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沉容的母亲尹莲枝被接到京城,在城内的一家客栈住下,次日太子带沉容前去拜望。

沉容一大早便醒了,瞥一眼窗外,晨光清明,映的天空一片淡淡的蓝,太阳却还懒懒的躲着,连一丝飞霞都寻不到,可是她再也无心睡意,便叫紫雀进来为她洗漱。

“姐姐今天怎么起的这样早?”紫雀打着哈欠走进来,睡眼惺忪。

沉容报赧一笑,穿好鞋子下床握了握紫雀的手,道:“辛苦你了,我想再为母亲准备些东西。”

紫雀无奈而笑,揶揄道:“明明昨晚整理了一晚上,还不够,我看姐姐是想把整个清风殿都搬过去。反正殿下赐了你那么多珍奇古玩,姐姐随便拿几样去孝敬伯母,伯母肯定高兴的合不拢嘴了。”一壁说话一壁拉着沉容去洗漱。

“就你嘴坏!”沉容脸颊染上一抹桃花艳色,微低臻首道:“那些我是不会拿去给母亲的,反正多早晚还是要还给他。”突然眼光朦胧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

堂屋里站了一溜儿的宫人,手里捧着面汤、香皂、漱盂、刷牙子及牙香等物,沉容洗漱完,打发她们下去,紫雀方才叹了口气表达感慨:“姐姐到底是怎么个想不开,殿下对姐姐的好,但凡是个人看了都会感动的吧。我要是有个人这样对我好,那……”紫雀见沉容笑盈盈看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也就没了下文。

“那就什么?”沉容穷追猛打。

“没什么。”紫雀嘟着嘴嗔看她一眼。

沉容抿嘴一笑,回里屋坐到菱花镜前,摇了摇紫雀的手道:“好紫雀,帮我挽个髻吧。”

“姐姐今天梳个什么髻?戴个冠子吧,显得端庄华贵些。”紫雀眨了眨眼,两个乌黑的瞳仁滴溜溜的转。

沉容笑看她一眼,道:“殿下带我出去这事本就不该张扬,戴冠子做什么?随便梳个流苏髻就好。”

紫雀闷闷的应了一声,两手却依旧灵巧,沉容一边从镜子里看她一边重新提起刚刚的话题:“你若是看上了哪个男子,便告诉我,我去给你做亲去。”

“姐姐又胡说些什么。”紫雀红了脸,羞道:“紫雀只要能在宫里伴着姐姐,便什么都不求了。”

沉容叹了口气,声音亦是低低的,像是在和紫雀讲悄悄话儿:“姐姐不是打趣你,只是盼你能有个好的归宿。你现在是我宫里的丫头,不必等到二十五岁我就能放你出宫,对了,你今年是十七了吧?”

“虚十七,生辰还没过。”

“也不早了,你尽快选个合心意的人,选一个愿意和他走一辈子的人,等把你嫁出去,姐姐的心事便了了。”

紫雀强压下心头不好的预感,笑道:“姐姐怎么说的像是要走了一样?”

沉容垂眸不言,但闻轻叹如风。

紫雀见她这样,心里大概也有个数儿,眼眶不自觉红了一圈,终是讷讷的,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发髻挽毕,斜插两根翠玉银簪,又在眉心贴了红梅花钿,薄薄的涂一层檀色口脂,妆容便算完了。紫雀又找来一件银红色的褙子给沉容换上,还想加霞帔,无奈被沉容以“出行不便”的理由拒绝了,便只系了个玉坠子作饰。沉容又在自己的妆奁中挑挑拣拣,选了几样端庄大方的交给紫雀包起来,等会儿一道带给她母亲去。紫雀忍不了掩嘴笑道:“夫人哪用得到这些,姐姐不如自己留着。”

“我母亲……”沉容面色温柔道:“你见到她,自然会明白。”

紫雀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好奇起来,难道夫人是什么天仙似的美人儿?

她这么一猜,还真猜对了。

紫雀随慕容恪和沉容一道出宫去看望尹莲枝,叩门三下,一绝色美人从内走出,除沉容面色如常微微带笑外,慕容恪与紫雀皆惊讶无语,慕容恪到底是皇太子,即便是惊讶也不会表现的太明显,很快便朝尹莲枝颔首微笑,道了声:“夫人。”即便尹莲枝是太子的长辈,太子也无需行礼,毕竟尊卑有别。

眼前女子,虽年近四十,却仍是丰肌玉理、肤如凝脂,体态均匀合衬,正所谓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鹅蛋脸面,杏眼香腮,柳眉淡远,眼尾虽然不可避免的带了些纹路,但也是瑕不掩瑜,几乎可以忽略的,这样的容貌,便是皇帝的后宫中都不多见。而且像这样的美人儿性子难免轻佻,但看眼前这位,却十分端庄稳重,气韵里,还有那么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

