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我不恨你们还能恨谁?”花胜月的声音绕梁而过,幽幽地响起道,“当初,确实是为了养活弟弟,让他有口饭吃,所以你们把我卖了。后来严九郎说不要我的时候,就算是丧尽天良的刘老板也曾发过一丝善心,先给你们开了个价,让你们把我赎回去。可是你们是怎么做的?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因为如果把钱拿来赎我,他就没钱娶媳妇了。你们还对刘老板说,残花败柳的赎回去做什么?又没人肯花钱娶她,倒叫儿子娶不了亲成不了家,这不是耽误了花家延续香火嘛。”

她捏着嗓子学起花通的声音,怪声怪气的,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花胜月深深叹息起来,“你们从小便不在乎我,糟蹋我,用我的血肉换来米面供养弟弟。这些也都罢了,叫我奇怪的是,都穷到这个份上了,花家还想着延续什么香火。难道是延续你们靠卖女儿换口饭吃的香火吗?”

话音刚落,她又重新俯冲下来,一股黑气朝着花通脸上扑来,花通只觉得冰冷的寒气里似乎有条黏糊糊的舌头在自己的脸上一舔而过,顿时捂着脸狂叫起来。

“弟弟就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物,成日游手好闲。可你们为了供养一个废物,就使劲地把我往火坑里推,一次不行再来第二次,把我逼到当路边野鸡的地步都不在乎。你们就这么讨厌我?你们怕弟弟吃苦,就不在乎我会面对什么境遇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不是儿子,做不到给你们传宗接代,就可以被随意糟蹋和遗弃吗?!”花胜月的声音渐渐撕裂般尖锐起来,简直能刮破人的耳道。

康安安将扳指对着黑气,大声叫:“花胜月!”

只见那团黑气膨胀似的鼓出来个人形,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不过一眨眼工夫,已经离开笼子,飘往屋顶。

“嘿嘿,你这个宝贝有缺点,充其量只是个搬运的容器,超出一定距离可是没用的。而且我吸收的元神太多,你光叫我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也没用哦。”花胜月的声音遥遥传来,含着嘲讽的笑意。黑气隐在墙顶处的暗角里,根本摸不准方向,“你瞧瞧,我现在多么轻松自由,而你拖着个累赘的肉身,追得上我吗?”

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人人屏息,只听到花胜月半疯的声音在空中扫过:“真好啊,我现在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再也不用去过那种鬼日子了。那个黏糊糊的老男人,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我面对他的每时每刻都在发抖,紧紧地缩成一团,熬不过去的时候就用力咬自己的手指头。每一个晚上,我永远记得他粗重的喘息声,那些令人作呕的触碰,还有痛到发麻的撕扯的感觉……”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大。以前他们都欺负我,肆意凌辱我,可是现在反被我吃掉了,成了我永远的奴隶!我想怎么虐杀他们就怎么虐杀!”她狂笑着,如同疯癫般的快活。

康安安听她这番话,想到她的经历,本来心里很有几分感慨,才想开口安慰几句,可惜花胜月毫不在乎,继续道:“你不是问我究竟和她们有什么不同吗?”她以这种声音尖利的笑着,在整个房间里不停的飘来飘去,“告诉你,我和她们不同,是在于我根本不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世间有正义,也不会相信有谁能真正替我们做主!除了自己,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值得信任!”

她在屋顶处舞出一团黑气,一字一字道:“你以为刘老板做的事别人都不知道吗?那些官老爷不过在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尤其欺负我们的人本就是有钱人,他们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早就见怪不怪了。你以为刘老板下狱真是因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简直大错特错了!只是那些富人见事情闹大了,怕追究起来牵连自己,于是决定放弃了他而已。我去牢里找他那天,就听见几个牢头在商量怎么给他的饭里下药,好让他神不知死不觉地死在牢里。所以就算我不出手,他也休想活着走出大牢。”

康安安接口道:“确实,就算你不动手,也自有人收拾他,。所以你何必亲自上阵,看着他得到报应不好吗?何必让自己双手沾满脏血。”

花胜月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旁观正义?这种狗咬狗的正义我才不要!我就是要自己痛痛快快的报仇!那些等待正义降临的女孩子早成了枯骨烂泥了,我才不傻,她们吃尽苦头都不会去恨。而我和她们不一样,我记得住仇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为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会记得我受的苦!所以我时时刻刻在等机会,有朝一日可以和害我的人算账,即使我死了,也要想方设法回来报仇。”

康安安沉默下来,重新收拾了一下怜悯之情,对着那团黑气叹道:“我相信你开始时只是想要挣脱悲惨的命运,这个本来很正常。可是随着时间的变化,你也改变了,是不是报仇已经无法令你满足了?”

“什么意思?”花胜月猛然顿住笑。

“你之前杀第一个人时,或许只是为了报仇,可是到了现在呢,杀人是不是令你感到快乐?所以你到底是想要报仇,还是想找个开始杀戮的借口?如果这几个仇人都杀光了,你准备怎么办?如何再保持这种快乐的满足感?”

