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目中透出一抹犀利,笑了笑又问:“原来如此,那为何不带沉容去寻她父家呢?”
尹莲枝垂眸恻然,淡淡应道:“殿下不知,我相公父母早已没了,因此这家就只剩下我与容儿。”
慕容恪见状不好再问,但心中仍有疑虑:譬如尹莲枝穿着虽低调,但也是玲珑绸缎裹身,发上金银交辉,较之沉容的素丽打扮要明艳许多,而且皮肤保养的甚好,没有足够的金银怕是不能做到的吧?如果家中并不穷困,那就没有道理送自己的女儿进宫为奴为婢。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万一这些金银只是尹莲枝的追求者所赠,那该多尴尬,便只是略点点头,以示知晓。
沉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却也不方便再此刻多言,倒是紫雀,察觉出气氛凝滞,赶紧笑了一句:“夫人若是早些进京就好了,还能看见姐姐出嫁。”
沉容脸一红,瞪了紫雀一眼。谁知紫雀指着她跟尹莲枝告状道:“夫人你看,姐姐她瞪我呢!”
沉容登时难以置信的看向紫雀,忿忿的把头低下去,无人看见她脸上表情。
尹莲枝一只手被沉容揽住,便用另一只手挽住紫雀,欢喜的望着她道:“确是个讨喜的小姑娘,不过你为何叫沉容姐姐呢?”尹莲枝偏头想了一想,目光触及慕容恪,顿时豁然开朗笑道:“难不成你也是殿下的房里人?”
紫雀登时臊的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一直从两颊红到脖子,躲闪着尹氏目光,一味摆手道:“不是不是,夫人多想了,我只是个宫人而已,只因为我们一直交好,后来姐姐做了娘子,也还是如妹妹般待我,因此我才叫沉奉仪为姐姐。”
沉容看她害臊不由掩嘴而笑,又描补了一句:“风水轮流转,终于也有臊你的时候。”
尹莲枝笑着摇头,在沉容脑袋瓜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你也是!成婚了都不晓得写封书信回来,结果到了这儿我才晓得,不然我肯定要进京来陪你。”
沉容笑意褪去,半垂着眸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我也是突然得到的消息,因此并不能给娘写信。”
尹莲枝一愣,木木然看向慕容恪。后者正平静的盯着屋中一处角落,双眸暗淡并无光彩,似乎在出神,突然察觉到尹莲枝的目光,有些诧异的回望过去,笑了一笑道:“是这样,孤求娶的仓促,她决定的也仓促。”
一席话出,气氛顿时又僵了一僵。慕容恪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意蕴,但细细一想,便会发现他似乎在暗指沉容突然改变心意愿意出嫁的那件事,沉容愣了半晌,偏过头去望着慕容恪,淡淡一笑——那笑容淡的几乎看不见,便多了些生分的意味。
慕容恪毫不介怀,含笑对沉容一颔首。
尹莲枝幽幽长叹一声,包含无限遗憾的意味道:“我本希望容儿出嫁那日,由我亲自为她梳发髻、戴钗冠,携她手入轿,亲自把她交给那个要陪伴她一生的男人,也算是,完成我的一个愿望吧。”
沉容听了甚是伤感,却也不知该说何话来安慰母亲,只能温柔的顺着母亲的背,望她淡忘父亲。从小,她就是一个人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从未见过那个只存在于母亲口中的父亲,可是她知道父亲是真的存在,从母亲哀伤的眼眸中,从母亲口中所叙说的旧事中,她看着母亲慢慢磨平自己的棱角、慢慢放弃了那漫长的等待,慢慢成为一个心如止水温和柔善的女人,她暗暗在心中发誓,她此生一定要足够冷静足够绝情,让自己不要沉沦在无望的爱欲中。
她轻轻覆上了眸子,试着去回想曾经立誓时的心情。
“会有这个机会的。”慕容恪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微笑道:“孤保证。”
沉容猛地睁开眼,惊讶看他,心中揣测他是不是在哄母亲高兴。
“可是……”尹莲枝蹙眉不解道:“殿下与容儿的成亲仪式不是已经办过了吗?”
