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被尖叫声震得耳朵疼,忙聚起罡风定睛往房间当中看去。她倒没有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不过是这群人吓破了胆,又看不到眼前东西才尖声大叫。有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有人扯着自己的头发,跳着脚在笼子里窜来窜去,也有人则拼命地掰铁栏,疯狂地想要从笼子缝里逃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静下心来,目光慢慢地在房间里扫过。灯光对罗刹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影响,之所以每次出来都掐灯灭火搞得阴森恐怖,不过是为了扰乱人的心神,加重他们恐惧的情绪。从而令他们在慌乱挣扎中哀叫,消耗他们阳气的手段而已。

只有当恐惧占了上风,邪物才更容易得手。

黑暗里,只有笼子里的人在狂乱暴躁,小王爷与贺郎稳稳地等在原地。连小王爷身后的两个侍卫都凝止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呆了。从康安安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个侍卫的身影一胖一瘦,胖的那个几乎要顶上两个瘦子的体型,不过她分明记得,刚才一起上楼的时候,两个侍卫身材相仿,根本没有一个胖子。

她冷冷地看着那个胖侍卫,手中贯力,淡淡道:“小王爷,你带来的人怎么突然胖了?”

“有吗?”小王爷胆子大的优点此刻充分体现出来,他手上的茶杯都没抖,直接扭头去看身后的侍卫,摇头说,“太暗了,我瞧不清楚。”

两个侍卫吓得不轻,也不知道她所说突然胖出来的人是哪一个,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自己身上**一气,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东西多出来。

他们这么一扭动,康安安倒是看清楚了。胖侍卫肩上多出来了个黑影,他一边剧烈地动,那黑影也跟着他一起扭动,不过总不能完全契合,渐渐分出个人形来。

原来她藏身在这里。康安安默默地将手上罡风运足,花胜月今天既然来了,必定要带走一条人命不可,所以这第一击非同小可,如果打歪了,只怕会人心大乱,再也控制不了全局。

她大叫一声:“你往哪里走!”

两个侍卫被她吼得浑身一哆嗦,不知道是谁要倒霉,齐齐地缩肩躬腰,本能地想要躲开攻击。然而康安安并没朝着他们出手,她一个飞掌,转身朝着笼子里的人打了过去。

笼子里只有张氏是个女子,本来阴气最盛,胆子也最小。女人遇到害怕的事反倒不像男人那么咋咋呼呼,跳脚狂叫。她蜷缩在地上,把自己团成个球形,仿佛这样做厉鬼就瞧不见她了。

康安安这一掌劈在她身前,隔着笼子,根本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然而张氏一个翻滚居然避开了。动作很快,快到不像是个人。

笼子里的人都在各自想办法逃命,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妇人刚用诡异的动作避开了一掌。

灯光重新亮起来,两个侍卫迅速点完灯,相互对视了几眼,确定彼此都没有胖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笼子里的人又看清周围环境,也停止了狂乱。小王爷将手上杯子放回桌上,对康安安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康安安不说话,随即别过头看往笼子里。张氏已经站起来,独自立在笼子一角,只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头上一蓬乱发,一副可怜兮兮的中年妇人模样。

康安安便对着笼子里沉声道:“还记得在朱骷髅茶坊第一次出事时,有个伙计在院子里睡了一个晚上就疯了,还在自己身上用指甲划出‘花’字。仔细想想,那时候你元神还被镇在安魂冢里,就能施出那么大的本事,实在是厉害。不过在遇到我之后,你就把能力收了起来,只肯花些小力气与我争斗,动不动还要一逃了之。如此刻意隐藏,不过是好为了让我轻敌,误以为你没什么危险,根本不堪一击。”

笼子里其他人莫名其妙地听她突然说起些闲话,虽然没人听得懂,却又不得不睁大眼听着,同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只有张氏依旧背着脸,抖抖索索的一个背影,害怕极了的样子。

