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镜嘴硬归嘴硬,心里未免忐忑不安。毕竟把所有的度朔使往一个地方召唤,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大事,必定会惊动归墟法曹的追问,而自己因为听戏丢失了法器的责任也肯定藏不住,迟早要上报解释清楚。

幸好,他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之前,小王爷先赶到了。

开封府的人对汴京著名的疯子王爷颇为熟悉,毕竟之前他刚在刘老板的店里闹过事,外头还流传着他的许多打砸抢闹的风言风语,只是没有费力追究罢了。不过好在他出手从来不小气,每次闹完,总有赏钱。

这次也不例外,一进门,小王爷便给牢里负责的捕头丢了包银子,干脆道:“我有两个朋友被关进来了,你们多通融通融。”

捕头见了他又是头疼又是喜欢,手里掂着银子回话道:“不知王爷找的是哪位朋友,犯了大罪的可不行。记录在册的案子,府尹大人都有印象呢。”

“放心,小案子罢了,就是昨天晚上在千春楼闹事的那对男女。”

捕头听了,把嘴唇聚成个“哦”形,心想:疯子的朋友果然也是疯子。

吴镜和胡小俏的案子确实是小案,两人疯不疯傻不傻,也没闹出太大的动静。这俩人到了堂上顶多被判个无端滋事的罪名,左右关几天打几棍子就能结案的事。捕头本来也想吓他一吓,榨些银子,想不到赵王府的人先到了,正好两边捞钱,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一念至此,捕头更是笑得满面春风,道:“哪里哪里,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王爷家的人。还打什么招呼,直接把人领走吧。”

小王爷摇头:“那可不成,谁说要放人了?我先去和他们聊聊,如果敢惹得我不高兴,你就再关他们几天。”

捕头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心里说:这算什么事呢?果然还是疯子行径!

吴镜第一次见到小王爷,先是倒吸了口冷气,又把他脸上的符仔细看了看,随即破口大骂道:“那个贱人呢?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给你画这个符,真当我是瞎子吗?!”

小王爷冷笑:“你人还在这里关着呢,别惹本王爷生气。咱们好好说话,如果有半句不中耳,我可以叫这位公人关你们一辈子,再找些肮脏下流的犯人陪你一起过夜。”边说边指身后的捕头。

捕头:“……”

吴镜愤怒极了,用力砸着铁栏道:“竟然想用牢狱之事要挟我?门都没有!我堂堂归……贵公子,岂会受你这等俗人所制约。”

小王爷毫不在意,反笑起来:“既然你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那我也不勉强了。你们好好在牢里待几天,想清楚了再让人来通知我。”

他扭头出了门,剩下胡小俏与捕头无语地立在原地。

回到王府,小王爷告诉康安安:“没戏,你们吴大人倔得很,不肯合作,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事到如今,康安安只好全盘接受,叹气道:“我们不能这么被动待敌,最好能把她引出来。”

贺郎还沉浸在吴镜入狱的情绪里,摸着下巴笑道:“想不到花胜月挺有手段啊,居然能让度朔使总管上当坐牢。不晓得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康安安沉思道:“说是以自己为饵,但吴镜和胡小俏也不是傻子,进门后发现没有罗刹,第一时间就会设法离开,何必大打出手,闹到被巡捕擒住的地步。”

谢子璎道:“我打听过了,他们把那千春楼秦老夫人的寿席搅成一锅乱粥似的,还盯着一个伙计狂揍,把那人打得跟条狗似的,否则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康安安心中一动:“即便是吴镜和胡小俏中计,也不会盲目到这种地步,这事肯定有蹊跷。”

贺郎轻轻道:“她会设计,我们就不会吗?吴镜想捉花胜月,花胜月又想要什么呢?”

他眼波流转,与康安安视线相交,两人俱是眼前一亮,康安安脱口道:“既然不知道她到底要对付谁,不如把所有的目标都找来,咱们唱一出请君入瓮!”

小王爷与贺郎终于明白她的意思,尤其是小王爷,兴奋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道:“劫人的事我最在行,都交给我去办吧!”

然而,他们这里紧锣密鼓地刚开始行动,第二天清晨,又传来了武骑尉黄炎的死讯。

武骑尉黄炎本是个粗野狂浪之人,平日里喜好吃酒打架,蛮横霸道,还特别爱逛勾栏烟花之地,成日里醉生梦死。所以当他倒在脂皮画曲街香桃院门口时,大家只是以为世上又多了一个烂在酒色两字上的人渣。不过这个死人有些特别,他的两只眼珠被挖空了。

在汴京,死人不算特别,特别的是挖空的眼珠这种死法,一件算偶然,两件勉强归于凑巧,连着三件事出来,自然就是连环凶杀,必然引人关注。只是坊间渐渐传闻有专吃人眼珠的妖怪,什么游**躲在暗处伺机拖人,什么嘴巴大大的没有牙齿舌头尖细惯于吸食人的眼珠,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毛骨悚然。一时之间人人战栗,个个惊心。开封府为了安定民心,一大早,从街上抓了几个来历不明的浮民。

