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突有捷报传来,内容简略,只说大败金人,将之前被金人占领的梁叶、生图、千霜三座城池全部夺回,还收获了不少金人的战马。沧州已定,请皇上的示下。
明明之前才说沈鸿轩带兵不利,连连战败,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大胜了呢?如此出人预料,实在难以相信,就连皇上自己,都不禁觉得愕然。
众臣皆不相信——他们也不敢相信,若是真如捷报所说,那他们之前攻讦沈鸿轩的事情要如何了断?难道等着凯旋回来的大将军找他们算账?如此,消息虽已到了京城,却是连半点水花都没有溅起。皇上干脆派了个使馆去往沧州,回来将情况呈报于他。
那使臣在路上赶了七天,终于赶回来解开了这个谜团。
原来沈鸿轩之前一直坚壁不出,但是在金军中传布天水城缺粮的消息,连续三次沈鸿轩只带着极少的兵力从凌尧赶去天水送粮,金人次次截杀,抱得粮食归,却不知粮食中已经被下了泻药,金兵吃了,根本没有力气打仗,最后抓住时机,沈鸿轩一举攻破了金人的大营,并且夺回了城池。只因一切都是沈鸿轩将军的主意,韩硕将军并不知晓,以为沈鸿轩是真的战败,这才写了那些战报。实则是沈鸿轩故意落败,骄纵敌人心性,并让敌人更多的集中兵力来打凌尧城,而忽略了对梁叶、生图、千霜的控制。
众臣围聚在政事阁里,听完使臣的汇报,全都默然无言,少数几个没有上奏参过太子和沈鸿轩的几人脸色还过得去,其余诸人那脸色或红或白,或铁青的和石墙一般。他们哪里知道会有一个这样的惊天反转!一个个在心里悔恨不迭,只恨当初太过冲动信了魏王的话,就这么一窝蜂的咬上去,谁知道是个套呢?虽说是针对金人的套,可却同样套牢了他们。此时此刻,他们只能盼着沈鸿轩待在沧州不要回来,不然以后远远见着人家就得换条路走……
皇帝的面色算不上欣喜,但也绝对不难看,对那使臣道:“你出去吧,找高演领赏。”
那使臣欢天喜地的给皇帝磕了几个响头,随即与高演一道出去,领了一百两白银,一路感念皇恩不迭。
政事阁内,林林总总站了有十几号人,挤在一起,又紧张又热,出了一身的汗,却是鸦雀无声,连咳嗽声都不闻。
直至高演回来,气氛方才松动了一点。
“皇上,银子已经给了他了,欢喜的很呢。”
皇帝点点头,拿起笔在面前白纸上写了几句话,叠好了交给高演道:“送给王凝浩,撤了太子的禁足。”
“是。”高演笑着从皇帝手上接过,后退几步出了政事阁,径直往禁军司去找人。
殿内大臣不禁都捏了一把汗,知道接下来就要开始谈他们的正事儿了。
皇帝拿笔一个个的点着他们,沉着脸,目光精明有神,看得他们一个个的都忍不住发憷,却又不敢妄动。
每个人都点过一遭,皇帝把笔放下来,一拍桌子道:“你们的事儿明日上朝朕再找你们算账,现在先把沧州那边的事儿给决定下来。韩硕和沈鸿轩两个人,留谁在沧州,哪个回来?”
众臣面面相觑,现在谁也不敢发话,仍是沉默着。
皇帝皱着眉头瞪他们,不豫道:“不该说的时候滔滔不绝,现在到你们说的时候一个个怎么都哑巴了?”
“不知陛下是何想法?”一个官员出列战战兢兢的问了一句。
“朕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陛下若是不能决定,何不让两位将军全部待在沧州?按理来说,是应该回朝接受封赏,但无奈沧州情势不稳,最好两位将军同时留下,防止金人死灰复燃。”
皇帝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长久没有发话。若是让韩硕待在沧州,沈鸿轩回来,会不会重蹈陈焕的覆辙也说不定;但若是让沈鸿轩留下,那更是心腹大患,万一他对殷启遥的事耿耿于怀,意图谋反怎么办?虽说可以用太子挟制沈鸿轩,但这个制约有多牢靠,谁也说不清。
“就这样办吧。”皇帝点点头,对着那提议的翰林道:“胡卿,你往沧州跑一趟,传朕的加封旨意,顺便押送粮食酒肉,跟韩硕交割兵符,还有,表现出色的将士名单不要忘了。”
那官员愣了片刻,忙上前跪倒,“臣接旨。”我朝的符节官一向由文官担任,为的就是防武官起兵作乱。
“那便散了吧。”
*
东宫里固若金汤的守卫,终于松动了那么一点。
人数不多不少,变化的,只是如今东宫里的人可以自由出入走动了而已。
晚间,慕容恪提了一壶酒去清风殿,殿里蜡烛昏暗,原是沉容伏在案上睡觉,紫雀在旁边轻轻用扇子扇着风,见慕容恪来了,忙屈身行了个礼,却没有问安。
“怎么了?”
