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密, 细细的雨丝又在风中无根地漂泊着,衰草连天,吹卷流云,黑夜里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 万籁俱静, 四野空旷。
密不透风的沉闷让人心头压抑。
来到别院已有五日, 院内只有一个哑仆端茶送食,缪星楚没甚心情用饭, 推开窗看着这十日不停的大雨, 吹雨成花,散落枝头, 一日又一日的推进寒气。
原本以为不出几日就可以被人找到解救出来, 哪里知道五日了都没什么动静, 她闭塞于此处,院内衰败的草木就这样开着, 半点人声都没有,死寂的就好像这天地万物只有她一人罢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京城还是在何方,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夜晚,她极长的锁链关着, 不拘束她的动作,但也绝了她走出这院的路、
不是没试着喊过逃过, 这般僻静的地方, 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直直盯着人的哑婆。这哑婆力大健硕,能抱起成堆的柴火,用力劈砍, 水缸沉重, 她也是轻松应对。
苍老如树皮的眼眸见不得半分活人的情绪, 褶皱密布。
百无聊赖地,缪星楚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雪白薄瓷的茶杯,目光淡淡的,这几日她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久了,裴怀度都没找到她的人。
不过他肯定是知道了这件事跟裴晋北逃不开关系,整整五日她一次都没有见到过裴晋北,无影无踪,想必是被控制下来了。
可他究竟把她带到了何处,就连裴怀度都找不到这个地方。
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她还在这里。
雨纷纷扬扬洒落进窗台,手指微触碰,凉薄在手中化开,指尖轻颤抖。
五日的宁静和不同他人说话,久到她只能同自己说话,找了屋子里的纸笔,默写医书。
想过用尖锐之物把细细的锁链弄开,可是无果,况且那哑婆像是有火眼金睛一样,有半点声响都来盯着她,目光炯炯。
坐在窗台前久到了瓷白的小脸染上寒霜,她也浑然未觉,雪肤冷得通红。
忽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缪星楚心一顿,立刻抬眼看先了紧闭着的门。
门开了,洞开的天光乍现,携带着浑身的雨气和寒凉,让人不由得心一颤。
被大力推开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缪星楚寻声望过去,一下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缪星楚,可算找到了你。”姚晚棠喘着气,发梢眉眼带了几分的凌乱,乌黑的眸子闪着光亮,簇如暗夜的星火。
***
在缪星楚失去行踪后的第一日,裴晋北就被紧急传召进宫,整整五日未曾踏出过宫门半步,外人只道他得陛下重任,在宫中商议国事而废寝忘食。
殊不知,在宫中密牢内,为人称道的清和雅正君子之风的裴晋北浑身血迹斑斑,被人绑在椅上,动弹不得。
衣裳破裂处皮开肉绽,力道极深的血痕入骨。
缚得极紧的绳索沾染了浓厚的血腥味,幽暗的灯火打照下来,模糊了他清朗的面容。
有声响传来,裴晋北半阖的眸子掀开,嘴角扯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皇兄,你还寻不到星楚。”他的语气极为平淡,却像是秋雨里潜伏的虫兽,带上了几分沉寂。
那话里的笃定让人恨得牙根痒。
沈镜安这几日气得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拿过一旁的鞭子抽了过去,破空凌厉的鞭声打在他身上,他像是毫无痛觉一般。
“都问了你几日了,像是把哑巴一样半个字都不说,现在开始呛人了?”
说起这个沈镜安就更火大了,再怎么关下去,也不是个事情,齐王府里里外外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老鼠洞头翻遍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京城里里外外都封锁了起来,严加看管,出入禁严,已然是插翅难飞。
如今还没寻到半点人的影子,怕是早早送出了城,四通八达,兵将连夜把关探寻,按理来说不应该一点线索都没有。
可事实就是,怎么一个大活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
奇怪的是,裴晋北就明明晃晃地呆在了齐王府,一身凛然,似是知道有进宫怎么一遭,坦坦****地跟着姚明辉入了宫。
一幅不怕死的模样,五日了都没透露出半点有用的话来。
裴怀度森冷的寒光落到了裴晋北的身上,手上拿着一方白帕在擦着手,指骨匀称,修长如玉。
“子期,你想做什么?”
