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朝会,按照皇帝的意思,是要清肃宫中之前的那些流言蜚语,慕容恪身份不便,就命他安歇在东宫,不必过去了。
天朗日清,浮云游卷,金乌暗躲在云层中,因此阳光是很明丽的,明丽到连影子都只淡淡梳下来一层。
慕容恪从清风殿起身后便带着王志前往崇文馆,王志就沈鸿轩在沧州胜败一事的大概始末告知于他,又将自己打听到的这几日朝会的内容整理在纸上,呈给慕容恪览阅。
“殿下,那几份妄议殿下与金人来往的谏疏,要不要臣去查一查是谁所作?这样殿下心里也有个数。”王志拱手站立在慕容恪身侧,面有隐忧。
慕容恪却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目光仍在那几页纸中流连,问:“不是匿名了么?要怎么查?”
“翰林书院的内侍黄门不是会将奏疏都誊抄一遍?臣想大臣们的字迹他们大多认得,即便是匿名,也不一定能瞒得了他们。因此臣想着悄悄的着人问一问。殿下以为如何?”
慕容恪停下手中动作,目光有一瞬的迟疑,终是偏过头去看着王志发笑道:“沉容的身份查不到,却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有心。”
王志也不知他是在嘉许还是在揶揄自己,只能垂下头讪讪道:“已经按照殿下的意思去接奉仪的母亲了,到时候殿下带着奉仪去拜望,说不定能找出些头绪。”
慕容恪略略作笑,回转过头继续翻看手中纸页,平静道:“匿名官员的事情,你就不用去查了。不过是些为人作嫁的傀儡,即便找到他们了,又有什么用,孤心中清楚是谁所为就好。”
“殿下是指——魏王?”王志微微弯下身子靠近慕容恪一点,声音极轻极小。
慕容恪一笑,以示回应。
王志直起身板,微露不屑道:“这次的事情,可算是给了那人一点教训,盼着他日后能收敛点。陛下只罚了殿下禁足,且没几天,沈将军的捷报一到,禁足立马就撤了,白费了他这么多力气,真是老天有眼。”
“怎么是白费呢?你看看外面那些侍卫。”慕容恪目光越过窗格,落在了几个巡逻的禁军身上,无悲无喜的表情。
王志眼里的光倏忽一暗,轻轻叹气道:“其实说到底,魏王只是给了陛下造了一个台阶,陛下便顺势而下,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是呀。”这副父子情深的好戏,他早已经看腻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有小黄门来报说有位翰林学士来拜访殿下。慕容恪微微一讶,在脑海里慢慢检索,这才依稀想起了年初的那位叶瑾瑜,虽说当时对他百般宣誓忠诚,但之后却没了什么消息,以至于自己都快把他给忘了。
“请他来崇文馆。”慕容恪嘱咐那小黄门道。
王志呵呵一笑,面露狡黠道:“殿下你看,方才还说到翰林书院,这会儿便来了一个,看来是天意,殿下何不借此机会托那叶大人查一查?”
慕容恪轻瞪他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道:“尚不清楚人家究竟有什么目的,你便敢随意托事?”
“臣就是随便说说。”王志垂下头,心中暗愧。
少顷叶瑾瑜被带来,王志与那小黄门皆被屏退,带上门,这空空阔阔的崇文馆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叶瑾瑜走进内室,眼光瞟到那窗下的桌案与小凳,眸中不禁流出诧异之色,约是未曾意料到清冷的崇文馆也会专门设座给伴读之人,不过很快那抹诧异便在他的脸上消失了,他举手加额至眉,叩拜于地,向慕容恪行跪拜大礼。
慕容恪坐在椅上不动,微笑着伸手示意他起身。
“学士这个时辰来找孤,是有什么事吗?”
一般拜访人家,都是下午比较合宜,一大早的赶过来,确实少见。
叶瑾瑜微微欠身作揖,平和道:“本不应当这个时候来叨扰殿下,但思来想去,还是乘官员上朝的时候来见殿下一面,比较清静。殿下还能记得臣,臣已是荣幸之至。”
慕容恪微扯嘴角笑了笑,道:“学士这般的人物品格,便是在翰林院也难找出几个来,自然记忆犹新。”
叶瑾瑜知他说的是客套话,也不在意,“臣许久未来拜见殿下,想必殿下也对臣心生疑虑。其实臣来与不来都是有缘由的,容臣禀明。”
“学士请说。”慕容恪挑了挑眉,有几分感兴趣的样子。
“臣之前不来,是因为怕来往多了,谏官攻讦殿下结党。今天来,是因为殿下之前境遇艰难,臣日夜寝食难安,寻思着一定要在殿下解禁后拜见殿下一次,因此便赶来了。”
“学士心意,孤自然明白。”慕容恪的回答不轻不重,倒让人看不清这是他的真话还是敷衍。
“殿下,”叶瑾瑜忽的又跪在地上,眉间微蹙道:“之前沈将军兵败之时,朝中确有许多大逆不道的奏疏,但臣从未参与其中,不过臣亦有罪。”
“学士有何罪?”