“娘娘这几日被困在殿里,没什么事儿做,身子懒懒的总是要睡觉。”紫雀撇了撇嘴道。
“这怎么行?”慕容恪皱着眉头,示意紫雀放下扇子出去。紫雀知道自己不方便掺和在他们两个之间,抿嘴一笑而去。
“就算无聊,也不能这么没日没夜的睡觉,越睡越困,倒对身子不好。”慕容恪无奈的揉了揉沉容的脑袋,沉容还昏昏沉沉的,只当是紫雀,便一下打在那人的手臂上,语调软软的就像是在说梦话,“别闹。”
慕容恪有些惊奇的看向她,无奈笑出了声——真是个奇女子,这世上怕是不会有第二个人跟她说“别闹”了吧。不过倒是有种——说不出的亲密。
这样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殿下……殿下别弄了……好殿下……我起来还不成吗?”沉容正睡觉间,突然腰上传来一阵酥痒,身体本能的蜷成一团,意识也清醒了,一边笑的脸都僵了一边给他告饶。
“那就起来吧,洗把脸就不困了。”慕容恪停下手中动作,微微含笑看着她。
沉容却还是不信任他,拿过一旁的软枕挡在自己身前,委屈巴巴的样子。
“放心吧,快下来。”慕容恪说着已经坐到了另一边的榻上,示意自己当真没有再戏弄她的意愿。
沉容放下软枕,听话的去用水抹了一把脸,最后一点的睡意都被赶走。去镜子前面照了一照,笑道:“都怪殿下,臣妾的头发都乱了。”
慕容恪一笑走来,把沉容按到凳子上,帮她把头上的簪环全部去掉,然后将发髻打散,用梳子慢慢顺通,低下头来,看了看镜子里的她和自己,道:“这样,也是很美的。”
沉容微微红了脸,啐道:“人家都说男人的好听话都是说给自己还没得到的女人听的,殿下倒肯在臣妾这里费心思,还真难得。”
“你从哪里听来的?”
“坊间流传的村话而已,大抵是这个意思。”
慕容恪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想了一想,突然在沉容的颊上亲了一下,温柔笑道:“在孤看来,这话是顶没道理的。这天下间的男子,都是愿意给自己喜欢的女子,说一辈子的甜言蜜语。”
沉容一愣,有些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他,抿唇笑道:“殿下又瞎说了,臣妾现在还年轻,等日后老了,容颜枯老,殿下身边又是莺莺燕燕环绕,哪里会记得臣妾的存在呢?”说完,不由怔怔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抬手抚上自己的脸,轻轻的叹了一声。
英雄暮年、美人迟暮,大抵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两件事。
慕容恪眼里的光似乎暗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褪去,那遗留下的,更像是劫后余生的平静,一种遥想了生老病死之后的平静,人总以万岁称皇帝、以千岁称太子,他却只觉得,这种称呼原本就是笑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也不过是百岁有涯,他必不会在年老后还贪恋年轻者的容颜,因为,他并没有对死的恐惧。
“放心吧,”他柔声道:“那日孤已将她们的心都看清楚了。”
那日,指的便是东宫守卫置换,众妃哭哭啼啼的那日。
沉容忽而自惭形秽起来,相形之下,自己对慕容恪又算是什么呢?她冷冷覆上眸子,颤抖着说道:“殿下太看得起臣妾了,臣妾其实……”
慕容恪捂住了她的嘴,他不想听。
“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的心性,不用你自己告诉孤,”慕容恪松开手,平静道:“孤自己会看。”
沉容终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把头埋在他的腹间,双臂紧紧的环绕在他的背后,无声无息的合上了眼睛。明明是夏日,她却觉得后背上尽是冷汗,唯一的温暖,便是她面前的这个男子,她是这样贪恋他的温暖、贪恋他身上终年不绝的龙涎香、贪恋他郑重的却又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告诉你个好消息。孤已经派人去清河接你母亲了,想必不日你就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