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楼梯口,郑亦梵听到走廊回**着熟悉的尖锐嗓音。朱小桃拖着一只塞满申诉材料的旅行箱,顺着办公室一间一间投递。
这个顽强得近乎偏执的女人,每天执念于替丈夫申冤,把申诉当成生活目标,生存动力。只要发现一点渺茫的机会,就决不放过,把一叠叠厚厚的材料投寄出去,企盼新的诉求能得到领导回应。这种微薄如蝉翼的希望汽球,真的能给她带来希望吗?郑亦梵心想,对她的坚持充满了无比的崇敬,这得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方能坚持啊。
调查刚有一些眉目,他不便在这种情况下与她见面,钻进洗手间躲了起来,听到她上了三楼,方才蹑手蹑脚穿过走廊,来到起诉科办公室,和来俊臣商量寻找杨丽丽儿子的事。
金戈果然信息通灵,手段高强,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杨丽丽儿子被人带出四川小镇,一路颠簸进入福建武夷山区小镇的所有电子监控图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链条。郑亦梵仔细浏览图片,内心受到强烈震撼。一张张原本并不相干的图片,因为男孩这个事件关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线索和故事情节。根据这个线索,不难将小男孩找到。将来谁利用这一素材,编故事拍电影,就是现成的生动材料。他第一次见识了大数据的威力。
郑亦梵和来俊臣通过这个线索,到武夷山下的小镇调查,查明了小男孩被卖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鉴于山村情况复杂,郑亦梵动用特殊关系,请求爷爷当年的老部下、武警福建部队司令员罗正华派出特殊小分队,深夜将小男孩救出,毫发无损地送回杨丽丽身边。杨家人感激涕零,杨丽丽离家藏匿数月的丈夫也前来见面,将在南原经商的生意账本和银行往来信息等,一应材料全部交出。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曾经向周至光行贿。夫妻俩还表示,只要有需要,一定替周至光出庭作证。拿到了周至光受贿案的关键证据,郑亦梵案情基本明了。
找来俊臣,研究如何将材料和证据固定下来,上报检察委员会并移送法院,也算了却一桩大事。
来俊臣在电脑上写着材料,见他进来,点点头算作招呼。郑亦梵拿起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的蓝皮材料,首页印着“周至光案件申诉材料”,留着日期和联系电话。第一页是目录,有申诉书和朱小桃收集的案情材料,相关证人证言,非常内容周详。没有一定悟性、不经过一定时间历练,弄不出这么专业的东西。
这女人是花了心血的。
来俊臣说心血而不是说精力和心思,郑亦梵颇为赞同,涉及命运的东西,哪能不用心?
不过是无妄之望。
郑亦梵哑然失色,不知他为何说出无情的话。来俊臣用程式化的语言冷静地道,亲属或嫌疑人调查收集到的材料,大多是主观和感性的,缺乏第三方客观、公正和细致的判断,对案情或场景的描述,带有浓重的个人情绪色彩,办案人员无法从中分辨,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想象添加的,假如他们搜集的材料可采信,至少减轻我们一半以上的负担。
郑亦梵笑笑,社会达到了真正的和谐,有可能不需要司法机构。
来俊臣说,从人类当前的智慧而言,还看不到这样的希望。“文革”时期砸烂司法机构,结果咋样?历史已经证明,人类现有的智慧仍然无法抑制与克服与生俱来的贪婪本性。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没必要申诉了?