康安安道:“你想方设法地瞒着我,聪明得很,知道自己本事很厉害,却也无法挣脱七郎法力的束缚。你陷于困境之中,若是再露出本来的凶相,肯定会被我打散元神。所以你演了一场苦情戏,把自己说成被欺凌被虐杀的弱女子,还让那四个小妹妹配合你的表演,终于打动了我,对你们产生怜悯心,傻乎乎地要帮助你们逃出去。毕竟只要一逃出安神冢,你就彻底自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所有的话都是对着张氏说的,笼里的人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所有人都离得张氏远远的。连她的男人花通也不例外,他一边嘴里叫着:“秀娘,秀娘。”一边背心抵着笼子,隔得能有多远就多远。

张氏与他们站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她自己一个人站在笼子的另一头。她的身子不住地颤动,慢慢地转过了身,一张脸扭曲变形,像是从狂哭的时候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同时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她捂着嘴道:“大人,你终于想明白了。你都说对了,不过那几个妹妹可没陪我演戏,她们是真的命苦。”

见到她这恐怖诡异的模样,笼子里的人又齐齐大叫一声,重新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严九郎手指头抠着笼子铁栏,把指头都磨破了,鲜血染在笼子上。

张氏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饥汉闻到了刚熟的饭菜香,还舔了舔嘴唇,叹息道:“做罗刹真好,比做人好多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么开心惬意。”

康安安两手举起,做了个迎战的架势,双掌贯力护在身前。

张氏的脸上不停地在抽搐,像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皮肉,她叹口气道:“你的罡风对现在的我来说其实没有太多的用处。不要忘了,那是对付元神的东西,包括你的帕子也是同样如此。可是我现在是有肉身保护的,虽然上身效果不太好,但毕竟能护住元神。等处理完你们之后,我就去找一具八字相合的身体能让我完全操纵自如,到了那个时候,什么度朔使总管,都休想再动我一根汗毛。”她说完就仰天笑起来,脸上表情更是错乱,连身体都无法控制地扭动起来。

康安安镇定道:“我确实对你太不了解了,你不但会演戏、上身,更懂得做诱饵。千春楼秦家的那个多出来的人影就是你设计出的假象吧,好让吴镜大人扑个空,只为了把他引去千春楼,而自己专心去对付黄炎。”

“哈哈,那个蠢货,我打不过他,自然有人能收拾他。”张氏道。她双手抓住了笼子栏杆,双足并用,像一只避虎似的慢慢地爬上了笼子。其余人见了又是一阵尖叫,张大官人吓破了胆,直接昏倒在地。

“本以为你傻乎乎的好骗,想不到你居然想明白这个道理,刚才倒没有上当。”张氏趴在空中朝下说,她不光肌肉抽搐,连眼珠子都一左一右,弹跳的丸子似的在眼眶里窜来窜去,“真可惜,我还想看着你一击失败后再发现笼子里多出个死人时的模样呢。可惜啊,居然看不到了。”

她朝着那几个人缓缓地爬了过去。

几人大叫着,纷纷避开,只有张大官人昏倒在里,毫无反应。张氏便爬到了他身边,鼻子凑在他的身边,闻个不停。

“有一件事,我很想问你。”康安安说。

“哦?什么事?”张氏抬起头,皮肉抖得像是要从骨骼上跳起来,她满不在乎地说,“你的问题还挺多的,不过,要不是你想得多,问得多,我还真不能成功。”

确实,如果换了面臭心冷的胡小俏,根本不会对她有一丝好奇心,早就一巴掌把她拍死在安魂冢里了,也就出不了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康安安苦笑了一下:“同样被埋在那个院子里,为什么小小、宜奴她们没有变成罗刹?”

难道成为罗刹也需要骨骼清奇?同样是刘老板害死的少女们,凭什么就她这么优秀杰出?