而康安安听到这事之后,默默地在名单上又划掉一个名字,只剩下三个人了。不得不说,花胜月雷厉风行,行事手段比她这个度朔使果断狠辣得多了。如果花胜月能做度朔使,必定深得吴镜的欢心,她和胡小俏估计只有被遣返归墟的下场。

小王爷叹道:“这小子风流得很,到处寻花问柳,根本不回自己府里,我差人寻了一天都没找到。”

“那就快点把其他人找到吧,否则过了今天晚上,明天肯定还会死人。”康安安肯定道,想了想,又加一句,“花胜月的父母也一并请来。”

那天几个女孩子的情灵在她脑中留下的画面冲击力极大,其中有个被母亲挣脱的场面,尤其令她感觉到无尽的绝望与痛苦。那些被亲生父母抛弃而死的孩子,一定会在心里留下深深的怨恨。

保佑坊白天热闹,晚上也不清静。一溜灯笼点缀在街面上,人影在灯笼底下流来流去,街面两旁楼阁里灯火通明,被乐声曲声哄笑声填塞得满满的。

几个人又重新回到了朱骷髅茶坊,下了马车抬头看,顶上一架画了插花骷髅的血红色招牌,许久没人打理了,边上碎了一条布,在风中飘舞。

自从刘老板出了事后,茶坊的人早散尽了,贺郎忙着处理一堆事,一下子也没招到合意的租客,这栋楼成了完全的闲置。门上贴了封条,还挂了把锁,小王爷挥了挥手,有人上来用钥匙打开了锁。

他搓着手笑道:“我都安排好了,一切都万无一失。”

大家慢慢地上了楼,茶坊已被人仔细清扫打理,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家具。一楼和二楼基本是空的,上了三楼之后,眼前陡然一亮,整个房间不知点了多少灯。明亮耀眼之中,只见房间当中一只巨大的铁笼子,里面罩着好几个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笼子人便朝着他们转过头,眼里满满的期待。

康安安认真地把这几个人看了一遍,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胖有瘦。虽然他们瞧她的眼神像见了大罗神仙似的,可是确实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

“小王爷!法师!你们终于来了!”这几个人一齐叫起来,声音是颤抖的,夹着狂喜、崇敬以及如释重负。可惜打破康安安的头都记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曾见过他们,她询问地看了小王爷一眼。

小王爷手指头一点笼子里最高最壮挤在最前面的一个黑大汉,得意道:“这位是长史严九郎,他旁边白脸无须的是千春楼秦小公子秦宜,那位戴着员外帽的是南门张大官人。他后头的老头子叫花通,是花胜月的亲生父亲,那妇人就是花胜月的母亲张氏。”

“嗯!”康安安浑身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想冲过去对着这群人狠狠踢上几脚,再用力掴几个耳光。小王爷不但迅速把所有与花胜月相关的人都找齐了,还全部都关在了笼子里,集中看管。办事手法堪称简单粗暴,最厉害的是,有几个人看起来还挺自愿的,态度非常配合。

“你是怎么做到的?”

“能劝就劝,实在不行就直接架过来!”小王爷挺起胸膛大声道。

听起来确实就是他的做派,康安安不由微笑,拍了拍肩膀以示赞扬。

笼子里的人挤成一团,就数长史严九郎力气最大,声音最响,叫得最声嘶力竭:“法师,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千万别让那女鬼来找到我们!”

他惨叫,旁边的人也是哀声一片。斯文些的以袖掩面,似乎要悲泣,粗鲁些的直接就挽起袖子喊救命。也不知道他们听了小王爷的什么鬼话,一个个把康安安当成救命恩人。

“你们倒知道厉害!”康安安叹道,“想必也明白自己做的那些亏心事。”

“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这三个人和他们有没有关系,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花胜月的客人就是那个长史严九郎,他是通过武骑尉黄炎的介绍认识了刘老板,黄炎和刘老板一死,他就彻底慌了。”贺郎解释道。

他转过头,向着笼子里的人高声说,“法师已经请来了,接下来大家安静等待,她会想办法降服厉鬼。”

众人的目光早都集中在康安安身上,从头到尾热切地将她扫了一遍。灯光下见她年纪轻轻,身材纤细,清丽秀美,仿佛弱不禁风,越看越不靠谱,他们渐渐起了怀疑之心。严九郎忍不住吃吃道,“真的可以吗?这位姑娘……法师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怕什么。”小王爷轻蔑地笑,“虽然我也没见识过,试一试就知道结果了。”

“啊?”几个人听他口气轻描淡写,根本没把他们的命当回事,不由脸色煞白,同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严九郎当即摇着笼子铁栏喊起来,“快放我出去,我不要她救了!”

