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嘎吱作响被推开, 姚晚棠披着满身的风霜和疲累走了进来,她眼前已有些模糊,连带着推门的动作都没甚力气。

一路的颠簸她眼底带着明显的倦累,因着走了许久的路她走进来的一瞬间整个人差点倒下去。

外衣上的薄霜铺开一层寒凉, 鞋上沾染了脏污的泥土, 深一块浅一块让人看不出原来的华贵。锦绣衣裙上多了几条划痕, 撕裂开矜贵的丝绸布料,一路的枝叶密布还在她手上留下了斑驳的红痕, 有些渗出些血来, 不过经过雨水的浸泡,已有些发白刺痛。

发丝凌乱着, 湿软的发贴在了额上, 面色红白交加, 发红的眼圈还带着泪痕,眼尾耷拉, 看上去憔悴极了。

看到了姚晚棠的身影,缪星楚先是一惊, 连忙起身到门口去扶住虚弱的她,“怎么是你?”

上下看了看她, 哪里还有往日那个矜贵如此的王妃模样,如此想来心沉了几分。裴晋北不会丧心病狂绑了她不够, 还要对王妃做什么吧。

然后下意识地看向了门外, 那哑婆眼睛精明的很,若是让她知道了有人来了,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 姚晚棠喘着气, “别看了, 我已经让人把她打晕绑起来了。废了老大的力气,一开始侍卫还轻敌,哪里知道一个老婆子力气那么大,蒲扇大的巴掌。”

她缓了缓心神,勉强平复作乱的呼吸才继续道:“这地方藏得过深,我也是碰碰运气才找到了,路途中机关密布,看守的人也隐蔽,我折了不少人进去,现在跟着的只剩下两个人了。”

言下之意是现在她们势单力薄,要出去怕是不容易。可若是不走,迟早被人发现异样。

缪星楚将她扶住,一步一送到了桌旁让她坐下来,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外头天冷,先暖暖身子。”

见她喝了热茶后恢复了些血色,缪星楚替她诊脉,面色有些难看,“你身子这般虚弱,还淌这趟浑水干什么。连日的操劳和路途奔波,你已然力竭。”

姚晚棠哪里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一路颠簸寻路已经耗费了她大量的精气,能找到这里完全凭的就是一口气。

可眼下这种情况哪里顾得什么,她连忙抓起缪星楚的手腕,满脸着急,“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把你救出去。其他的事情日后再说……”

裴晋北被“押解”入宫,她就察觉出不对劲了,整个京城都戒备了起来,城门设卡,家家严查,像是在寻什么人,如此大费周章,不由得想到了裴晋北。所以她怀疑可能是缪星楚失踪了。

派去仁安堂和普宁观的暗卫都碰了壁,加上裴晋北三无日一点回府的动静都没有,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不料话还没说完她就摸到了一手的冰凉,她顺着感觉摸去,发现是一条极长的银白色锁链,从床榻到桌旁,甩动一下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这一声仿佛鞭打在姚晚棠的心上,她一瞬间面色发白,立刻起身去查看这链子。

“这什么玩意能打开吗?”

“能试的方法我都试过了,我手头也没有东西,唯一的一把匕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在身上了。”

姚晚棠眉头紧皱,拉扯了那断的链子,接着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拔掉剑鞘,寒光下显现,她试着去割那个链子,但是她从小娇生惯养,力气太小现在又没什么气力,很快就手臂酸痛。

烛火幽幽,打照进她眼眸中生生惹得一阵刺痛,眼尾被风一吹刺激地留下了几滴干涩的泪珠。

缪星楚叹了口气,接替过她手中的匕首,“我来吧。”

然后发力去磨,一下一下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让她不由得皱紧眉头,下意识想要停手,才想起那看着她的哑婆已经被人打晕绑起来了。

姚晚棠有些怔楞着坐着,没力的手腕垂落在桌上,皓腕凝霜雪,几抹枝叶的划出的红痕平添了几分破碎感。

“裴晋北莫不是疯了,竟把你掳掠到了这个地方。那日我提出和离,他怕是要高兴坏了吧,他想娶你,自然是巴不得我赶紧退位让贤,省的我碍地方。”