“这问题问得好。”张氏居然愣了愣,侧着头想了想,“或许我死得比较特别吧。”

这话题想必令她十分得意,暂时停止了对张大官人的动作,她对着康安安解释道:“和她们相比,我吃的苦最多,死时的过程更长,怨气更大。”

“可你不是跳楼死的吗?”康安安奇怪。

“哈哈,这个问题我可以找个人回答你。”她古怪地笑了笑,可惜她实在掌握不了自己的表情,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然后她脖子一伸,像是从喉咙口吐出一口气,脸上表情一翻,惊恐而痛苦地尖叫起来,“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她没死透啊,我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人是活不成了,就算强救下来,也是个废人,总不能让我养她一辈子。可是别人都不会要她,严老爷说什么也不肯收她回府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啊!求求你……”

张氏一个抽气,表情就变回来了,重新回到那种错乱的状态。

康安安这次才是实实地大吃了一惊,失声道:“你吞了刘老板的元神?!”

“对啊,刘老板、黄炎、桂大人,他们都在我身体里呢。我没事就拿他们的元神玩乐,嚼碎了咽下去再完整地吐出来。你知道元神被撕碎时候会怎么样吗?我以前都不知道元神也会痛,痛起来居然比千刀万剐还厉害,哈哈,真是好玩啊。”她手舞足蹈,浑身骨架子“咯咯”地响,神经质地不停摆动。

康安安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明白罗刹的可怕之处了。它不但会上身,懂得揣摩人心,使用诡计,更会掠夺人的元神,再囚禁在身体里。如同造了一座小型的归墟,而它自己就是归墟里的王。

“所以,那些被当作诱饵的不是你的情灵,而是你吸走的人的元神,你已经完全控制了他们。”她一字一字地说。

“不错不错,猜对了!你不妨继续猜猜,为什么我这么厉害呢?”张氏不停地怪笑。

“你是被活埋的?死的过程太长太痛苦,所以怨恨和戾气比她们都重?或者说,你也吸了那些个妹妹们的情灵?”

“前半段说得没错。我跳下楼的时候,尚有一口气在,你也听到了。刘老板觉得肯定没人会要我,他也不想没完没了地养着一个残废,所以索性装作不知道,直接让人把我拖去后院埋了。不过后半段你错了,我没破坏她们的元神,若是她们身上少了一股情灵,被你们看出来可就完了。我只是吸收了她们的戾气,反正这些戾气在她们身上也是浪费。”张氏摇头摆尾的,她脖子一伸,又吐出一股元神。

“我是黄炎,我有罪,姑娘饶了我吧!都怪我太性急了,六姐发了烧我还硬和她同房。其实我也是爱她喜欢她啊,谁知道她病就那么重,重到不能治呢?她死了以后我也难过了很久,我错了,饶了……”

张氏不等他说完,又是脸一变,一个愁眉苦脸的声音道:“我……我也是喜欢称心的,她怀孕了我也很高兴。可是家里的母老虎发作了,死也不许她生下来,刘老板说打了胎就没事,我也没想到她只吃了一帖药就……”

“烦死了!”张氏一口吞下所有元神,摇头晃脑道,“这群蠢货,连死了都如此无趣,只会求饶,给自己脱罪,讲个故事都讲不好。”她朝天吐了吐尺长的舌头,“你奇怪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因为她们身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我都经历过,不过我运气好没死掉吧。”

她突然转头朝着严九郎看过去,问:“你以前怎么是对待我的,自己还记得吗?”

严九郎闻言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惨叫一声,把头往笼子栏杆空隙处死命钻进去,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淌,他毫无感觉,只是绝望地叫:“快快快放我出去!”

