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风寒, 暗夜搅动着化不开的浓稠,门外两盏灯笼高高挂着,散落的光朦胧又透着某些诡异,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清新的雨水, 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大了, 马声嘶鸣, 粗气在风中被冻住,马蹄不耐地踏着, 眼神炯炯, 摇着细长的马尾。
“这裴晋北还真会藏,都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到皇陵来, 难怪找了几天没有半点踪影。这地方谁敢来大肆搜捕, 怕不是半夜祖宗都来敲门吧。”
沈镜安下了马, 搓手哈着热气,秋雨细密飘在衣裳上, 赶了许久的路脸都有些冻僵了。
火把高举,星火相传, 连成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在寂夜中分外耀眼, 仿佛点燃了天际的游云,火舌舔舐, 照得人的面孔呈现红黄不一的光来。
前头护卫开道, 门被一脚踹开,灯笼被猛烈的风高高扬起,发出噼啪的响声, 院中一片死寂, 吊诡的气氛弥漫着, 点燃的火把照亮了院内,只见两个护卫倒在地上,尸体冰凉僵硬,越靠近血腥味便愈发浓厚。
裴怀度站在不远处,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玉质温润,他心上的火沉寂了下去,此地没有了人气,看来是将人转移走了。
一旁的沈镜安蹲下身去,面色凝重,探了两个护卫的致命伤,摇了摇头,“一剑封喉,手法利落。”
他起身后随着裴怀度往里屋走去,点了烛火,一室倏忽亮堂起来,屋内的一切都一览无遗。
干干净净的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块简素的屏风,一套质朴的桌椅,桌上还留着茶杯,熄灭的烛台。
裴怀度走到桌前,拿起了那剩下半杯的茶,已经凉透了。
地下还有一条长长的银白色链子,顺着从床榻处走去,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气息,他敢断定此处便是缪星楚住过的地方。
床边放着写过一些字的纸张,字字入目皆惹他心烦意燥,眉眼攀上了冷郁和阴沉。
可他面上不显露出半分,只眉眼的冷冽如刀锋,一点一点审视着这屋内的一切,想象着他的星楚是如何在这样一个地方度过五日。
许是从早上坐在窗边看着外头从天光乍现到暮色四合,这长长的锁链困住她的步子,她或是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撼动半分,只能无奈地一字一字写着什么。
“陛下,偏房里发现一个老妇人,不能说话。”侍卫来禀。
沈镜安静默地扫了一圈,继而怒气上头,“这狗东西跑得倒是快,到底人去哪了?也太会藏了吧。”
他走了两圈见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了,便到外头去看看有什么发现,刚走到台阶旁就险些摔倒,翘起的不平让他踉跄一下,下意识惊呼了一下。
“哎呦!”
裴怀度深幽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而后也快步走了过来。
一旁的侍卫将其石板砖抬起来,发现了不对劲,底下是空动的,仿佛藏着一个深长的通道。
沈镜安蹲了下来,把一个火把从此处扔了下去,一下将里面照亮了,看到这里他不由得喃喃道:“好家伙,这还有路。”
刚要让人试探着往下走,看看尽头是什么,却被裴怀度制止,“不必去了,下面路怕是被堵住了,贸然下去怕是会困死在里面。”
接着,裴怀度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青石砖的边缘,发现了一圈荧光色的粉末,眉头深皱,一滴雨水掉落,擦开了那细微的粉末。
而后他接过侍卫奉上的白布,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指骨匀称的手指。
心底里的烦躁愈发的堆积,连带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冷冽,恰如寒霜冬雪,给人极重的压迫感。
听到这话沈镜安纳闷,“你怎么知道?”接着脑袋伸了伸往里头看去,然后被裴晋北扯着后衣领拉了回去,“不要命了?”
“怎么明显的一个漏洞让你发现了,你还偏要下去,阎王爷都在等着收你。”
被裴怀度一扯衣领卡到脖子了,沈镜安差点没被勒到,“呸呸呸,整天死死死的,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
裴怀度抬眸看了看整个院子,“留一队下来搜搜看,这个院子里到底还有什么玄机。”
说罢,便大步朝门口走去,留下沉镜安一个人风中凌乱。
“你等等我啊!现在去哪里?”
***
“轰隆!”裴晋北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只见来时深长幽黑的一条路瞬间倒塌,黄土埋没去路,呼吸都被呛住。
他回头对上了缪星楚平淡的眼神,“若是有人要走,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忽而走进了几分,能让人明晃晃看到他勾起的一抹冷笑,“星楚,你说会不会有人从这里头走来,然后活生生憋死在里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缪星楚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当他说话是一阵风飘过,只不过袖子中的擦着些荧光的粉末微顿,心中沉了几分,但很快想到了这么明显的把戏,若是裴怀度中了,那才奇了怪。
“你要自掘坟墓,还担心别人?”