当然需要,一方面需要通过申诉,监督办案机构重视个体的权利,另一方面对于家人身陷囹圄而绝望的亲属,通过不断申诉,寻找希望,并从中找到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生活依赖,算是无妄之望。
郑亦梵暗自佩服来俊臣的高明,看透了涉案者家属的微妙心理。他又有些疑惑,为什么申诉仅是他们的无妄之妄,而不能带来真实的希望呢?为什么不能为申诉对象实实在在解决问题呢?启动周至光受贿案复查工作,给检察机关带来的压力和麻烦显而易见。
美国著名电影《肖申克救赎》有一段台词,问新入狱的安迪:你是怎么进来的。安迪回答:我是被冤枉的。安迪诚实的回答引起哄堂大笑。瑞德说: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被冤枉的。瑞德的话说明了一个普遍的心态,犯人几乎都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郑亦梵读过一位经常给贪官辩护的北京律师文章,说聘请他辩护的对象中,级别比较低的官员绝大部分认为遭受了不公正待遇,非常冤枉,要求作无罪辩护。级别比较高的官员认罪态度较好,但家属一般都认为丈夫遭受迫害,要求作无罪辩护。检察机关发布重启周至光案件复查,宛如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水,引起巨大波澜。许多心怀枉屈的犯罪官员家属,纷纷到检察机关上访、投书申诉,要求为家人复查平反。
几天前,郑亦梵接待了一个奇特的上访家庭。夫妻俩带着刚从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女儿,一起来到检察院,要求检察机关为他们平反,洗去多年冤尘。郑亦梵接过申诉材料浏览。缘由竟然是一次小小的泼粪事件。他初步判断底层官员不作为,迫使受害人不得不长期上访。马上通过电话与县里信访部门联系。信访部门将详细情况传真过来,郑亦梵看后大为吃惊。这桩上访案还真不是官员不作为,而是天下事太荒唐。
案子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当家主妇挑粪桶路过邻居家,脚下打滑,将大粪洒在邻居家门口,臭气熏天。乡俗认为,准备门口口泼大粪是对他人的侮辱,要求她道歉。她不愿意。邻居告到派出所,派出所认为,天干地燥,她竟然打滑泼粪,有故意咒人嫌疑,作出罚款五十元的治安处罚决定。男人不服,向村领导申诉。村主任认为两家一无冤二无仇,没有泼大粪的主观故意,抱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想法,帮他到派出所申诉。派出所采纳村主任意见,决定取消罚款。因罚款已上交县公安局财务室,需要延缓几日才能退回。该男人认为派出所故意刁难,要求立即退款,还要派出所领导向全体村民公开说明情况并道歉。派出所领导不予理会。从此,该男子和妻子一道,到县里上访。后来派出所退回了罚款,也向村民作了说明,但这一对夫妇认为他们到县政府上访,出了车费又耽误了活路,要求派出所补车费和误工费。派出所没有这方面的经费,置之不理。夫妇俩再次赴县政府上访。随着上访次数越来越多,误工也越来越多,耽搁了家务也荒废了田园,他们认为都是派出所当初的错误裁决造成的,要求派出所一并赔偿。县政府没有满足他们诉求。他们由县到州省,再由省到北京,逐一上访,年年上访,要求补偿的数额也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县政府为了息事宁人,帮他们建了新房,列入底保,还给他们女儿免除学费,提供大学生活补助。当地政府的安抚工作并不能使他们一家因此息访。他们已经把上访当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整个思维就只剩下了上访一根筋,只要听到省里和北京要开会,像候鸟迁徙一样,准时出发。乡镇和村干部上门劝阻、蹲守,他们总会想办法巧妙避开,绕道出现在北京火车站或汽车站。据当地官员统计,县政府花费在他们身上的经费高达数百万元。
郑亦梵认为女儿学法律出身,孺子可教,可以和她说一说理,让父母亲回乡安心生产,不要再继续上访。女孩竟然回答:当官的误了我们一家发财致富的机会,不补偿我们家的话,肯定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郑亦梵一口气赌在胸口上不来,憋得几近发疯。当初他对基层干部还有这样那样一些看法,面对决计一条道走到黑的一家三口,郑亦梵才真正体会到基层干部到底有多难,有多苦。虽说这件上访案持续二十多年,是因为这一家人的心理产生了问题,思维方式出了毛病,但不能说与基层派出所粗糙的工作方式毫无关系。一位哲人说过,一次错误的审判,其危害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相当于污染了河流,而错误的审判,相当于污染了整个水源。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查,很多人都相信周至光是无罪的,对他的审判伤害了人心。现在关键证人提供的材料和证词,足以推翻该案的有罪判决。郑亦梵意识到调查组肩负的责任,决心加快为周至光洗冤的进程,让朱小桃的无妄之望变成有望之望。
我们应当加快对证据的甄别和固定,尽快把材料送到法院,启动再审程序。
是,每一个思想单纯感情简朴的人都这样想。来俊臣看了他一眼,放低了声音,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郑亦梵觉得他心神不宁,说话吞吞吐吐,好生奇怪,问,为什么是思想单纯和感情简朴的人才这样想呢?