“来来来,你们瞧瞧这个严老爷,长得不干净,人更邋遢。”张氏笑道,“对女人真是毫无忌讳,别说是生病、来月事,连刚坠了胎的日子都不肯放过我。他害得我从此落下了病根,底下经常淋漓不净,可他一点都不在乎,照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真心是不怕脏。”

严九郎被她揭发得颜面尽失,一张黑脸红成了铁锈色,继续呜呜地叫。

“不对不对,他还是在乎的。所以一到了可以把我带回去的时候,他就不肯了。”张氏哈哈狂笑起来,笑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刺得人耳痛,“他都等不到把我带回府里再处理,直接让最下等的勾栏院来领人,说随便出去配猪配狗都可以。我这里还没走,他那里已经开始‘点花香’,等着买新鲜的小美人!”

严九郎抱着头,恨不得能钻到栏杆里面去,旁边花通突然跳出来,用力把他从栏杆缝里扯出来,使劲抽了他一个耳光,骂:“你个畜生,竟然敢这么糟蹋我的女儿!”

别说康安安,连花胜月都看起来一愣。

花通仿佛还不解气,又狠狠踢了他一脚,吼:“你这个无耻小人,我恨不得吸你的血吃你的肉,亏你长成个人样,牲畜都比你强!”

“爹!”花胜月唤他,声音里没有仇恨,甚至还很有几分柔情,可惜她脸上皮肉失控,瞧不出什么表情。

“月儿!”花通看着这张属于老婆的恐怖的脸,硬着头皮叫了声,颤声道,“我可怜的孩子,你可吃足了苦头。都是爹和娘的错,可是当初不卖了你,就养不活你弟弟了啊,你可千万别恨我们啊!”

“不恨你们,不恨你们。”花胜月喃喃地说,慢慢地爬过来,花通浑身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不敢避开,装作流泪般躲开视线。同时他伸出手臂,做出个要拥抱女儿的动作,可惜因为害怕姿势过于僵硬,看起来更像是要推开她。

总算花胜月没有靠近他,隔着一点的距离停下,轻轻地说:“爹爹,如果你真的心疼女儿,就替我杀了这个小人,好不好?”

花通傻住,吃吃道:“我……我怎么杀他?”

“你身上不是藏了柄匕首?”花胜月柔声道,“你不是恨不得吸他的血喝他的肉?难道只是随便说说的话?到了现在难道你还在欺骗女儿?”

“没有没有,我只是忘记了。”花通无奈,抖抖索索地从腰后拔出匕首,对准对面的严九郎,脸上一阵尴尬。这武器说是他出门前准备拿来防身的,其实根本就是准备拿来对付女儿的武器。

“爹,我不恨你们,我只恨他,你替我杀了他好不好?”花胜月顶着张氏的脸,继续用娇滴滴的口气说,嗓子却还是属于她母亲的妇人音,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若在平时,会武功的严九郎根本不会把花通这种瘦小体格放在眼里。可是当着花胜月的面,他慌得六神无主,浑身抖作一团,半点招架的想法都没了,唯有杀猪般地号叫:“别杀我,别杀我啊!”

“爹爹!”花胜月猛地拔高了嗓音,像是一记重拳打在花通的脸上,而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朝着严九郎就是一刀。

笼子里本来空间狭小,一探手便能触到对方,这一击倒十分准确。只见寒光一闪,匕首直直插入严九郎的胸膛,行凶者和被害者都惊呆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像是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严九郎壮实的身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脸对着笼外,双眼睁得极大。

“哈哈哈,爹爹,这辈子你终于为女儿做了一件事!真是我的好爹爹啊!”花胜月拍手娇笑起来,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两根手指头突然往他眼睛上抓过去。

周围的人毫无思想准备,只觉头皮一炸,来不及尖叫,来不及说话,更来不及阻挡。

“花胜月!”康安安手里举着扳指,本能地朝着她冲了过去。

“哟,还有这个东西呢。我都差点忘记了。”花胜月眼中瞳孔一缩,一股黑气涌出鼻孔,“我不和你玩了。”话声中,张氏的身体颓然倒地。

同时花通大叫一声,双腿一蹬,浑身一阵颤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撞在栏杆上,眼皮至额头赫然两条竖起的血线。若不是康安安及时阻止,两粒眼珠子肯定被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