她声音不大,却问得花胜月一呆。

“你是什么意思!”她勃然大怒,“觉得我已经是个坏人了?怪我杀人太多吗?除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还会干什么?我所受过的那些罪,你根本无法感受,永远不会知道!劝我放下一切饶过这些畜生!凭什么?!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让他们都去死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刻薄,像一只只指甲尖利的手,扯得人脑袋疼。康安安朝着她的声音方向连连劈掌,根本无法触到她。

笑声中,突然笼子里又是一阵尖叫,只见秦小公子呆呆地举起一只手,准备往自己的眼睛上抓去。康安安一手扳指一手掌风扇过去,黑气离开,秦小公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要不要打开笼子!”小王爷急问。

“如果打开了笼子,他们死得更快。”贺郎道,“笼子一打开,这些人四下而逃,罗刹更容易对他们分散下手。”

“不能让她继续偷袭这些人!”康安安扑上前,双手握住铁笼栏杆,掏出帕子贴在笼子上,同时手上罡风源源不断地注入帕中。果然听到笼子外一声尖叫,仿佛是花胜月被笼子上的罡风弹开了。靠着帕子上的余力,笼子暂时得以保全,花胜月无法攻入进去。

“贺郎,你帮我压个阵。如果看到她下来,便用你的仙家之力打她。”康安安道。

贺郎应了一声,涂山氏子弟都自幼修炼内丹术。他运起丹田之中的真气,摆出迎战的架势,凝视屏息地候在旁边。

花胜月躲在屋顶处,见他们联手,不由冷笑一声,道:“你们人多我怕了,大不了不陪你们玩了。”她朝着窗子处窜过去,谁知才到窗前,忽然墙上弹出一片光网,如刀刃般对着她迎头斩过来。花胜月毫无思想准备,痛叫一声从空中跌了下来。

康安安心头一喜,知道这是谢子璎的布置,早将各个出口都贴了符箓,而他此刻正抱着小王爷从云龙道长处借来的法剑镇守在楼外。

眼见花胜月从屋顶坠到地上,她立刻空出手,将手上的帕子对准目标,同时用力从掌心中聚起一道光团,这是她身上所有的罡风。光团展翅如同小鸟般地直线融进帕子里,整张手帕都发出了融融的光芒,康安安立刻将它往花胜月的方向砸过去,帕子带凌厉的罡风,毫无平时丝织品轻软无力的质地。帕子也像是被罗刹所吸引,如铁网般兜头罩过去,花胜月扭身要逃,可那帕子像是她的嘴能从人的眼睛里吸出元神一样,紧紧地吸收着她的元神,连同她吸入的所有别人的元神,一股脑儿地装了个全须全尾。

转眼间,花胜月便彻底消失了。帕子轻飘飘地掉了下来,康安安却没有及时接住,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次的收服经验与以往不同,花胜月的元神于刹那间消失殆尽。没有任何情灵可以令她感受其生前的画面,这令她满怀郁郁,却又内心隐隐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必再看到如同前面几个女孩子一样残酷而丑陋的人间惨剧。毕竟连花胜月自己也说过,她的年纪最大,经历最多,受过的苦难最深重。

还是贺郎捡起了罗帕,交到她手里,轻轻道:“姐姐,一切都结束了,你不必太难过。”

他是水晶玻璃一般的聪明人,上次见康安安收服几个女孩时痛苦的模样,便明白她必定是经历了死者生前极其可怕的记忆。原来每次收服戾怨都要承受一番痛苦的经历,没想到姐姐心地如此侠骨柔肠,完全没有吴镜和胡小俏的冷酷无情,确实算是度朔使里的异类。

“是的,都结束了。”康安安慢慢地把手帕放入怀中,又看了看手上的扳指,抬起头,看到小王爷正命人打开铁笼,宣布一切危险都已解决。

秦小公子、张大官人面色铁青,浑身战栗,慢慢地从笼子里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而花通扶着张氏,满脸惶恐地看着笼外的人,又看了看笼里严九郎的尸体,忽然对着小王爷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王爷、诸位大人,你们千万要替我作证啊,我不是故意杀他的,我就是被那妖女逼迫的。一切都是那个妖女的错,我完全就是身不由己啊。”他不停地磕头,转眼额前便是一块血痕。

秦宜和张大官人连眼角懒得扫他一下,自顾自挣扎着下了楼。

花通便朝着康安安挤出一个双哭还难看的笑脸,求道:“姑娘!法师!你是有本事有品德的好人,一定不会说谎啊,日后肯定会替小人作证的,对不对?”

康安安瞧着他这张迫切求生的脸,竟然从中看到几分花胜月的轮廓,顿时胸口一阵翻滚,有种心灰意冷的呕吐感,冷冷道:“那个妖女,曾经是你的亲生女儿!”

花通哑然,隔了一会儿,悻悻地道:“我的女儿才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别人家的女儿都听话懂事,乖乖听从父母的安排,无怨无悔至死孝顺,偏偏就她化成了妖物呢?我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住嘴!”贺郎眼见康安安气到手抖的样子,忙上来出声喝止。

小王爷也扶住她,对着花通骂道:“快滚出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这种压榨骨肉的无耻小人!”