来俊臣苦笑摇了摇头,歪着身子斜视电脑屏幕,沉默不语。郑亦梵知道他心里有事,索性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掏出烟丢给他一支,自己叼一支点上,神情肃然。
经过一段时间艰难磨合,两人慢慢合拍起来。来俊臣想隐瞒什么事,躲不过郑亦梵锐利的目光,低头弹了弹烟灰,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我老婆从市医院调乡下去了。
这样的消息放在过去,郑亦梵认为与眼下的案件八杆子打不着。经过几年的打磨和感悟,他懂得了来俊臣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他当然也可以想办法,帮来俊臣把老婆调回来,但他这种受到机关大院文化熏陶的弟子,从老一辈的经验中悟出一条原则,行宜缓,心宜善。不管他是否作出反应,事物都摆在哪里,可以从容地思考和判断。
我想这是间接向调查组提出的一个警告。来俊臣是不同文化与风俗环境中长大的人,与他并不类同。来俊臣很善于观察思考,也有很强的机关工作素养,唯独缺乏的是政治涵养,很容易就暴露个性和思想。
郑亦梵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倒认为就事论事好,没必要把生活想得那么复杂,就像我们复查的这个案子,要就事论事,找出事实,形成完整证据链,移动到法院就OK了。
来俊臣感觉受到年轻上司的渺视,心下委屈,嘿嘿笑着声调提振起来,要真那么简单就好。
见郑亦梵把疑问的眼神对着他,来俊臣摆出资深长者的架式说道,当下的体制,还没有独立的司法体系,不独立的司法从属于政治,政治是追求平衡和协调的艺术,司法是追求公正的艺术,两者根本就不在一条道上,但受制于政治的司法审判,必须服从于政治平衡与协调的利益机制。
你,政治、司法、平衡一大堆,太复杂了,到底想说明什么?
来俊臣把细小而灵活的眼睛瞪着他,问,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
郑亦梵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一个字,拖。
什么?
我们花这么大精力复查,没有人催我们吧?
需要催吗?我们要主动汇报,整理好案件材料送审。
NO,来俊臣竖起食指轻轻一晃,领导决心要调查,肯定会不断催促,当初决定调查是为了应付网民情绪,一种如烟云般一飘而过的情绪,而不是出于制度理性和道德良知,更不是维护程序正义,这样的调查动机是不可能持久的。
领导启动了复查按钮,后续工作要靠我们去完成。
来俊臣没有接他的话,寻思道,周至光不是普通人物,既然能把他抹黑送进监狱,背后隐藏的势力不是一般的强大,院领导掌握着我们调查进度,不要求我们汇报,说明有他们的思考,我们就不要主动搅动它,好比面对一潭沉积多年浑浊死水,沉淀更长时间,或许能够发现其中渣滓,看清楚什么人在背后搅局。
这是一种老道的政治艺术。郑亦梵心想,年青人血气方刚,困难越多障碍越多,反而越激起荷尔蒙激素,他偏要拼一拼,不能让黑势力无法无天,更不能冤枉好人。他将烟头足进烟灰缸狠命拧熄,牙齿咬得格格响。
来俊臣见识过侦察兵出身的年轻上司的暴脾气,见他脸色发紫,赶紧把倒在一边的凉茶递上,你,先喝口水,消消火。
郑亦梵一口气喝干茶,把纸杯拧成一团,掷废纸篓,吐出一口长气道,克劳斯维茨在战争论中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我说,政治斗争是利益的延续,周至光落到今天地步,可能是利益博弈的结果,也可能危害了他人利益,遭受政治和司法迫害,我们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不涉及与任何一方有利益之争,也没有站位选择,站位是站在公正的法这一边,是不是?