她喃喃自语,声音极轻极轻,如羽毛在空中飘过,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闻言,缪星楚抬起头看她沮丧失落的神情,叹了口气,“他非良配,你早日看清他的真面目也好,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莫名的,缪星楚的心里升起了感同身受的悲悯,那日她被淑太妃告知真相,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不得不接受,其中五味杂陈,辛酸苦辣无人能解。

“三年无子我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冷遇,淑太妃欺我辱我,外头人白看热闹,唯一撑着我的就是他对我的好,可现在告诉我,什么情意、名分都是假的,我如今的体面就剩下齐王妃一个空壳。他既钟意你何必同我虚与委蛇,我姚晚棠不是什么横刀夺爱的主,他为了权势娶我,现在又后悔了,什么话都给他说尽了。”

窗外的雨裹挟着几分寒凉飘进了屋,爬上了她的肩膀,她浑身冰凉,指尖也在颤抖,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她的心凉。

镜花水月成空,黄粱美梦乍醒。

见用匕首也搞不开这铁链子,缪星楚索性不再白费力气,将匕首放在桌上,握住了姚晚棠冰凉的手,“既准备和离,你来寻我做什么,白白搭上自己。”

“我知道你不想跟他有半分关系,他不仁义掳了你,我不能白白看着你跳火坑。星楚,你我的人生,不该浪费在他的身上。”

她垂眸,“再说了,若不是你,我还没有那么快知道孩子的事情,我还在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不争气,辛辛苦苦怀上了孩子还掉了。”惨然一笑,她反握紧了缪星楚的手,“后来才知道,不应该怪自己,一切都是拜裴晋北所赐。这样的人,我凭什么怪自己。我爹娘把我捧在手心里疼,不是让人作践的。”

说罢,她一抹掉眼角残存的泪痕,起了身,又去看那银白色的链条,神情着急,“这可怎么办才好,链子打不开我们如何走。”

缪星楚却先冷静下来,“你说这个地方僻远,这是哪里?”

此处的僻远肯定不是一般的僻远,没有多少时间给裴晋北将她带出去多远,她一失踪,消息肯定很快就会传到了裴怀度的耳朵里,可五日了,裴怀度都没有找到她,说明什么?这个地方极为隐秘。

说起这个姚晚棠就更来气了,“你知道这附近是哪里吗?”

缪星楚摇头。

“皇陵。”

听到这句话缪星楚也愣住了,接着听她继续说,“裴晋北曾经主持修建过皇陵,想必是留了后手。”

莫名有种阴森的恐怖弥漫在屋子里,坟土做堆,陵墓为邻,仿佛空气中都带了几分阴气。

缪星楚不解,“那你如何寻来?”

“我在裴晋北身边的手下埋了后手,整整查了五日,才通过一点蛛丝马迹猜出来的。本也不知道对不对,想着来碰碰运气。”

说完姚晚棠的肩膀的就塌下去了,小脸皱起,用力搓了搓手,试图赶走身上的凉气,“可现在你这链子不解开我们很难出去,此地不宜久留,迟了怕出变故。”

想起了外头的护卫,他们力气大,说不定可以一剑劈开看看,姚晚棠起身朝门那头走去,“我出去看看,让人……”

话还没说完就堵在喉咙里,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

她面前的院子里出现了两具尸体,一剑割喉,血流如注,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眼前天已经安全黑下去了,只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人的两个眼珠一样,泛白着,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面色惨白得不像话。

细雨连天,风声呜咽,一个人影提着剑缓缓走来,形同鬼魅,黑夜里看不见他的神情,那剑反射着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剑尖上汇合。

姚晚棠一下被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竟然是有鬼,怕不是哪个先皇先后的鬼魂找上门来了吧。

退后几步,立刻冲进了屋,猛地将门关上。

她软瘫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心神俱散,一张脸血色全无。

“星楚,有鬼啊……”

话音刚落,锁好的门被剑砍开,发出滋啦的恐怖声响。

姚晚棠立刻跑起身到了缪星楚的身边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手都在颤抖,显然是还没从刚刚的那一幕中缓过神来。

缪星楚紧拧眉头,安抚着拍了拍她的手,“没有鬼,现在看看是何方神圣了。”

下一秒摇摇欲坠的门被一脚踢开,两人寻声望过去,迅速脸上挂上了戒备。

“晚棠,往日不见你这般胆小。”

那声音清朗而带着几分的虚弱,钻进姚晚棠的耳朵里极为熟悉,她脑子嗡嗡作响,霎时间一片空白。

“你不是在宫里吗?”