紫雀猛点两下头,显然,尹氏把她心里的困惑给问了出来。
慕容恪的目光温柔落在沉容面上,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那次太过仓促,因为只是封个奉仪,一切从简。往后总有晋封的机会,到时候,孤再补个仪式给她,夫人也能了却心愿。”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皆是诧异,应对无言。尹莲枝低眉寻思片刻,脸上终于流露笑意,点头道:“殿下有心,我代容儿谢过殿下。”
“没什么,这也不仅是为了她,”慕容恪扬了扬唇角,“也是孤的私心。”
沉容怔怔看了慕容恪半晌,恍若梦中。这一切似乎都来的太顺风顺水太轻松了,以至于,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真的。良久,她方才如梦初醒,见慕容恪一直含笑望她,忙低眉垂首咳嗽了两声以掩尴尬。
“娘要在京城待多久?”沉容忽问。
“见了你一面,我心愿已了,就不在这儿多留了。”
“夫人,”慕容恪突然答话,语气虽平和,但却有种让人不能否决的力量:“愿夫人可以在京城多留些时日,这样你与沉容也可以常常相见。而且夫人一个人待在清河,实在让孤放心不下,不如留在京城,一切由孤来置办。”
沉容与尹莲枝俱是沉默无言,她们太清楚太子的用意了,无非就是想把尹氏置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则看看她与何人来往,二则也是防止沉容突然逃跑。尹莲枝目光沉沉的看了女儿一眼,得体笑道:“那既然这样,就麻烦太子殿下了。”
反正她不管身在清河还是京城,身边都有一群默默监视的人,不过人数多少而已。若她执意要回清河,反倒容易引得慕容恪猜忌,又要花更大的功夫来清查她的身份,如此一算,还是待在京城合算些。
沉容虽诧异母亲竟然应了,但碍于慕容恪在场,不得问她缘由,心里却说不出的烦闷。一笑对母亲道:“娘,我有些体己话要和你说,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吧。”
慕容恪挑了挑眉一笑,按住正要起身的沉容,道:“你与夫人留在这里,孤与紫雀出去就是。”说着起身招手唤紫雀:“走吧,人家要讲体己话呢。”
沉容平静的看着他们走出客房并把门关上,方才小声在母亲耳边问道:“母亲为什么要答应?”
尹莲枝小声将缘由告诉沉容,沉容听后倒也理解,点头叹息道:“殿下防我之心甚重,委屈母亲了。”
“倒也没什么,”尹莲枝温柔的把女儿搂紧自己怀里,缓缓的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那样,“对我而言,在哪都一样。殿下这么做,也是因为太在乎你了。”
沉容双目空洞的盯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市,没有回答。
尹莲枝继续道:“我看殿下倒是对你很好,这世上肯对一个女子用心至此的男人不多,你若是喜欢他,那便把别的都忘了吧,一心一意陪在他身边。不然,你就会像娘一样,一个人终老。”
明明说的是缠绵悲戚的言语,尹莲枝却面无悲色,微微带笑,将这话变成了温柔的絮语与叮咛,只有在晦暗的眼底,方能真正察觉,并不是看开,而只是——心死。
“我不能。”沉容终于出声,目光暗垂。
尹莲枝叹口气,道:“我去和你哥哥说,他会明白的。”
“不是因为哥哥。”沉容从母亲的怀抱中离开,眼中一抹郁色,尹莲枝不由一愣,笑了笑——的确,她的容儿已经长大了,长大后,人就会发现,其实爱与恨,从来不是分明的。
“无论你如何决定,我都支持你。”尹莲枝握住沉容的手,轻轻拍了拍。
沉容抬头看着母亲,恻然一笑。命真是一样很玄妙的东西,明明知道是怎么样的结果,却还是不肯回头,于是这样的命运便由一代延续到下一代。因为她们没有足够的勇气,也没有相当的聪明,她们只是滚滚红尘中最微不足道的两个人,而已。
暮色四合,晚霞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尽情挥洒,沉容撩开马车里的帘子,看着那橙红色的晚霞,真诚的赞叹了一声:“真美。”
那是奋力燃烧的美丽,是飞蛾扑火前最后的一点梦想。
慕容恪看着她被霞光渲染的眸子,笑道:“你也是。”
沉容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帘子,坐端正在他对面,笑问:“臣妾当真可以经常出来看望母亲?”
慕容恪点点头,又道:“但是得提前告诉孤,孤与你一起。”
“为什么呀?”沉容不禁有些失望。
慕容恪无奈一笑,道:“因为,孤害怕你与夫人一块逃走,逃离京城,逃到某个孤找不到的地方。”
沉容愣住,须臾,垂首笑道:“其实臣妾离开,对殿下未必不是好事。”
“可是孤只想与你携手终老。”
他笑意盈盈,明眸似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