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步前行, 在齐王府缓缓停了下来。马车内一灯如豆,烛火照应下,晕黄的光穿过车窗,映出些朦胧的光来。

风打帘幕, 依稀间可从敲打的缝隙中窥见今夜温柔的月光。

姚晚棠已沉沉睡去, 她姣好精致的五官在灯光下模糊了轮廓, 鬓角散落的几缕发丝粘在了轻启的檀唇上,红润的唇瓣和乌黑的发丝交织无端显出几分妩媚。

裴晋北的目光落空在窗外, 夜晚的风吹着, 这条路无人经过,掀起的尘土被风吹乱又随风四散, 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莫名肢体生寒, 萧索的夜色在流逝中沉寂。

直到马车外侍卫恭敬一声传来, 裴晋北才如梦初醒,他眉眼冷清, 凉薄的月光似为他添了分不易靠近的清冷。

马车外有人掀开了帘子,裴晋北抱着睡着的姚晚棠下了马车。

晚风灌进宽大的衣袍, 扬起衣摆,裴晋北行走间恰如仙人之姿, 看得一旁候着的丫鬟一阵脸红,急忙跟在身后, 亦步亦趋。

他怀中抱着姚晚棠, 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早等候多时的管家看见裴晋北,连忙迎了上来道:“王爷, 太妃娘娘晡时就到府里了。”

裴晋北走动的脚步一顿, 抬头看了看月色, “母妃可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管家摇头,“太妃娘娘只说是来府里坐会,并未提及其他。”

微不可微地皱了皱眉头,裴晋北想起了今日皇兄说母妃求了太后为二人的子嗣问题寻一良医。

心头涌上了一阵的疲惫,他将怀中的姚晚棠抱得更紧了些,“先送王妃回怡兰苑,母妃那里我去解释。”

哪知怀中人早在下马车那一刻便已醒了,只是未出声,听到他这一句便静不住了,她挣扎着起身,“不要,我也要去。”

她怎么会不知道淑太妃今日来的目的,加上今日圣上的敲打和末了赐太医的举动,大抵今夜不太太平。

三年来因为子嗣问题淑太妃就没少提点她一番。

一开始成婚见他们夫妻锦瑟和鸣,淑太妃也为替儿子求得的这段姻缘而欣喜,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直无孕,淑太妃对她的眼光日渐挑剔。

特别是这几个月,淑太妃还送了七八个貌美好生养的女子来齐王府,话语间皆是奚落,指责姚晚棠不应该独占裴晋北,应该为他的子嗣着想。

她何尝不想有孕,这三年偏方汤药吃了不少,大夫看过后也说身体康健没什么问题。

“乖别闹,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母妃那里我来交代。”

裴晋北将醒来的姚晚棠放了下来,一手细心地给她披上了兜帽,拢了拢披风,免得她受寒。

“交代什么?母妃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一个人去见她,不就说明我心虚吗?”

“我看你这样也不像是冷静的样子,过去怕是要吵起来。”裴晋北说起这些就头疼,母妃那头甚是棘手,虽一再调和,母妃对姚晚棠的态度还是一日差过一日。

若是放任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少不了一番折腾。

夹在两人中间,他也只能两边安抚,争取息事宁人。

姚晚棠站着,目光落到了沿路挂着的灯笼上,光映在她眼底,显得散漫,她淡淡道:“妾现在很冷静,王爷别担心,妾有分寸。再怎么说母妃都是你的亲身母亲,妾身为你的妻子,侍奉婆母是本职。”

裴晋北见她十分执着,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就往正堂走去。

灯火通明的堂内寂静无声,只余烛火细碎的噼啪声和佛珠转动沉闷的响动。点燃起的檀香四溢,静心凝神的气味增添了分隔绝于世的冷寂。

淑太妃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手转动着佛珠。由于终日礼佛,她身上有香火烟气,低垂的眉眼显出几分佛相来。

佛珠声停,她抬起眼来,“子期还没回来吗?”

林嬷嬷走过来替淑太妃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今日晡时便来到齐王府,坐了许久,太妃面上表现不出来,实则精心荣养的身子已困乏,只勉强支起精神来应对。

“听管家的说王爷已经入府了,正朝着这边来。”

“好。”

罢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淑太妃又添了句,“她呢?”