裴晋北不是被关在宫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若不来,还不知道我的好王妃都背着我做了什么。”

姚晚棠面色一变,霍然将缪星楚护在了身后,满脸的不信任和警惕。

可她身姿娇柔,戒备的表情就好像是被夺食的兔子,只能龇牙咧嘴,在敌人面前显得力弱单薄。

“你不能正大光明地娶星楚,非要做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哪里还有半分清正端雅的君子之风,我真是看错你了。”

裴晋北未走进半步,在门那处站着,身体在半明半暗之中,连脸也被分隔成两半,明暗交错间,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此时此刻落在姚晚棠的眼里,那真是渗人的很。

她咽了一口口水,压下震**的心神,死命护住缪星楚。

“星楚?看来你们早就认识。”

当下姚晚棠的心里升起巨大的不妙感,“你想做什么?”

缪星楚握住她的手,低声在她耳畔安慰道,“别怕。”

继而眼神淡漠的看向了裴晋北,“你大费周章地将我送来此地,所求是什么?”

裴晋北垂了眼眸,平薄眉眼清越而卓然,一身墨色锦衣衬得身姿挺拔如松,听到了缪星楚的话,他自嘲一笑,“所求为何?不甘心?不舍得?不情愿?这样够了吗?”

他立着剑支撑着自己,声音平静如流水,“我求你回头再看我一眼,宫墙高深,我生我死,你都在皇室玉碟是我名正言顺的皇嫂。”

人似乎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走岔的那条路成为心上永不可灭的伤疤,在往后的年岁里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你错了,午夜梦回之际,心如刀绞。

裴晋北如何不知同权倾四海的裴怀度对上是什么下场,可千万般的不甘化为了心上的烈火,燃烧着心海中的荒漠,痛苦和悲哀几乎吞没了他。

是非因果,不过一念之差。

缪星楚闭上了眼睛,声色冷淡,“可我情愿再也不见你。”

“你何必胡搅蛮缠,她既不愿你也强留不住她。”姚晚棠现在也冷静了下来,厉声斥责。

裴晋北向前走了几步,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几乎让人忍不住作呕。

虽是如此,但姚晚棠还是坚强地挡在了缪星楚的前面,眼眸带着坚定和不屑。

一方面也是唾弃,同床共枕三年,她竟不知枕边人是这样的表里不一的混蛋,什么丰神俊朗,君子遗风,不过是他伪装的面具罢了。

“晚棠,我不动你,你走,我既往不咎。”手中提着剑,他的面色冰冷,一步一步靠近,带着极重的压迫感。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姚晚棠简直不敢相信,“既往不咎?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既往不咎?我有今天,哪一样跟你没关系?你那眼高于顶的母妃,这三年来没少数落我。你就像是和稀泥一样,两头都哄,我真是昏了头才信了你的鬼话。”

她指着他的鼻子骂,竟然不知他是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缪星楚在一旁皱下了眉头,握住她手腕的手抓紧了几分,“晚棠,你走吧。我没事,安心回去等和离,再图日后。”

她心头划过了一阵不安,这个情况看来裴晋北莫不是动了杀心,本就不该她来承担这件事。

姚晚棠将缪星楚护得更紧了,“星楚你别怕他,今日若让他带你走,怕是再也找不到你了。和离什么,我要休夫,我要满朝文武都看看,他们眼中的贤王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惹来裴晋北的嗤笑,提着剑的手松动了一下,“姚晚棠,你可知选择权在我手中,我若高兴,那便是和离。我若是不肯放人但又不想见到你,你说王妃私通这罪名,自诩百年清流的姚家可认得下?若有一日你因受不住流言蜚语而自缢身故,又有多少人为你惋惜?”