郑亦梵停顿下来,目光炯炯,来俊臣点了头。他接着说,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以客观事实和证据说话,把这些东西交上去,由领导研究,由法院和社会来评判。
来俊臣被郑亦梵强大的气场震撼,为难地搓着手,这,这,
这什么,按照周至光的说法,还涉及办案人员刑讯逼供、犯渎职罪或涉嫌其它违法行为,要一一查实,通过这桩案子的复查平反,举一返三,彻底纠正南原司法界存在的不良风气,赢得老百姓的赞许和信任。
老天,来俊臣赫然变色,惊呼道,岂不是要将南原的天捅出个大篓子吗?
怎么这么说?郑亦梵道,不就是一桩普通行贿案平反么?有错必纠不是我们一向的政策和作风么?
有错必纠是司法机关的政策。来俊臣迟疑道。
那还有什么问题?郑亦梵痛快地道。
可是。来俊臣望着郑亦梵壮着胆子说,在当前决策体制下,做决定容易,修正错误决策却很难。萧规曹随,也是文化传统,精明的人不会轻易触碰这条红线,否定前任议定的事。就我们手头这桩案子而言,调查、逮捕、有罪判决,不是一个人做出的,而是由当前这个体制决定的,如果我们要推翻原来的有罪判决,就是和我们依附的整个体制作对。
郑亦梵想想觉得有理,又觉得有些不可靠,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周至光案件不是经过一个人的手,而是经过许多人的手,涉及一整套流程和所有环节的人员,其中包括我们的同事,都对他作出有罪判断,我们作出无罪判断,岂不是站在对立面上,否定他们的心智?
更进一步而言,刚才你说涉及刑讯逼供等违法问题,在过去以任务为目标导向,采取一点刑讯策略,或借办案吃吃喝喝,拉点小关系,办点人情案,不是普遍的风气?尽管这是一种坏风气,是需要改进的作风问题,但是,具体到这个案子,如果我们趁机暴露机关不良风气,借此案为契机进行整顿,这是否定根子深厚的机关传统习惯和文化,在缺乏文化支撑又没有上面支持的情况下,轻易反对这种文化,会动摇整个制度体系和文化体系的合理性,动摇外界和社会对这个行业的信心,也会把我俩连同分管领导一起放到烈焰上炙烤。
来俊臣换了老成持重的语气,我们经过官僚文化熏陶出来,懂得这种经过数千年发育的文化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深入人心,浸入骨髓,具有坚不可摧的强大力量,要想撼动它,犹如蚂蚁撼树,既然结局我们不能把握,何不乖乖顺从大物人的意志?
郑亦梵虽然不赞同他悲观的观点和态度,仍为来俊臣此番尖锐、深刻、精道的分析折服,真诚地说,谢谢你的指教。
他的谦虚把来俊臣弄得不好意思,嗫嚅地道,我说的不一定对。
对,对,郑亦梵说,道理对,实践中我们不一定采纳,如果每一个人都沉湎机关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哲学,而不试图改变,受害的不仅是冤案受害人,动摇整个社会对司法界的信心,最终伤害的是我们自己,一个社会与一群人相比,孰轻孰重,不是显而易见吗?
