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朝会散后,百官鱼贯而出,慕容恪与弟慕容谨随在最后,也正准备离开,突然被一人叫住:

“两位殿下请留步!”

二人皆纳闷,回头去看,竟是高演。

“高公公有何事?”慕容谨率先微笑拱手示意。

慕容恪嘴边冷冷一哂,也向高演拱了拱手。

高演含笑回礼,随即解释道:“陛下要老奴来唤二位殿下入政事阁。”

此话一出,二人眼中皆闪过一丝诧异,慕容谨犹豫片刻,问道:“只喊了本王与太子么?”

“是。”

真是奇了,此前从未有魏王与太子同时入阁议事的先例。二人不由对看一眼,十分坦诚的表达自己对此事的不解。这怕是他们待彼此最坦诚的时刻了,想到这儿,慕容谨不由的微微一笑,慕容恪见了,只是冷冷的调转过头来。

二人尾随高演进入政事阁,向皇上行礼毕,左右分立站定,一者体貌风流,有若傀俄玉山;一者眉目清朗,更似芝兰玉树,二者并立,甚是赏心悦目。此时皆垂目拱手,等待皇上问话。

皇上的神情倒与平时大不相同,愁眉深锁,亦无心关顾他二人,闭目深思了好一会儿,方才睁开眼语气淡淡道:“诸藩有所异动。”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其内容却足以让二人惊愕。当年太祖创立大周,为巩固统治,犒赏有功之士,将国土根据他们的功劳进行分封,并许他们子承弟及,因此大周有一半的国土都是藩国的领地。太祖在世时,藩国都甚安稳,以至于开垦良田,推行改革良政,后世藩国愈发强大起来,其野心也愈来愈膨胀,只是未有实际行动而已。后世君王虽也知藩国危害甚重,但因是太祖承诺,若强行削藩怕毁祖宗功德,又怕牵引战事,因此便一直将此事按下不提。

二人这才知晓皇帝为何只宣召他二人,此事关乎皇族颜面,藩国之中亦有不少是皇亲贵族,若是先告知大臣,难免又惹的许多流言蜚语,到时候一片奏请削藩的奏疏呈上来,皇帝也很难不同意其所请。

这是国家大事,二人不敢妄言,便缄口等着皇上说下去。

“是安插在各藩里的探子发过来的密报。前段日子沧州失利,各藩皆以为我大周无能,”皇帝说着不由冷笑一声,抬眸盯着他们两个,继续道:“本想乘着金人作乱之时举事,却没想到这么快战事便平息了,忌惮沈鸿轩,这才消停了下去。”

皇帝提到“沈鸿轩”三字时饶有深意的看了慕容恪一眼,目光间流转着阵阵清寒。

慕容恪却似未发觉般,保持着原先的动作,垂手恭立,明明是恭敬顺从的体态,在皇帝的眼中,却莫名多了一些挑衅的意味,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慕容谨身上,道:“谨儿,你说说。”

慕容谨似乎未觉得父皇越过太子先问他的意见有何不妥,欠身作揖回禀道:“儿臣以为,藩国之忧,已迁延数朝,断不可再纵容下去。方才父皇说到诸藩本想乘着金兵与大周交战之时起兵作乱,虽最后悬崖勒马,但已足够降罪于诸藩。父皇细想,往后金人难保安稳,若到那时诸藩再次决议起事,则内忧外患叠沓而来,国朝震动、庶民难安,前有将士抛洒热血、后有百姓暴尸荒野,国库虚耗,田地荒芜,而小人当道,以蝼蚁之微而噬家国之固,不可不慎。儿臣知父皇顾及太祖遗志,不肯以己身而废国之先制,儿臣愿以身代父,若祖宗降罪,则由儿臣一人承受。”

这一番话说的皇帝甚为动容,看向他的目光也不禁多了些温和,点头道:“谨儿仁孝,朕已明了。”

“不过儿臣亦以为,当初太祖分封诸藩的初衷是维护大周的安稳,如今诸藩已成为对内的利器,自然与太祖初衷相去甚远,父皇削藩,才是替天行道,天子本职。”慕容谨并未对方才的夸奖有所表示,而是继续从容不迫的将自己的观点陈述完毕。

一席话也说到了皇上心里去,皇上安静了半晌,对慕容谨笑道:“谨儿着实长进了不少。”

慕容谨听了,便放下双手,恭垂两侧。

皇帝这才慢悠悠的转过头看着慕容恪,平静问道:“太子以为呢?”