裴晋北嗤笑一声,不明所以,目光落到了一旁已经站得不是很稳的姚晚棠身上。
本就奔波了一路,现在又走了许久,中间不过才休息了一小会,通道里空气沉闷,呼吸不畅,若不是她同缪星楚相互扶持,很难走出去,现在走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没事吧?”缪星楚扶着她的手臂,担忧着看向她略显苍白的神色,伸手替她撩起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摆了摆手,姚晚棠直起身子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没事。”
外头的天蒙蒙亮了,清晨的雾气浓重,恰如仙雾缭绕,树木变得朦朦胧胧的,荒草密布,阴森感陡然攀升上心头。
姚晚棠眯起了眼睛,看向了四周的环境,老半天都没有想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裴晋北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深长的通道,她还以为自己去了京郊之外。
“齐王府。”
裴晋北抱臂站着,瞥了她打量四周的样子。
“什么?”姚晚棠赶忙看向了外头的建筑,被他这么一说,她才知道心里那种陌生感从何而来。
“三年了,我竟然不知道你在这处有怎么一个地方。”姚晚棠现在才发觉自己对于这里有多不熟悉,往日耽于情爱,被蒙蔽了双眼。如今从局中跳出来,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她本想再仔细看清楚这是王府的何处,哪知扭头的瞬间就看到摇摇欲坠的缪星楚,她大惊,三两步过去将她稳住,“怎么了这是?”
没有任何回答,缪星楚闭上了眼睛,面色惨白着,额头上冷汗密布,唇瓣干涩也没了血色,眼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憔悴枯败的花,垂落枯黄的叶。
这才一转头的功夫怎么缪星楚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姚晚棠回想起刚刚在路上她就已经不太舒服,只是那时候她自己也受不住通道里的寒风。
听到姚晚棠的惊呼,裴晋北紧拧眉心,扭头便看到了缪星楚软倒在她怀里的场景,当下一阵心慌如潮水般涌上,脸色乍变。
“星楚!”
他立刻飞步过去从姚晚棠的手中夺下失去意识的缪星楚,将她打横抱起,在原地停住了好一会,才皱着眉头一路沿着隐秘的小径往王府主屋那方向去,身后跟着同样着急的姚晚棠。
主屋那头赵嬷嬷一夜未睡,时不时就要出外头看看王妃回来没有,一颗心不上不下的,越发担忧起她的处境来,王爷说今日要去姚府接王妃,若是让姚家的人知道王妃一夜未归,那可就出大麻烦了。
如此想着便凄凄惶惶,双手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直到天刚擦亮,早起的鸟儿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发出清脆的鸣叫,她才依靠在柱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怀着深重的不安皱着眉头,衣裳都有些凌乱,她睡得极其不安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是王妃垂泪的场景,一会是王爷厉声斥责她的场景。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赵嬷嬷垂着的头猛地被惊醒,红血丝密布的眼中满是疲累,她揉了揉眼睛,心突然重重往下沉,这来人怎么那么像王爷。
来人的身影越发的清晰,把赵嬷嬷吓得半死,这可不就是王爷吗?赶忙爬了起来,心跳得极快,现在天寒地冻,手指都哆嗦了。
可走进了看她才发觉出不对劲来,怎么王爷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这可是过去三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更沉重的心慌涌上了心头,赵嬷嬷起身走过去,却见裴晋北踹开门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里屋,想要说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下她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这王妃是上了玉碟的正妃,王爷如今随便抱一个女子进了主屋这便是在打王妃的脸,若说传出去,让王妃还怎么做人?齐王殿下这般行径,让姚家如何看?
后头气喘吁吁的姚晚棠好不容易才赶上来,扶在桌子上努力平复着呼吸,“嬷嬷……嬷…”
“我的王妃娘娘啊,一晚上您这是去哪里了?老奴都快急死了。”
赵嬷嬷轻缓地安抚着她的背,让她慢慢恢复过来,见她面色苍白,跑得满头大汗,更是心疼不已,“王妃可用早膳了,老奴去准备准备。”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姚晚棠见赵嬷嬷要走,立刻拉住她的袖子,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截住。
“赵嬷嬷,以王妃的名义请大夫来,不要惊动其他人。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裴晋北冰冷的声音传来,不带一点生气,含混着外头肃杀的秋风。
赵嬷嬷楞在了原地,目光自然顺到了床榻上的女子,心咯噔一下,下意识扭头看向了王妃,“娘娘……”
“还不快去!”
又被裴晋北一声的催促吓得浑身一抖,也顾不得什么了,飞快推出去去将府医请过来,跨出门的一瞬间险些摔倒,老眼昏花腰又不好,她忍着痛走了出去。
“那是我的乳娘,你有什么资格使唤她!”姚晚棠一看他对赵嬷嬷的态度就来气,赵嬷嬷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一把年纪了腿脚不好使,还要被人这样呼来喝去的。
“你若是不满,就打发人送回姚府,省得心疼。”
“你!”