来俊臣的眼睛亮了,敬佩地树起大拇指,领导就是领导,高屋建瓴,高瞻远瞩,
少来,再来几个高嘛,郑亦梵笑着说,你的话给我提了个醒,你抓紧整材料,我去探探林检口风,争取最高当局支持。
钻出来俊臣办公室,幽暗深长的廊道迎面吹来一股凉风,郑亦梵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调查越接近事实真相,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越大,面临的风险也越大。来俊臣的牢骚既是内心压力的释放,也是一个老检察官对他的善意提醒。
他怀着极复杂的心情走上三楼,轻轻扣响了检察长办公室紧闭的门。里面回应了一声,郑亦梵推门进去,检察长林昌辉伏案记着什么,看到郑亦梵进门,立即从老板椅起身绕出来,紧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下,端起杯子到外间泡茶。郑亦梵想自己倒水,被林昌辉强行按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林昌辉属于民间所言的精骨人,身材矮小但精灵干练,思维敏捷,浓眉大眼,特别有神。趁他在冲茶,郑亦梵迅速把办公室扫视一遍,干净整洁,井然有序。条理和逻辑无疑是检察官的基本素质要求,也是林检察长对机关干部一贯的作风要求,他的办公室就是这种理念与作风的典型标本。知行合一,身体力行。以前他也经常来向林检察长汇报工作,只是专注于工作,没有留意办公室环境。
朱小桃送来的申诉材料,压在办公桌堆叠材料的最上层。林昌辉把精致青花瓷茶杯放在茶几上,见郑亦梵望着材料堆,手掌在上面重重拍两下。郑亦梵的心随之重重跳几跳,以为林昌辉要说些什么,林昌辉什么也不说,端起桌上自用茶杯,在郑亦梵对面坐下,示意喝茶。郑亦梵难却美意,喝了一口茶,抬头看着林昌辉。林昌辉不待他开口,问,茶叶味道咋样?
茶味道咋样,郑亦梵还真不会品。他出生于书香家世,有浓厚的茶道渊源,太公是有名的茶商。爷爷从小受茶道熏染,虽参加八路军,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喝茶的噬好却没有丢落,现在每天茶盏不离手。爸爸喜欢雷公山春茶,每年都要托转业到当地的部队战友弄一些。几位叔叔也是茶迷,家里茶香远比书香味道浓郁。郑亦梵从小受茶香熏染,偏偏不喜欢喝茶,更不喜欢慢条斯理的茶道生活。他不好拂逆领导好意,敷衍地点点头,酣纯,绵长,有劲道,值得回味。
劲道两字蹦出嘴皮,把郑亦梵自己吓了一跳。劲道一般用于形容咀嚼的东西,或烈酒类。谁知林昌辉乌黑的浓眉欢快往上一跳,青瓷大茶杯往大理石茶几一搁,喜形于色:劲道?好,这是雷公山顶级毛尖的最大特点,一年只出产几十斤,今年我有幸拍得一斤。
拍?郑亦梵不解地看着林昌辉,只听说东西需要去拍去抢,茶叶还要拍?一个市检察长,只要开口,别说一斤茶,就是几百斤也有人送上门。
当然要拍,产量少,物以稀贵嘛。林昌辉轻描淡写地道,放松身子,背靠沙发驾起二郎腿,滔滔不绝地谈起雷公山区早先出名的银球茶,味浓郁有劲道,续四五遍水茶味儿不淡,全国政协那帮老头子开会拖沓,议事时间长,服务员难得中途换茶叶,每年定购雷公山银球茶,一杯茶可续几次水,顶一天。又谈起雷公山茶叶的多样性开发,招商引资,全然一个资深茶叶专家水准。
郑亦梵有事需要汇报,见林昌辉漫天谈开,几次欲打断他,把话题转移到工作方面来。林昌辉不给他这样的机会。郑亦梵按奈住性子装作倾听,心里好生奇怪,林昌辉一向只谈工作不聊闲话,今天究竟怎么了,由勤奋敬业处事严谨,摇身变成一个杂嘴老太?莫非年过五旬的男人真的老了?