姚晚棠生生楞在了原地,仿佛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极了,什么裴晋北,什么齐王妃,三年的恩爱的走马观花在脑子中盘旋,每一次交颈缠绵历历在目,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成了两半。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一下急血攻心,她有些站不稳了,一日的疲累加之刚刚的惊吓。

怨恨化作了刀剑一寸寸凌迟着她的每一份血肉,世道如此不公,对女子这般刻薄,就连出身名门的她也逃不过这般的作践。

口中轻飘飘一句如娼妓般任人□□。

忆往昔她还是父母兄长手中的瑰宝,千娇万宠着长大,没曾想有一日会遇到这种事情。那些张牙舞爪被迫收起,姚晚棠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姚家受不起,她重病的祖父也受不起,信誓旦旦的说着要和离,其实主动权还是在裴晋北手中。

她嫁给他之后,冠上他的名字,灵魂被束缚打上烙印,求而不能,连施舍和离都是艰难的。

这番荒唐之言简直让缪星楚简急火攻心,她向前走着,一把将怔楞住的姚晚棠护在了身后,“裴晋北,你是不是有病?既如此,你当初娶她干什么?她本该嫁给良人和乐一生,是瞎了眼嫁给你被你糟蹋。”

“你以为娶她是我乐意的吗?我那一刻没有在后悔,若是当初我顶住母妃的压力,也不至于走到今天,星楚,我们本该儿孙满堂。”

那句儿孙满堂刺痛了姚晚棠的心,她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呜咽嘶吼,“你跟她儿孙满堂,我的孩子呢?他还没来到世上看一眼,你何其残忍,虎毒尚且不食子!裴晋北你欺人太甚!”

裴晋北的表情冷漠至极,恰如冰霜寒雪,“不被期待的孩子不该出生。”

缪星楚抱着浑身发抖的姚晚棠,轻轻拍着她的背,事到如今,再多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裴晋北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往姚晚棠心上插刀,也让她胆寒。

这个曾经在她身边的男人竟是这样的冷酷无情,他的爱太偏执,以爱为名,肆意伤害他人,太过沉重,也太过残忍。

冷风吹得门嘎吱作响,仿佛也在悲鸣,一下一下打在了缪星楚的身上。

她突然很想裴怀度,心里空的一处像荒漠,暗无天日中寂寞阴冷,五日了他寻不到她,怕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晚棠,跟我回府吧。”他道。

今日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个地方暴露了,只能想个办法转移,心中盘算过几轮,提剑的手紧了些。

姚晚棠瑟缩着往后了几分,摇了摇头,浑身的刺都在刚刚那一刻被拔了,她忽而很恐惧,惧怕回王府,她不知道等到她的会是什么,一脚深渊,一脚地狱,她无路可走。

“你既已走五日,齐王府想必被翻了个底朝天,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去齐王府。”

缪星楚拿起桌上的匕首搭在脖颈处,没有半点情绪的眸子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而裴晋北也是这样静静同她对视,不言不语,空气凝滞着。

他忽而笑了,“你若愿意,就去齐王府吧。星楚,这是我们重逢后第一次你说要跟我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认了。”

其实他哪里不知缪星楚是为了姚晚棠,她怕他真的对姚晚棠做什么,在她的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就是这般卑劣下流之人。

姚晚棠抱住缪星楚的腰,“星楚,你……”

她的眼眸印下了那一刻匕首上的淬着的寒光,一瞬间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走吧,你来得这般快,想必是有捷径走。”

她缓缓放下了匕首,把匕鞘套在刀上,然后塞给了姚晚棠,“拿着,万事保护好自己,千万别硬来,人活着,才有未来。若是死了,你一辈子都是齐王妃,多晦气。”

将姚晚棠搀扶起来,缪星楚看向了站着有些僵硬的裴晋北,两两相对,全是冷淡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