回到王府已近天光大亮,一群人虽然完成了任务,却都垂头丧气,毫无半分得胜的喜悦。

康安安对小王爷道:“把吴镜放出来吧,你不可能囚禁他一辈子。而且时间越长,他越记恨我,扣在我头上的罪名也越大。”

小王爷摇头:“不行,如果他不同意放过你,我就绝不能放他出来。”

康安安也不坚持,只是道:“也罢,忙了一个晚上大家都累坏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小贺,你跟我来一下。”

哄完了小王爷,待众人都散了,她将贺郎叫至眼前,想了想,关照道:“贺郎,我能托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吗?”

贺郎笑道:“姐姐何必说这么见怪的话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

康安安想了想,道:“小王爷身上带着诅咒,你也是知道的。你是涂山氏的子弟,自有高明手段,倘若以后我有什么意外,能否请族长替他化解?也算了了我心头的一桩大事。”

贺郎还以为她是要请求族长去吴镜那里说情,想不到竟是为了救小王爷,不由一呆。小狐狸何等机灵,已经明白她的心思,顿时“嘤咛”一声,哭唧唧起来:“安姐姐,你是不是想抛开我们了?千万不要走啊,我还想跟着你一起出去历练呢。你放心,族长说过了,如果吴镜敢为难你,他一定会替你出头。”

“谢谢你们族长的好意,还是请他别插手此事了。毕竟是我犯了错,违抗了总管大人的命令,自然要去接受惩罚,怎么可能为了我一个人,坏了整个归墟的规矩?你将来也会是家族的继承者,守护着全族的荣辱,肯定也不会希望看到有任意行事,抗命不遵的手下。只是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大概是看不到了。不过来了这些天,能认识你们,和你们做朋友,我已经足够幸运。”

康安安心酸,对于她来说,贺郎更像是个顽皮的小弟弟,十分淘气,聪明到极致,擅长察言观色讨好周围的人。想必是狐仙们长久以来混迹在人间讨生活的本能,和谢子璎一样,都是值得怜惜和保护的孩子。

“安姐姐!”贺郎身子转得像扭股儿糖,缠在她身上,口不择言道,“你一直对我那么好,在我眼里就像是亲人一样,我们实在不舍得和你分开啊!为什么非要回去找吴镜呢?咱们不如将错就错下去,反正现在的小王爷也挺有趣的,他又对你百依百顺的,日后你自己替他化解诅咒,索性再嫁给他好了。有王府撑腰,彻底脱离了吴镜的管束,我再把延年益寿的修练方法教给你,咱们就能团团圆圆地永远在一起,这日子该有多美呀。”

康安安纵然满怀心事,还是被他引得笑出声来,骂道:“总之,你先答应我的要求,其他的事以后再商量,啰里啰唆一大堆,你以为是在编话本戏吗?”

“好的,姐姐,我自然听你的话,你也一定要听我的话。”贺郎关切道,心里想姐姐有这种想法真是大大的不妙,不如先稳住她,等会再去通知王爷和小谢一起劝阻,非得绝了她这种寻死的念头不可。

可惜,他前脚才走,康安安立刻决定离开王府,免得夜长梦多,到时候又要被这群人拖住。只是她出门时,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仿佛像被人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再也无法填补回去了。到这个时候,少了情灵的好处才算是真正体现出来,面对所发生的一切变故,康安安只觉得无奈疲惫,却也不会太过伤心激动。

自古多情空余情,康安安想,人一生要面对许多磨难煎熬,其实逃不过大多数都是心劫吧。如果没有了牵挂,便不会执着于眼前,自然也不必承受太多的痛苦经历。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进入闹市,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忽然又朝着一个方向跑了过去。原来是衙门的公人用粗铁链子锁了花通脖子,他一边哭喊一边求饶地被拖走了。

康安安叹了口气,又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远远便见一男一女立在街旁,男子是个风流清俊的小白脸,女子看起来比他年纪大些。胡小俏脸上的粉脂在清晨的太阳下浮起层油光,身上粉粉嫩嫩的衣裳也罩了一层灰,只有鬓边新摘的海棠花还算鲜艳,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曳。

吴镜已经把她翻来覆去地骂了十七八遍,可怜胡小俏被骂到痴傻状态,依然不敢顶嘴,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来自上级的肆意打击。

只听吴镜又一次埋怨道:“你明明比她先来了十年,怎么人脉完全不能与之相论?倘若也有一个像样的达官贵人在身后支撑着,我们何至于轮落到今天这种狼狈的地步。”

胡小俏心里苦得很,想:我没有找到靠山,你不是也没有?毕竟你才是来得时间最长久的一个。心里委屈极了,嘴里不情愿地道:“大人说得极是,确实是属下无能。”

吴镜又咬牙切齿道:“再让我看到这个贱人,一定要把她挫骨扬灰。”

一抬头,他猛然停止了动作。

不知何时,康安安已经站在他面前,表情淡然,手里托着度朔使的法器罗帕,上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扳指。只听她声音清朗地道:“大人,你吩咐的事已经办妥,属下是特来听凭大人处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