“儿臣附议。”慕容恪只说了短短的四个字,倒是出乎了皇帝与慕容谨的预料,原想着他定要乘此机会高谈阔论一番来压过慕容谨,却没想……

皇帝微微眯了一下眼,无意识的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寻思了半晌,道:“这事朕还要再去问问太后的意见,不过朕还想听听,你们心中可有什么好的法子。”沉吟片刻,又点慕容谨道:“谨儿你先说罢。”

“父皇可效仿汉武帝‘推恩’,让诸藩内部分裂,一举可破。”

皇帝听了并不言语,脸上也没有惊喜之色,只微微朝慕容谨点了下头,随即将目光转向太子。

“儿臣以为,推恩之举已不可行,既有汉武前车之鉴,各藩又岂肯乖乖就范?”

皇帝抚须而笑,问:“太子可有什么可行之策?”

慕容恪不言,只将头偏过去看慕容谨。

“无妨,谨儿又不是外人。”

慕容恪垂目而立,并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皇帝无奈,只得和颜对慕容谨说:“谨儿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朕会好好考虑的。”

“是,儿臣告退。”慕容谨面无愧色,镇定自若的退出了政事阁。

“说吧。”皇帝冷冷道。

“父皇忌惮藩国,无外乎是忌惮各藩兵力,因此,只要诸藩没有足够的兵力造反,那么他们还是可以享有原先的封地,也并不影响大周统治,这天下间既不会有人故意攻讦父皇罔顾祖宗遗训,亦不会有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之祸,大周国安与父皇名誉皆可两全。”

皇帝听得认真,一时竟没有注意到他暂时停顿,两眼中渐渐有光彩浮出,似是很赞赏的模样,须臾,回过神来对着慕容恪说了一句:“你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便消解诸藩的兵力么?”

慕容恪微微扬唇一笑,眉宇间皆是踌躇之色,不过低着头,并不很显露在黄帝眼前,斟酌片刻继续道:“对此,儿臣有两点建议。一则是通过‘换防’。如今诸藩各自养兵,大力征收国内丁壮男子来扩充兵力,教养训习,甚为祸害。但是,只要父皇下令,以锻炼兵力为理由,让各藩轮流交换驻兵。那么,各藩皆会忧心惶惶,担忧他藩的驻兵借此换防之机来进攻本藩,那么,最公平的做法,便是从天子家军中拨出部分去往各藩,年年轮换。但与此同时,各国原先的驻兵就该被吸纳入天子家军,接受天子引导。”

皇帝心中甚喜,只是脸上却不肯太表现出来,和颜悦色看着慕容恪,其实他这副皮囊,看着还真是挺赏心悦目的,在诸位皇子中,也再没有比他更俊秀的了。只是一点不好,他长得像他的母妃,所以每次看见他,都忍不住会想起他母妃的脸,更何况他这刁钻的性子和这股聪明劲,也和他母妃甚是相像……皇帝有些暗淡的垂下眸子,心绪被回忆扯的有些远,就像那被石子打破平静假象的沟渠,一圈一圈**漾扩散,一时难以平复。

“那万一,他们不肯听从教化,执意不肯换防呢?”

慕容恪似乎早已想好答案,破口而出道:“若是如此,兵刃相接在所难免,所幸沧州战事刚刚平定,金人也要安定一阵子,这个时候若能一举平乱,也是好事。”

“怎么,又要让沈鸿轩带兵出征么?”皇帝冷冷一笑,语义甚是不屑。

慕容恪拱手应道:“此非儿臣所能干预之事,自然是由父皇择选。”

“你不干预?”皇帝惊奇的挑了挑眉,唇向右上弯,“那之前是谁与朕举荐沈鸿轩的?”

“儿臣不过是举荐,决定之权仍在父皇手中。沧州战事事关国家,儿臣虽是驽马之愚,却也有一颗爱国之心,因此将沈鸿轩引荐给父皇。沈鸿轩将军也未辜负父皇所托,成功击败金兵,收回城池,儿臣便觉欣慰之至。”

“巧言善辩!”皇帝冷冷斥了一句,语气略显沉重,慕容恪听了,不好再言语,便干脆沉默着。

“罢了,”皇帝挥袖蹙眉道:“那你与朕说说,那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也没什么新奇的,不过就是想请父皇在换防的同时,让各藩各出一位质子进京,从此养在京城,没有父皇圣谕不得离京。”

皇帝厌弃慕容恪的那份心思似乎被这个意见给盖住,望着他犹豫道:“这是个好法子,但如何肯定他们一定会乖乖交出质子呢?”

“若是同意了换防,那就一定会交出质子,毕竟,他们已经没有实力再与大周相抗了,若是不同意换防,自然也就不会交出质子,那便按之前儿臣所说的,一举拿下便是。”慕容恪徐徐道来,衣袖被突然而至的风带起,温润如玉,冰冷似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