“臣未曾动笔写过一字一句为殿下辩白。”叶瑾瑜说着,叩头在地。
“学士请起。”慕容恪起身向叶瑾瑜走来,亲自将他扶起笑道:“若是学士当真为孤上疏辩白,那才是真的有罪。此事,只有学士置身事外,才是最好。”说着轻拍两下他的肩。
两人对视一笑,多有会心之意。
其实慕容恪说的这个道理,叶瑾瑜是明白的,在众臣纷纷攻讦太子之时,他独树一帜去为太子辩护,多半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仅如此,怕是连皇上都要怀疑他与太子的关系,不但起不到澄清太子的作用,反而会让皇上更加疑心。叶瑾瑜虽明白,但总要告称有罪,借此表明忠心。
“殿下,臣听到消息,胡岩作为符节官去往沧州,领陛下谕旨加封沈将军为沧州刺史,且封韩将军为沧州都部署,如此,看上去是对沈将军的封赏更厚,但刺史执政不关涉军事,都部署才是战时的最高指挥官,掌控沧州兵权。”
慕容恪不由一愣,这个消息他尚且还没有听说,应当是昨日下午皇帝下的旨意,今天朝会才会宣谕百官。
“父皇便那么信任那个韩硕?”慕容恪不由皱了皱眉头。
“韩硕确实是清白出身,三年前在武举中脱颖而出,入朝为官。这便是他的可贵之处,朝中武将多是世家大族出身,皇上一直想培养自己的心腹,苦于没有值得栽培的人才,现在久旱逢甘霖,自然不会放弃。韩硕虽无经验,但能力肯定也是不差的,陛下让韩硕掌管军权,一来可以给他机会锻炼磨砺,二来,若是开战了,刺史大人不可能不管不顾,定然想办法击败金兵,因此皇上,没有后顾之忧。”
慕容恪听了转过身去冷笑,“没有出身?那为何杨正清苦苦举荐?”
“殿下是不是觉得,韩硕是魏王的人?”叶瑾瑜始终平静无澜,面上一点表情也无。
慕容恪并不言语。
“臣以为,皇上也如此怀疑过。可是现在应当没有疑虑了。”
“因为沈鸿轩打了胜仗?”慕容恪转过身来,一手支在自己的书桌上,两眸深深的看着叶瑾瑜。
“是。”叶瑾瑜面色温和,继续解释道:“若韩硕是魏王的人,那么,魏王一定会要求韩硕这场仗不要赢,最起码,也要一直耗着,绝不可能让他这么痛快的就结束了。中途韩硕的战报写的是沈鸿轩战败,后面又突然说他获胜,可见韩硕对沈鸿轩的用兵之术并不了解,也就是说,在并不知晓沈鸿轩战术的时候,十分放心大胆的让沈鸿轩出兵,即便先败了几场,也没有就此将兵权收回,控制沈鸿轩。那么这两个人的关系,皇上会理所应当的以为他们配合的相当好,韩硕是个非常谦虚有礼的晚辈,自然对他好感倍增,放弃了韩硕是魏王从属的想法。”
慕容恪微微眯了一下眼,面色怪异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心思如此细微,如此善于揣度人的心理,照他的本事,不应该只是留在翰林院做个学士,而且,为什么又会放着满朝皆看好的魏王不理,过来跟他示好?慕容恪心中越发疑忌起来,却也不肯表露,只淡淡一笑道:“那么,学士以为呢?”
叶瑾瑜听他这样问,不由微微展露笑颜,问:“殿下已知臣心中另有想法?”
“学士心思细腻,思虑周全,定然不会只想这一种可能。”
叶瑾瑜点点头,白的接近苍白的面色在晨光中愈发显得缥缈远寂,只有眼底两抹晕黑是唯一存在的实感,他抬起脸,平静微笑,眼底似乎也有波澜闪动,浩渺不绝。
“臣以为,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韩硕与沈鸿轩做了什么交易,因此无论是何情况,韩硕都会遵照约定全力支持沈鸿轩,但是那个约定是什么,臣猜不到。”叶瑾瑜有些失落的垂了垂眼眸,似是很懊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