紫雀愣了半晌,终是红了脸回归神儿来,欠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娘。”沉容早已是泪眼婆娑,微笑着唤了一句。

尹莲枝对着他们三人从容微笑,但慕容恪清楚的看见,她在看沉容的时候,眼里波澜摇动,像是湖里的月光被小船揉碎了,美的无可言喻。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若是母亲尚在,也是这样的年纪,其风姿还应更胜尹莲枝一筹才对,可惜……

慕容恪的思绪被一声“见过太子殿下”给拉了回来,见尹莲枝敛裙正欲下跪,忙伸出手去虚托住她,道:“夫人免礼。”又转头对着沉容一笑道:“怪不得你生的好看。”

沉容嗔看他一眼,羞色早已飞到颊上,轻声啐道:“我母亲还在这里,殿下还没个正经。”紫雀看他们拌嘴,不由觉得有趣,也在旁边抿嘴儿偷笑。

唯独尹莲枝神色哀伤,可她的哀伤被端庄遮掩着,也是不易察觉的,垂眸看沉容一眼,沉容惊觉,笑容顿时僵住,慢慢的,也就消散了。

四人一齐进去,围坐在桌边,沉容与母亲在一起,另一边坐着慕容恪,紫雀本不肯坐,后因太子发话,才颤颤巍巍坐下——坐在太子旁边,这真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于是全程不敢看慕容恪一眼。

“夫人在路上连日奔波,辛苦了。”慕容恪笑着寒暄道。

尹莲枝微笑颔首,“殿下言重,民妇已许久未见过容儿,殿下能派人亲自接民妇到这繁华京城中来,与容儿相见,平生之慰已足,十分感念殿下,又见殿下待容儿如此之好,更是欢喜。”

“娘,”沉容满脸笑意的靠在尹莲枝的肩上,撒娇道:“娘有没有带点吃的给我?”

尹莲枝无奈的摇摇头,笑道:“殿下在这里,你就知道吃。”

沉容憋着嘴委屈的看向尹莲枝,两眼眨巴眨巴的,甚是无辜,慕容恪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由觉得惊奇,嘴角微露笑意,只觉心都化成了春水,而沉容便是那漾起涟漪的风。

“好了,当然给你带了,”尹莲枝温柔的抚了抚沉容的脑袋,起身去旁边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袱,不大,递给沉容道:“都是快到京城的时候买的,因为怕路上坏掉。”

沉容忙打开看了看,见是些糕点果子,不禁有些失望,委屈道:“我想吃娘亲亲手做的麻腐鸡、麻饮细粉、荔枝膏、冷元子……”

“好了好了,姐姐快别说了,说的我都饿了。”紫雀不由咽了口口水。

余人皆笑,慕容恪好奇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些是什么?”

“殿下一直待在宫里,自然不晓得这宫外面的吃食,”沉容颇为自得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宫里的东西虽说精细,但都淡的很,吃多了便没味儿了,不像那宫外的小吃,林林总总,各有各的特色。只可惜殿下金尊玉贵,自然是不能与我们这些平民吃一样的东西的。”

慕容恪听着她明着是在打趣自己,无奈的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怎么不能吃,你要是做得出来,孤就一定敢吃。”

沉容抿唇一笑,道:“那殿下怕是没有这个口福了,臣妾还有许多东西都不会呢。”

“没关系,娘可以教你。”尹莲枝温柔道。

沉容一愣,有些困惑的看了母亲一眼,终还是作笑道:“好呀。”

沉容将那包袱里的果子糕点之类给众人分了,自己抱着一包香糖果子吃,只听慕容恪问道:“孤看夫人仪态端庄、举止秀雅,应当是大家闺秀出身,为何要将沉容送入宫呢?”

沉容眼皮子一跳,似乎是没想到慕容恪这么快就进入主题,有些慌乱的看母亲一眼,却看母亲一副镇定模样,丝毫没有被慕容恪的这个问题惊到,这才微微放了心,只盼母亲不要给慕容恪抓住什么把柄。

“殿下说笑了,只是民妇的木家有几个钱而已,算不上大家闺秀。因为民妇嫁给了一个家里不喜欢的男子,因而给了我嫁妆之后就再也不许我进家门。后来沉容父亲过世了,就只剩下民妇一人拉扯她长大,实为不易,自知没有能力再供养她,就只能送她去宫里做个宫人,希望她自己能争气点。”尹莲枝面带微笑叙说着,似乎丝毫不以之为苦。

沉容半垂眸子低首,亦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