便对熟悉电脑网络的人怀疑和仇视。覃小竹仿佛陷入四周受到监视的黑暗陷阱，警惕地回头看了看身后，想看一看是否有眼睛在监视自己。难怪马芸丽谈话回去这么气愤，被这样无端怀疑与恐吓，年轻人心理上一时间难以接受啊。覃小竹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度过了最初的慌乱，逐渐冷静下来。刘晶说有人举报她，可能还真有同事充当领导线人，不断向领导汇报各种异动。刘晶并不掌握真实的情况，只是利用眼线提供的信息片断进行讹诈，让同事相互怀疑，内部举报，相互倾轧，从中搜集有价值的信息。
先弄浑水，以便从中渔利，领导能这么玩弄和驾驭下属吗？因为一件小破事，造成同事之间你疑我怨，破坏了和谐友好的气氛。长期生活在恐惧气氛之下，性情将变态，人格会卑劣，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覃小竹越想越生气。她并不辨解，提供信息的人或许并不知道她在比对样本，查找犯罪嫌疑人，故而给领导提供是似而非的情报，讨好领导。覃小竹更不会反唇相讥，借此陷害同事，只是淡然笑道，刘局知道我的电脑技术，也了解局里其它同事的能耐，怎么有制作精美动漫的本事呢？
精美？你还说动漫精美？什么立场？刘晶气乎乎质问。
我仅从技术上说，技术不代表我的态度和思想立场。覃小竹说，心里反问道，相对于现实发生的事件，虚无的思想立场有那么重要吗？她停顿了一会，谨慎地说，我想一定有人潜入我们内部系统，抹掉了天网监视系统的珍贵影像资料，又采取偷梁换柱的办法，换上特意制作的动漫，思想并没有多复杂，只不过想调侃搞笑，玩一把耗子逗猫的游戏？
搞笑？什么人能拿公安局长搞笑？除了敌对势力还会有什么人？
覃小竹一愣，是的，刚才的话确实反映了她思想的幼稚，缺乏警觉，就当下而言，什么人敢嘲笑公安局领导呢，除了坏分子和敌人，还能有谁？假如真是敌对势力侵入公安局内部网站，那还得了？她吓出一身冷汗，马上闭嘴不言。
刘晶似乎默认了她的看法，换了沉静的语气说，你是局里表彰的优秀干部，又是部门的技术骨干，政治素质高，你要多一个心眼，留心是不是哪一个同事心怀不满，故意搞破坏，要想办法把幕后真凶查出来，又要举一返三，防止以后再发生同样性质严重的政治事件。
覃小竹点头称是，心里却隐隐不安，把同事视为潜在破坏分子或敌人予以提防，岂不就是典型的文革思维？相互监视，检举揭发，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相互警惕敌视的同事哪还是同事？乌烟障气的单位哪里还是正常单位？不破不立，领导者希望通过打破现有的和谐秩序，达到以乱治乱的目的，从而树名立威吗？
难怪马芸丽会怄气，碰到阴险自私的领导，不但怄气，还很恐惧。
从刘晶办公室出来，覃小竹后背冷汗直冒，一阵凉过一阵。下楼时仿佛听到脚步声跟来，一回头什么都没有。
透过窗子抬头望天，天空格外厚重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