姚晚棠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把推开了裴晋北,“我看该走远一点的人是你,星楚若是醒了知道你在身边,怕是以为做了什么噩梦,两眼一闭再睡过去!”
毫无防备的裴晋北被她推开,踉跄了一两步才稳住身子,又听到了她说的一番话,一时间眼眸渐深,剑眉敛下,大力揉了揉深痛的眉心。
怎么往日没见他的这位王妃如此伶牙俐齿,全身的刺都对准了他,半点不如意就要呛个没完没了。
不过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坐在了椅上,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姚晚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发现他毫无动静,瞬间卸了气,浓重的悲哀蔓延在心上,荒野上寸草不生,干涩地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这几个月经历了太多,一颗心也被人扒开来反复碾踩,真心在不爱的人那里便是草芥,随意扔掉也不会有半分的介怀。
她的骄傲被人踩在脚底下,世家贵族的脸面被撕个粉碎,如今的她就剩一个空壳,空****的身躯困不下游走的灵魂。
想起裴晋北看到了星楚晕倒那一刻的面色变化,她才知往日他有多假,每一分关切都精准算好,让她以为都是自己的错,让她愧疚,让她责怪自己,何其可悲。
姚晚棠缩在了床的一角,抱紧了自己的腿,眼尾很快红了,拼命压抑着的泪水挤压着眼眶,鼻尖酸疼难耐,舌尖泛着厚重的苦涩,比往日为了有孕吃得药还要苦,忽而想起了自己无缘的孩子,一滴晶莹的泪水啪嗒掉落,如有千金重。
接着传来了小声的啜泣,哭得裴晋北一阵心烦意乱,他睁开了眼睛,不耐地看向了姚晚棠,但又想到了什么,缓缓叹了一口气,“晚棠,别哭了。”
“要你管!你滚一边去吧!”
姚晚棠一把抹掉眼泪,恶狠狠的哭腔沙哑着,像是挥舞着自己拳头的小兽,脆弱而敏感。
哭什么,为着这样的人不值得,就像星楚说的,当这个齐王妃,真是晦气得很,亏得她往日还当个宝,真是恶心。
“嘎吱。”门被推开,赵嬷嬷走了进来,“王爷王妃,大夫来了。”
苏大夫是最近在外头新请来的府医,先前的府医明大夫早就携着家眷不知逃到了何方。而裴晋北也是刚回京都没多久,府上的事也料理,只是知晓换了一个大夫。
天青色的帷幔委委垂下,姚晚棠将缪星楚的袖子挽起,露出纤细的皓腕。
老眼昏花的苏大夫摸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隔着一层白色锦帕,搭上了缪星楚的脉。
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连忙起身拱手相贺,“恭喜王爷,王妃这是有喜了。”
霎时间,整个屋子都空气都凝固住了,这般诡异的安静让苏大夫心头一顿,莫不是诊错了脉了不成,可他行医多年,不至于连个喜脉都诊不出来。
刚想着是不是要再探一下脉,忽然看到了床帐里面王妃正坐着,一幅呆愣的模样,一动不动。
这下轮到苏大夫被吓到了,这这这王妃坐着,那他刚刚在替谁诊脉?
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里,他目光下意识看向了坐着的裴晋北,手里捏了一把冷汗。
裴晋北拿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手指都僵硬了,忽而用力,茶杯就这样碎成了一地的残渣,指缝被划出了血痕,可他浑然未觉,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一股戾气围绕在他周身。
“再探!”
被吓得浑身哆嗦,苏大夫猛地回过身去,吞咽了口口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颤巍巍地伸手再去探脉。
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刚刚那探出喜脉的惊喜,本以为可以拿赏钱了,谁知道这王爷王妃的是这样的表情。
这**的女子会是谁?能出现在王府主屋,又让王妃这般的关切……苏大夫赶忙打住自己胡思乱想的情绪,眼下还是赶紧再探一次脉,今天看来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再探一次脉还是喜脉,苏大夫斟酌了许久,一张脸皱在了一起。
“如何?”这回是姚晚棠先问出的声,她满脸着急。
苏大夫拱手,声音小了些,“回禀王妃,这位夫人是喜脉。”
说完立刻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早就楞在一旁的赵嬷嬷活像见了鬼一般,满心满眼的她听到了什么,缪大夫有了身孕,这是谁的孩子?
本心酸地以为那是王爷的孩子,哪知王爷那一副狠厉的神情,哪里像是有了子嗣的喜悦。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啊。
这一大清早王妃王爷就一同归来,还带了缪星楚同来,联想起近日发生的一切,她忽然背脊一僵,背后浸湿了冷汗。
姚晚棠定住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警惕地下床,堵在了床边,冷冷看着失魂落魄又低沉阴郁的裴晋北。
接着她听到一句话,一时间浑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了,头皮上蹿出寒凉的气,冷战从脚底传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苏大夫,去煎一碗堕胎药来。”
清晰而冷漠的一句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