林昌辉小学中学都在运动中度过,高中毕业刚好动乱结束,通过高考有幸进入大学深造,深深体会到文化的重要性,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专心学习,想把失去的光阴追回来。他们这一代人思想解放,又有浓重理想主义情结,希望通过努力,让中国快速赶上西方发达国家,让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因此,无论做什么工作都特别用心特别卖力。
林昌辉大学毕业分配到乡镇,从低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靠扎实工作提上来,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又有较高的理论水平,写了大量文章阐释依法治国,及基层法治革新的见解,许多改革意见被检察机关高层采纳。在提拔交流到南原任检察长之前,林昌辉还没露面,“拼命三郎”的绰号已在机关传开。林昌辉这样诠释自己疯狂的工作状态:努力用有限的精力,多为老百姓做一点实事。这句口号式语言,在习惯于消解权威的机关年轻人看来,有点做作,假模假式。熟悉林昌辉的人知道,努力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想法,体现了他的初心,是最自然最朴素最本我的思想坦白和流露。
惜时如金的检察长,怎么舍得上班时间漫天聊茶道呢?郑亦梵努力猜想,却陷于浑沌。好不容易逮到林昌辉松气停顿,郑亦梵正要开口说话,林昌辉转过身,拣起一本书放在郑亦梵面前,说,茶道和太极最能体现中国博大精深思想,前天晚上路过旧书摊,幸运淘到这本山西武术家著的《太极拳论》。
哦,太极拳。郑亦梵应道。上大学时,他曾拜一位太极高手为师,对太极拳略知一二,想就这个话题发表些看法。和其它领导一样,林昌辉转移到这个话题上面,并不是为了与郑亦梵交流,而是借此发表指示或阐发思想观念,只管自顾自话:
太极是中国古代最具特色和代表性的哲学思想之一,太极拳基于太极阴阳之理念,用意念统领全身,通过入静放松、以意导气、以气催形的反复习练,以进入妙手一运一太极,太极一运化乌有的境界,达到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目的。
17世纪中叶,温县陈家沟陈王廷在家传拳法的基础上,吸收众家武术之长,融合易学、中医等思想,创编出一套具有阴阳开合、刚柔相济、内外兼修的新拳法,命名太极拳。太极拳在陈家沟世代传承,自第14世陈长兴起开始向外传播,后逐渐衍生出杨式、武式、吴式、孙式、和式等多家流派。太极拳含蓄内敛、连绵不断、以柔克刚、急缓相间、行云流水的拳术风格使习练者的意、气、形、神逐渐趋于圆融一体的至高境界,而其对于武德修养的要求也使得习练者在增强体质的同时提高自身素养,提升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融洽与和谐。
林昌辉光滑的前额叠起几道水波皱纹,红润脸色浸出些许苍白,显出书生气的清瘦。他是何时发生这种变化的?郑亦梵想不起来。前一阵林昌辉还没有这么沉静,做事风风火火,对检察院改革抱着很大的雄心,现在忽然变了一个人,坐下来心平气和探讨太极拳,阐释太极思想。郑亦梵做梦似,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变化。
是不是领导主动找下属,下属才能得到开口汇报的机会。自己主动找领导,领导没有心理准备,故意探讨虚空的哲学,不给他说话机会,以免找麻烦添诸?这么想来,探讨太极哲学的林昌辉,不就是一位玩太极手段的高手?
林昌辉说,太极拳看似慢,其实注重协调,看似无力,其实功力又无所不在,看似没有攻击性,只要对手进攻,能化腐朽为神奇,借力还力,达到两两破千斤的效果。
他看着郑亦梵严肃地说,所以小郑呀,你们年轻人悟性高,有空练练太极,学一点太极哲学,还是能从中悟出很深的道理。
从他的神态和语气,不仅是对这场谈话的总结,还包含送客的意思,郑亦梵看墙上时钟差不多十二点,知趣地起身准备离开。虽然没有正式工作汇报,觉得有些遗憾,领导这么坦诚布公谈话,表示特殊的待遇和恩宠,他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林昌辉果然起身送客,临时想起什么,掏出皮夹抽出三百块钱,说,小郑呐,小蒋昨天生了个胖小子,你代我去看看。
蒋雯丽生了?郑亦梵接过钱,回到二楼反贪局,从同事口中得到确认。他一个大男人不便上医院看产妇,托女同事看望,又有违林检察长嘱托。去食堂就餐路上,给覃小竹打了个电话,下班开车过去接她,一块去医院看望同事。
覃小竹听说去探望产妇,顿时情绪低落,答应得十分勉强。哪壶不开提哪壶,郑亦梵心里格噔一下。覃小竹乳腺癌手术后,他俩多次探讨过生孩子的可能性,他的意思倾向于生,即使覃小竹不能哺乳,人工喂奶也不成问题。覃小竹担心癌细胞转移到孩子身上,让孩子受罪,大人遭折磨,坚决不同意。要她探望产妇,等于让她直面自己的痛点和苦楚,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他想要不要改变主意,叫女同事或周雪娟陪伴就好。正在犹豫,周雪娟的电话打过来,带着哭腔问,亦梵,你在哪里,能不能过来一趟?
