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的一句让裴晋北抬眸看了姚晚棠一眼, 而后扶着额捏了捏酸痛的太阳穴,心头的火越烧越旺盛,那份深刻的嫉妒和怒火几乎要将他吞没。

“苏大夫,听不懂本王说话吗?”这一回他森冷的目光扫向了一旁颤颤巍巍的苏大夫。

苏大夫浑身一抖, 打了一个激灵, 先是同裴晋北冷厉的眼神对上, 而后又看了面色发白的姚晚棠一眼,手心里都全是汗水, 脚也止不住地哆嗦。

“是…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苏大夫背着药箱,一咬牙, 皱着一张老脸缓慢朝门那边走了出去, 一颗心直跳, 那种悬空的感觉让他更加恐惧。

这到底是何人,竟然惹得王爷和王妃起这般的争执, 怎么想都没想明白,踏出门的那一刻还险些摔倒, 一个踉跄,这把老骨头就要跌在这了。

空气凝固胶着, 像是化不开的浓稠,仿佛存在着一股力, 在里头拉锯着, 谁都不让谁,这个时候一颗火星就可以点燃此处。

姚晚棠刚刚太过激动,直接站了起来同裴晋北对峙, 现在她冷静了下来, 缓缓坐了下来, 拨开质地细密柔软的纱帐,帮昏睡着的缪星楚掖了掖被子,还拿干净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冒着汗的额头。

“又是那一句不被期待的孩子不该出生?”姚晚棠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让人明明白白地听清楚。

“你搞清楚,这不是你的孩子,你没有权力选择他的出生或死亡,他也不该符合你的期待,裴晋北你以为你是谁?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般的胡搅蛮缠,连星楚有了别人的孩子你也要硬凑上去。”

一字一句如锋利的刀锋,插进裴晋北的心脏,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几欲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那种痛是一种隐秘的痛,却刻骨铭心,慢慢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皮肉上都留下了痕迹,骨髓深处有什么在发烂,细密的痛楚渐渐弥漫开来。

四肢百骸都没有了支撑力,疼到几乎要直不起身来,脊背弯下,肩膀倔强地保持着往日的骄傲,可那不经意的抖出卖了他。

那些刻意被忽略的往事一点一点浮上来,他忽然想起在雁门关时初见星楚时的惊鸿一瞥,骚乱的人群里她仍有条不紊地救治病人,处理伤口,那时她的眼里是坚定而温柔的眼神,穿梭过漫长的岁月洪流,让他经年不忘。

他胳膊上被人砍了一刀,眼前有些模糊已看不清了,只能扶着路旁断裂的木车,扎了满手的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掉落。

雁门关正处在危难之际,动乱时候谁还管你是不是皇子皇孙,有多尊贵,人命草芥,王孙也不能幸免。

更何况被放逐的皇子早就不得圣上欢欣,失了价值的人也只能在暗无天日的麻木中一遍又一遍沉沦,看不见前路,只茕茕行走。

故事里的老套演了千百遍,可在他面前发生时心却不受控地悸动。

那时候的缪星楚没有什么华美的衣裳,浆洗过很多遍的衣裳带着清幽的药香,走到了他面前,替他包扎起了伤口。

后来也是在百姓慌乱瘟疫时,她同他一道参与到赈灾中来。那是他仕途路的起点,此后每一次回想起来最深刻的便是往日的并肩作战。

犹记得他陪她上山采药,下河摸鱼,修缮房屋,度过了一段简单而美好的生活。

什么时候变了,是母妃三十几封催促的书信,是她殚心竭虑地替他在朝中谋算,还是那悬挂在头上不得不成的婚。

如果,如果当初他能再多想想,是不是今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再也没有如果了,红枝别抱,她是别人的了。那些锦瑟和鸣,子孙满堂都会是同别人的。

那人是高高在上,御极四海的帝王,若有一日国典欢庆,他立于千步之外,叩首跪拜,看着她锦衣华服同帝王并肩而立。

何其不甘。她本该是他的,她肚子的孩子也应该是他的。

他背脊挺直,眉峰冷冽,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那又如何,今日我要他死,不该存在的东西本就没有期待。”

“这便是你拿掉我肚子里孩子的原因吗?”姚晚棠忽而笑了,凌乱的发丝发着颤,笑着笑着便落了泪,那关于孩子的伤疤溃烂着,怎么都不能释怀。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那么狠心,既如此又为何娶她,走到今天这个死局。

“晚棠,你可知这孩子本就是你用虎狼之药强求来的,那是搭上你的命。”

她死命握住了拳头,脆弱而坚韧的眼光看他,每一寸都看得清清楚楚,三年了,她竟从未有一日看透过他。

无情有情几个字都被他反复用烂了。

“砰!”怒不可遏,她将水盆被砸落在地上,清凉的水洒了一地,染湿了她的裙摆,这一刻她狼狈极了。

“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理清楚!明大夫携家眷跑得无影无踪,府中相关的奴婢小厮死的死,消失的消失,生怕让别人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裴晋北静默起身,窗外流泻的天光映照在他眼眸之中,镌刻着半边脸清朗风姿,被关在宫中暗牢里的五日,使得他更清瘦了些,骨头轻薄,一平字肩宽,难以言喻的颓唐笼罩在他身上。