突然问这一句让人有些费解。不过跟随在她身边多年的林嬷嬷却一下明白了她所说的话,斟酌了一下答道:“缪姑娘近来还算安分守己,整日侍弄些草药。”

林嬷嬷略去了纪凡去雪霁阁给缪星楚找麻烦一事,毕竟这件事不在太妃的属意下,不过是纪凡的自作主张。在太妃看来,一个身重剧毒的废人,总归是时日无多,她只是侍弄些药草,哪里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纪凡和林嬷嬷是旧识,两人结识在闺中,多年来依旧有来往,把缪星楚送往普宁观的主意是林嬷嬷提出的。

“侍弄草药也好打发时间,将死之人,总要给自己找些寄托。”淑太妃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怜悯,如居高临下俯视蝼蚁的神灵,在岑寂的夜里她声音如水般寒凉,浸透着森冷的寒意。

若不是她早一点查到了缪星楚的事情,指不定她那个儿子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没有想到他在边关竟已成婚,回京后却只字不提,仍遵照她的命令娶了姚晚棠。

当年那些异样现在看来都有迹可循,三年前裴晋北的犹豫和不情愿她不是没看在眼里,那时只当他是不愿娶一个陌生女子为妻,可婚后两人恩爱做不得假,她也就没当回事。

直到近日她依据裴晋北的信件查到了在边城的缪星楚,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年是圣旨赐婚,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心思流转间,她只能将缪星楚带回京城,并告诉她她夫君已死。

她不是没想过要直接杀了缪星楚,可查到的东西越多,她便对这位奇女子多了几分兴味。缪星楚本出身不错,却因前太子中毒一案全家流放边关,十三岁便开始行医救人,独自一人活得洒脱,曾不顾自身安危只身进入疫区,又研制出良药破除瘟疫困局。

若和她成婚的人不是裴晋北,她一个人或许可以活得更好。

只一味毒,便是生死由命了。

手里的佛珠又开始转动起来,淑太妃叹了口气,道一声生死由命,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冷淡,在烛火的照映下透出阴寒。

林嬷嬷一声王爷和王妃到了,打断了淑太妃的沉思,她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淑太妃先是和裴晋北话了几句家常,转头又问起了今日两人面圣的事情。

说起面圣,裴晋北面上划过了几分不自然,顿了一会他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出来,等他说起了边关女子一句时,淑太妃手一停,佛珠啪的一声落在了衣袍上。

裴晋北声色清冷,平淡无奇的叙述只当是在说一句平常事一般,他看向了淑太妃稍微抖动的眉,不由得内心闪过了几分疑惑。

而淑太妃不紧不慢地拾起佛珠戴到了手腕上,她视线垂落到佛珠身上,微微收紧握住佛珠的手显出了几分不平静来。

她想,或许缪星楚就是隐藏的祸患,当日没下手直接杀了她,倒是给今日留下了诸多的不确定。

母子的话头落到了最后圣上赐太医一事来,一时堂内寂静无声,泛水一般的幽静涌入其中。

“这一年来我给你送来了多少女子,可你偏偏看都不看,通通送到后院里关着。你成婚三年了,膝下无子外头有多少人看着。”

说起子嗣问题,淑太妃就一脸恨铁不成钢,他这儿子到底是深情如许还是冷性之极,若是深爱王妃,又何必暗中差遣人去寻缪星楚,若对王妃无情,可三年来既不纳妾又无通房,全部的宠爱都集在了姚晚棠一人身上。

“许是孩子的缘分还没到,母妃不必担忧,儿子自有分寸。”

“分寸?你若是有分寸,也不会独宠王妃一人,三年了,她都未曾为你添过一男半女。若换做寻常人家的女子早就被休弃了。”

淑太妃横眉冷对,不满的眼神扫到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姚晚棠身上,她冷哼一声,“王妃若是当不得这差事,便早早退位让贤得好。”

一席话仿佛一把刀扎在了人的心上,姚晚棠抬起头来,有些泛红的眼睛闪着些泪光,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她咬紧了唇瓣,忍着指甲扎进手心的疼痛。

“母妃这话说的我便不认同了,王爷娶我进门是明媒正娶,圣旨赐婚,算不得什么差事。至于退位让贤,我与王爷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何来的退位呢?”

姚晚棠向来如此,该说的话她直截了当的说清楚,这三年来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该喝的汤药她一日不落的喝下,就算面对他人异样的眼光,她还是会骄傲地挡回去。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婆母。

未出嫁前她也是家中呵护在掌心的珍宝,受过千娇万宠,就算成婚后夫君也是疼着宠着,底下人也处处恭维着,就算有些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敢正面和她起冲突。

“你看看,这就是你娶的好王妃,不敬婆母,竟敢这样顶撞我。”淑太妃气得浑身发抖,手一拍在红木桌上,震得茶杯抖出些茶水。

她真是看走了眼,怎么会觉得姚晚棠是什么温顺良善的女子,姚太傅一生清明端正,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裴晋北瞧见又是这样的一幅情景,只觉得头疼的厉害,一边安抚着气急败坏的淑太妃,又让人先送王妃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