出了什么事?
我,我,周雪娟难于启齿,换了语气呢喃一声,人家想你嘛。郑亦梵办了错事,正烦恼得紧,一听这话陡然冒火,我正忙呢。狠心挂掉电话。
还没走进食堂,电话又响了起来,郑亦梵以为是周雪娟的电话,没心情接。电话顽强地响着,郑亦梵胸口赌气,很不耐烦地掏出电话,刚想撂一句狠话,看电话号码显示政协副秘书长的同学名字,心和气软,客客气气道了一句老同学好。
林主席什么时候上任?
对方特别强调林主席,语气带着些玩笑意味。联想到林昌辉神情的微细变化,郑亦梵憣然省悟,生气地呛一句,什么林主席?
哟,你还不知道?装聋还是装痴?朱首圈子人早叫开了。王京副秘书长惊讶地问。
朱首特指南原市委书记朱小斌。南原老街地方话读斌与逼同音,老街夜市有一道著名小吃叫“猪小弟”,烧烤猪阴茎。朱小斌刚上任,市井街坊马上流传一个荤段子:南原已有“猪小弟”,又调来一个“猪小逼”,正好配成美好的一对,上级多英明,组织想得多周到啊,南原和谐社会建设有希望了。
荤段子不知怎么传进了朱小斌耳朵,他很不高兴。据传在一次座谈会上,一位口音浓重的本地老干部,把朱小斌同志念成“朱小逼”同志,引起轰堂大笑。朱小斌满脸通红,又不好发作。他在常委会上,提出一条不成文的口头规定:凡是市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出席的会议,领导座牌一律仿效中央规定,写首长而不写具体名字。上行下效,各级官员应声响应,提到朱小斌改呼朱首长。朱首长对这个称呼非常受用。
与官员喜欢肆意用词用典奉承上级,进行语言贿赂不同,南原乡下人嘴拙,叫人喜欢省一个字,谈到朱首长时,时常说朱首指示如何如何,不熟悉南原语境者往往一头雾水:猪首?南原猪头会说话还做作指示?究竟是什么特殊猪类?于是南原猪首又名声在外,改称呼居然产生这样奇特的社会效果,又是朱首长没有想到的。
不管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朱首长身边人信息总是最为通灵,他们都这么叫开了,林检察长的官运轨迹大致就这么定了。郑亦梵这时才恍然大悟,林检察长玩太极的原因在这里啊。他看起来轻松和空灵,是故意装出来的呢还是卸下责任一身轻?
据说林检察长调整,还与你目前主持复查的一桩案子有关,朱首认为文明南原不能出现不谐调声音,更不能成为网络焦点,要求暂时停止周至光案件复查,林检察长不同意,惹恼了朱首。
屋漏偏逢连绵雨,郑亦梵心情冷落到了一个冰点。生活在一个需要救赎的社会中,郑亦梵心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伤感。覃小竹是因为生病灵魂受了伤,有些人身体健全,却因为灵魂出了问题,不仅一点点残害着自己身体,也像病毒一样恣意折磨他人。怎么让受伤的身体和堕落的灵魂同时获得救赎呢?郑亦梵找不到办法,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他打起精神向对方道了谢,挂掉电话往下一甩,几欲将手机砸碎。
市委书记不是法律专业人士,不熟悉法律,更不了解案件性质和细节,以权势压人,对具体横加干涉,检察官的尊严在哪里?又怎么保证司法的独立和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