推开门,他缓步走了出去,依旧是那副君子朗朗之风,散着浅淡的书卷气。

背影落寞,裴晋北本紧握的双手送了些,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不会有应答的,事到如今,姚晚棠也奢望等到什么解释了,两两相望,唯余厌恶。

“晚棠……”虚弱的声音从床榻处传来,姚晚棠怔楞了一下,连忙回过头去看**躺着的人。

只见她半阖着眼皮,长睫蝶影,瓷白的小脸上晕着红润,干涩的唇上微张。

“星楚,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轻声问出声,怕惊扰了她。

过了好一会,耷拉的眼皮才勉强掀开,缪星楚从意识的困顿中迷迷蒙蒙地醒来,她只记得自己好像经过了一条很长很长的通道,出去后便已经是天亮了,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再醒来就是在现在,半梦半醒中好像听到了有人在争吵,她努力从睡梦中挣扎出来。

“我怎么了?”

听到这一处,姚晚棠突然哽住,面色一下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没有忘记刚刚裴晋北的态度。

缪星楚瞧见她的脸色之后不由得轻拧眉心,搭在了自己的脉上,几息功夫她自己也愣住了,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新生命的欢喜从心上破土而出,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分笑意,可下一秒想到了此刻自己的处境,笑容僵了几分,手指慢慢垂落。

“我有孕了。”缪星楚喃喃自语,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像是怕吓到了腹中的小生命。

姚晚棠握住了她的冰凉的手,“星楚,当务之急,你不能留在了这里了。留在这里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我的行踪想必是被人知道了。”忽而,她顿住,目光下移到了她小腹上。

迟疑着开口,“这孩子……”

结合起这几日京城的动**和各种纷杂的消息,在一瞬间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她的脑子里,心震**不安,手都也不自觉的抖了几分。

这几日封锁京城进出的关卡的消息都传遍了,人心动**,惶惶不安,生怕国有变故,所居不宁。而有这本事的……

“你这肚子里是陛下的孩子?”

缪星楚抬眸看她,同她晶亮的眼神对视上,手指停了半分,才点了点头。

脑子里的猜测得到了猜测,姚晚棠霍然起身,就这样看着缪星楚。

怪不得,怪不得裴晋北求而不得,齐王之尊要一个女人有何难的。

除非这女人的背后的权势已经让他不得不兵行险招,甚至疯了一般的搭上自己。这才恍惚过来在屋中那句皇嫂是何意。

多行不义必自毙,裴晋北也有今日,如今又整出了这档子事,怕是在劫难逃了。

莫名的,心上的悲悯也蔓延开来,裴晋北之不得,何尝不是她往日所求。

人生兜兜转转,像是一个循环,到头来,都走回了原地。只不过每一个人都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那你放心,顺着踪迹,陛下很快就能来齐王府了。你且……”

话为说完,就被推门的声音的截断,她转头看向了门外进来的裴晋北,脸色倏忽变得难看。

立刻起身挡在了缪星楚面前,十二分的戒备明晃晃的摆着。

“你要干什么?”

裴晋北端了装着热气腾腾的药的盘子走了进来,步子缓慢,动作轻柔,眉眼覆霜凌雪,没有丝毫的温度。

“该喝药了。”他清越的声线一如往昔,可落在她们二人的耳中便如洪口大钟,心神俱散。

缪星楚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往后退了几分,随着他的靠近,那股药香便愈发的浓郁,飘进了她的鼻中,她咬紧牙关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喝。”

“听话。”

这一声几乎让缪星楚作呕,紧扣着素白锦被的指尖泛白,她的心也在决裂的跳动着。

“裴晋北你要谋害皇嗣吗?”姚晚棠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皇嗣?无明媒正娶,无诏书昭告,不过是个孽种罢了。”

他叹了口气,“他不该存在。”

如今她们势单力薄,如何能面对这样的状况,姚晚棠只能紧抿着唇,飞快思量着眼前的场景该如何处理,一刻也不敢放松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洞开的门传来了李四发颤的声音,“王爷……门外来了好多兵马。”

侧耳仿佛还可以听到马声嘶鸣,马蹄阵阵的声响。

闻言,姚晚棠的气忽而松了半分,可下一秒她却发现裴晋北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是早就知道有怎么一刻了。

悬着的心突然有猛地升起来。

此时外头的光格外的刺眼,打照在了裴晋北的身上,半明半暗之中,他神色莫辨,唇边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似讥似讽。

“星楚,你觉得是我快,还是他快?”他出声的一瞬镇住了在场的人。

缪星楚指尖扎进了手心了,不置一词,她知道现在她在里头,怎么都是裴怀度的软肋,他若要拿她要挟,也是意料之中。

“我若杀了你,今日之困局全束可解,我得到不到的东西,凭什么他有。他已经贵为帝王,享有四海,还要同我抢你。星楚,欺人太甚啊。”

这疯言疯语的哪有半点从前那个端正清和的君子模样,缪星楚这一刻也看不透他了。

接着,他笑了,将盘中的药递给了李四,“去,将这堕胎药送去给陛下看看。”

空气又一次陷入了凝固之中,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