“晚了,笼子都锁了,钥匙也不在我身上。”小王爷说,“还是留着力气等会鬼来了再闹吧。”

他这话更叫笼子里的人心惊胆战,严九郎是那个在花胜月身上刺字的客人,最心虚害怕,急得没头的苍蝇似的,拼命叫道:“赵小王爷,咱们无冤无仇,你可不能害我啊!我没偷没抢,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给刘老板的,这鬼凭什么找我!”

小王爷理都不理他,唇边还一抹微笑。

严九郎被他笑得浑身汗毛竖起,旁边的秦宜秦小公子连忙扒着铁栏凑过来道:“不错,他从刘老板手里买了人,可把我困在这里算什么事?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家里出了点事就吓破了胆,巴巴地跟着一齐来了。仔细想起来,我可没和这女鬼有什么渊源,求求您放我回去吧,我老母亲昨天受了惊,身上还没大好。”

康安安心中一动,问他:“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秦宜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算什么事,我正好好地看杂剧,突然窗口跳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对着我身上一阵乱打,硬说我旁边多出来一个人。这两人神神鬼鬼的,总算没被他们打伤,不过可把我母亲吓坏了。”

“那家里到底有没有多出一个人呢?”康安安问他。

“没……没有吧。”秦宜支支吾吾,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那一男一女闯进来的时候,他眼梢一瞟,似乎有个黑黑灰灰的人影立在自己旁边。不过一霎的工夫,等那男人一掌过来再看就没踪影了,不过这话他可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出来。

“刘宜奴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康安安又问。

秦宜眼皮子一抽,说:“她?她的死和我无关,是刘老板没照顾好她,这笔账可算不到我的头上。”

“这话你对着花胜月说去吧。”康安安懒得和他多说。

笼子里张氏突然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可怜的女儿,家里也是没了活路了才把你卖出去,总想着等日子宽裕些了再把你赎回来。你怎么好好的就死了,还说化成了鬼要害我们,叫为娘怎么能信。”

花通转身喝止她:“嚎什么丧!听听你说的糊涂话,自个家女儿难道还会害亲生的父母?”他朝着小王爷连连拱手,“咱们本不该来这里,下午听了这几个人几句闲话就没了主意。仔细想想,到底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没得反过来杀自己父母的道理;再说,到底是不是咱们花胜月干的还不知道,说不准是其他几家的姑娘受了委屈冤魂不散,这根本与我们无关。求小王爷开个恩,把我们老夫妻俩先放回去吧?”

“怎么,白天说得好好的,一到晚上,看时间近了,就害怕了?”小王爷笑,“早知道你们会来这招,这笼子的钥匙我已经叫人带回府中了,明天早上再送回来。楼下的大门也重新锁了,放心,如果她不想害你们,不过是多耽误一晚上时间。你们就当看场戏,明天还能全须全尾回去。”

“啊,别啊,您可真是坑了我们。”花通夫妇捶足顿足,“赵府怎么能这样,把人硬扣在这里,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大官人是里面财力最足的,架子也是摆得最足,听众人吵吵嚷嚷一阵子,总是插不进话。自己正了正帽子,理了理衣裳,又佯咳几声,终于找了个机会挤进来说:“在下算是在半道上被劫过来的,什么事都没弄明白。我虽在刘老板那里买了个外室,只是年纪太小,一个不留神便贪玩从楼下跌下来摔死了,这女孩儿统共才见过几次面,脾气又老实,且是自己不小心,没道理化作厉鬼来害人。我瞧你们是找错了人,若是再强行扣押,明天我就去开封府讨个说法,到时候求府尹大人给我评评道理。”

所有人大呼小叫,软的硬的吵的闹的,小王爷充耳不闻。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侍卫还端上来一杯茶,他一手托着茶盏一手向康安安等人招呼:“都别累着,先坐下歇息歇息。”

一笼子人搔头抓耳,急得跟猴子似的,眼巴巴看他喝茶。康安安可没这个本事像没事人似的坐下,她站在他身后的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道,“花胜月应该快来了,或许,已经来了。”

声音不大,免得被笼子里的人听到又要闹。小王爷冷冷地道:“这些都是人渣,狗都不如的东西,死有余辜,你随便救救吧。”

时已四更,笼子里的人渐渐坐了下来,实在没有力气再吵。大家垂头丧气,等着最后的命运,期待着女鬼千万不要来。

静寂中,小王爷轻轻地用茶盖叩着茶杯壁,发出令人齿寒的“哒哒”声,好像还有些兴奋地等着好戏上场的架势。

康安安双目炯炯地盯着房间,谢子璎被安排去楼外守驻,贺郎站在一旁替她压阵,两个人都神经紧绷,片刻都不敢懈怠。

灯光突然一下子全暗了,房间里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傻了眼。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笼子里的人全部惨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