背脊挺直,就算是被绑着他也不折脊骨,染了血的眉峰抬起,他冷笑,“臣弟知是争不过皇兄,不如就把那女人杀了,省的闹出君夺臣妻的街谈巷议来。”
目光凌冽,裴怀度手指微停,声音散漫,“你不会。”
“陛下真的了解臣弟吗?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杀了不足为惜。只是我无故被关在宫中五日,已然是议论四起。”
他话里的冷血和残忍丝毫不像是对缪星楚有本分怜惜的样子,倒像是泄愤,一腔的愤懑不平,在字里行间显现。
“朕杀你有千万种理由,为何不动你你自己知晓。”
忽然裴晋北爆出一阵大笑,狂悖的样子面目狰狞,连带血痕都不忍直视。
“臣弟还剩什么?辛辛苦苦开辟边境通商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所爱之人投入别人的怀抱。母族衰落,母亲被软禁。如今来看,臣弟是一无所有啊。”
他忽然凑前,目光冷凝,“让我眼睁睁看着星楚成为皇后,不如山高水长,黄泉相见。”
这时沈镜安才知道如此疯癫的裴晋北竟已经不怕死了,他属实是没有想到他会剑走偏锋,只身入宫,倒如雾里看花,让人看不透,摸不清了。
“放他回去。”裴怀度眼神带着明显的嫌恶,冷幽的目光如浸寒潭。
侍卫领着太医走进来,目不斜视,只恭恭敬敬地替人解绑疗伤。
等走出了门,沈镜安一直憋着的话再也忍不住了,倒豆子一样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放他回去?”
“他不会说的,放他回去吧。这烂七八糟的事情,该有个了断了。”
裴怀度垂下眸,面容冷峻,“他之罪桩桩件件都还没算,此次嘉润出事也有他的手笔在。姚二的死因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症结在楚楚这里,还夹杂了一个齐王妃。他不会动楚楚。”
为了泄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裴怀度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是要寻到楚楚,他对裴晋北的死活不感兴趣。五日了他的人寻不到楚楚,怕是所藏之处极为隐秘。
这一切需要一个契机破局,留着一个裴晋北在宫中没有任何用处,只为惹人非议。
况且这几日,姚晚棠可不是坐以待毙,她那头的动静也不小。
“裴晋北这是发什么疯,整这一出。”外头有些冷,沈镜安拢了拢衣裳,“要是真的有那么深情,当初就应该不要娶姚晚棠,现在朝三暮四,还想左拥右抱不成,作茧自缚!”
“我看他也不想是拎不清的人,现在意难平了,来寻人了……”
还想说什么,谁知看到了裴怀度不悦的神情,看向的目光格外寒冷,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挠了挠了头,“我这不是说如果吗?要是有裴晋北没娶姚晚棠,你还遇不到星楚,怕是逢年过节,人家夫妻携手觐见。”
像是想到了很遥远时候的做的一个梦,梦中楚楚和裴晋北携手入宫赴宴,两人眼神里都藏着恩爱,遥遥相望,他坐于高台之上,冷眼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相谈甚欢,那一刻刺眼极了。
思及此,裴怀度眉眼覆霜雪,凝着化不开的冷沉和阴郁。
“你话真多。”说话这一话之后裴怀度拂袖大步离去,太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五日来他没有一日是睡得安稳的,有时候一两个时辰了就要问一下来人的结果。
加之近来朝野不平,边境用兵本就伤国本,边防扰乱,宋嘉润生死未卜,又为着他让裴晋北在宫中五日而惹来非议。
沈镜安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呀,莫不是好事多磨?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沉黑的云压下,好不容易才放晴的天又阴了下去,一如这几日众人的心情,总是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中,接连的阴雨添了几分烦躁不安。
***
时隔五日却像是恍若隔世,再回到齐王府的裴晋北站在书房外面,他一身光鲜亮丽,锦衣华服,殊不知这衣袍下满是血痕和累累的伤疤,一条一条提醒着他过去的五日不是一场梦。
他看上去还是那般清朗雅俊,步子走过汉白玉石阶,身挺如松,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嘴角挂着他惯常的笑,却不达眼底。
等坐在了书房内,暮色已晚,斜晖透光窗台打照进光来,镀金色侵染上他的衣袍,薄霜一点点爬上衣角,触手寒凉。
屋内没有点一盏灯,静得好像不似人境,幽森的风裹挟着秋雨吹进来,吹乱他凌乱的鬓角和浸没凉水的心。
整个王府外头都是兵士看守,整座齐王府就如同一个囚牢一般,不见天日。
像是过了许久,裴晋北撑着额的手放了下来,眼眸微眯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霍然起身,推开了书房门,看了眼黑沉沉的天。
接着快步朝着王府主屋走去。
赵嬷嬷正在屋外来回踱步着急,面露难色,用过午膳后王妃娘娘就不见了人影,带着几个人就匆匆忙忙的出去了,也没留下什么话,只记得她先是见了什么人,得知了什么消息,然后就走了。
如今天已经黑了,还是没见到她的影子,真让人着急。
本来王爷被留在宫中五六日这个消息就让人心生疑窦了,王府还被人里外看守了起来,那日姚将军带着人把王府搜了个遍,却格外小心,不让消息泄露出去。
这几日外头兵士来回巡逻,家家户户的问,像是在找什么人,城门都封锁了,戒备森严,一时间人人自危,惶惶度日。
这个关口,王妃又能去哪里呢?若是城门闭锁,那可就遭了。
一连下了几日的秋雨,赵嬷嬷还在担心她穿够衣服没有,若是受寒了可怎么办才好。
可谁知这是院里传来消息,说是五日未归的王爷终于回来了,他脸上带着欣喜,还说着王爷穿戴齐整,还是那副天人之姿,可见外头非议的那些都是空穴来风。
小厮这般高兴是为着王府没什么大事,毕竟这几日王府里的人都被吓得够呛。
可听到这话的赵嬷嬷却高兴不起来,王妃本就为了子嗣和缪大夫的事情跟王爷大吵了一架,两人最后不欢而散,王爷后来也整日不在府内,夫妻俩闭着门吵架下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嬷嬷只知道王妃心情差到了极点,郁郁寡欢,本来就没养好的身子更弱了些。
可现在王妃不在府中,而王爷来了,这可如何交代?
赵嬷嬷慌了手脚,一下冷汗涔涔。
眼看着裴晋北越走越近,赵嬷嬷愈发心慌,一颗心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里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感受到王妃这次出去肯定和王爷有关。
“王妃呢?”裴晋北语气平和,像是平日里来见王妃一般,可赵嬷嬷分明从他的眼神里探查到了几分他毫不掩饰的压迫和冰冷。
勉强压下心神,她掐着自己的手心,脑子飞速旋转,“王妃今日午后便回了娘家,老太爷身体不好,王妃说想回去看看。”
“是吗?”裴晋北微抬眉峰,眼底藏着几分意味不明。
赵嬷嬷扯着笑,“王妃盼着您回来,都在府中着急等了几日了。若不是姚家传话来,娘娘肯定欢欣王爷归来。”
撒谎,裴晋北如何看不出她紧张的面容和焦虑的神态,明明是秋雨时节,赵嬷嬷额头上覆的一层冷汗,做不得假。
那日所有的叙话全都是闭着门他同姚晚棠说的,那一日她愤恨和痛苦的眼神裴晋北还记得清清楚楚,连和离的话都说出来了,她怎会期盼他回来?
可姚晚棠不在府中,又撒谎去了姚家,她能去哪里呢?
料想这嬷嬷也不会知道些什么,裴晋北极具压迫的一眼扫过去,赵嬷嬷立刻心虚地别过了眼。
“如此,本王明日便去姚府接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一句话说得赵嬷嬷是背脊一僵,浑身冷汗都冒出来了。她哪里知道王妃去了何处,到了明日又如何交代,到时候还有姚家那头的事了,老太爷的身体是真的不好,二爷身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然是大悲,若再又什么刺激,怕是……
赵嬷嬷哀愁地看向了外头的天色,心中忧虑更甚。
走出主屋的裴晋北脚步不停,步子越来越快,他越想越不对劲,走到了连廊处停了下来,心头一阵不安冒了出来。
他藏星楚的地方十分隐蔽,按理来说,她不可能寻到那一处才是。
想到过京城戒备会森严,沿途肯定会设置关卡,他暂时不敢动了将人送走的念头。他一开始设想的是拖,只要把星楚先带走,才能图以后。
那日他得知了礼部在准备封后大典便感到不妙,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招来后患,可他没有时间去细思,再有一日她便要入宫,他的手再怎么样也伸不到宫里去,再者那日晚棠说出要和离一事,第一时间他心头一松,隐秘升起来的希望微弱,慰藉他对星楚的愧疚。
至于那一日他在雪霁居门外听到的欢好声更是刺激地他失了理智,他失去的东西,也不许别人得到,嫉妒使他发狂,悔恨如潮水翻涌。
五日了寻不到人,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兄还睡得安稳吗?
思及此他的心里升腾起了强烈的报复感,连带这满身的鞭伤都有了痛快着。
他知道现在最好的方式便是按兵不动,反正他不动,别人也不可能寻到星楚。
可……
现在变故出在了晚棠的身上,她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裴晋北脚步一顿,突然想起了那日他抓到了姚晚棠跟在他身边的眼线,若是……
现在任何的蛛丝马迹都让他怀疑,前方迷雾重重,看得不太真切。
他的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双拳也紧紧握着。他不知道若是姚晚棠寻到了星楚,会对她做什么?她性子刚烈,眼底最容不得沙子。
裴晋北同她相处三年,自是知道她的秉性。
越这般想越是心头乱如麻,就是五日里受了重刑也没有此刻的心烦意燥。
他忽然想起整座王府都戒备了,为何她能出去,势必是有人刻意放她出去。
目光变得深幽,他嘴角划过了冷笑和残忍,步子加快,衣袂如飞,洒落的秋雨蒙蒙覆在了他的衣袍上。
王府内隐秘的一角有一处衰败干涸的井,相传里头埋了无数的死人,听些瞎了眼的老仆人说半夜里传来过冤魂的惨叫,阴气十足,故而久而久之荒草遍布。
此时这里还有未烧干净的纸钱的痕迹残留,想必是掩人耳目的奴婢悼念着什么。
暗夜里悄然无声,启动机关打开巨石板,拨开荒草,一个人影瞬间消失。
好似传来什么声线,擦亮了火烛,夜黑风高,显得格外幽森恐怖。
谁都不知道,这传闻埋死人的枯井下是一条极长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