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孩子瞬间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对着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从她们的话里,康安安知道了个大概,原来他们走之后,刘老板又请了个道士来做法。这个居然有几分本事,一进门甩出几张黄符,把胜月打伤了,不过经过一番恶战最后还是斗输了,被打得血流满面的扔出院子。
康安安看着胜月,说:“你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胜月笑了笑,并不像其他几个女孩子般围过来,隔着两步的距离与她对视。
“你过来,我看看伤得怎么样?”康安安说,伸出了手,胜月这才走过来,她脸上气色不好,脸上被胡小俏烧过的地方已经自行愈合许多,只留下淡淡的一个疤痕。但她整张脸看起来更像是轻微浮动的虚影,肌肤呈现半透明的质感,像罩了一层薄纱般缥缈。
“你伤到元神之气了。”康安安说,“尤其是被道家法器所伤,修复起来的过程很缓慢。”
“你找到救我们的方法了吗?”胜月满不在乎地说,“我本来就无所谓,被打散元神都可以,只要能保护她们就没事。那道人再来,大不了我就再拼命。”
康安安取出扳指,托在手上,这个东西想必对元神的影响非常大,四个小女孩子立刻‘咻’地躲到胜月身后去了。胜月便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似的,反剪着双臂拢着她们。
“不要怕,只是个搬运的法器。”康安安轻轻说,“这里的设计太霸道了,你们的元神被吸附在此就永远无法离开。但有了这个东西,我就能把你们带出去,只是你们愿不愿意相信我?”
胜月惨然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前楼刘老板的事情是你们做的手脚的吧?但是赶走了刘老板以后还会有李老板王老板,新的人进来了又是要请新的和尚道士作法镇宅,我自己也不知道能禁得起几次了。”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出了这院子,可不能反悔。如果我能转化了你们,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我没这个本事,你们也只能认命。”康安安一字一字地说,同时目光紧紧地盯着胜月。
胜月毫不犹豫地点头:“我都知道,姐姐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们只求一个解脱的机会,我一定保证她们都会乖乖听话。”
“好,一言为定,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我来安排。”
胜月回头看了看几个小姑娘,那几个完全是依赖的雏鸟一般,只眼巴巴地瞧着她。
“花胜月、刘宜奴、曾称心、张小小、赵六姐。”她慢慢地说,先指了指自己,再一一指到名字相对应的女孩。
“等会我叫了你们的名字,就自己站出来。”康安安说,将扳指先对着最小的女孩眉心处,她不知道什么事,睁大眼睛用力看着那扳指,两粒眼珠子都挤到了一起。
“张小小。”康安安一连着叫三遍,又说,“收。”
她其实自己也没把握,心里紧张极了,万一这个方法不合适呢?万一是吴大人坑了她们呢?“收”字一出口,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小,小小也盯着她,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看了半天,毫无变化。
小小不放心地说:“我还在这里哦。”
康安安苦笑,“我看到啦。”把扳指往她面前更近了半分,又叫了三遍名字。小小还是纹丝不动。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康安安有点下不了台,手上用力,把扳指捏得紧紧的,凑得更近,几乎贴在她脸上,再叫了三声名字,手上忽然焕出一层白光来,正是她体内罡风。康安安这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漏了什么,指上使劲,罡风又多了几分,与此同时,眼见小小整个人化成道流光幻影,整个地被吸入扳指里去了。
“成功了!”她大喜,花胜月也微笑起来,“是的,”她点头道,“你成功了。”
这一刹那间康安安看到她的脸,明亮的眼睛,少女诡谲而天真的神情,她的面孔在黑暗中轻烟般游离。不知怎么康安安心里就打了个突,想起贺郎说:“姐姐,你不要太相信这些罗刹。”
她开始努力地安慰自己,“花胜月不是罗刹,她只是一个被困住元神的受害者,她需要人帮助解脱。”这么想着,一直把所有的女孩都收进扳指里。
贺郎等在院子外,见她出来,不由喜道:“真的带出来了?”
康安安点头,将扳指往他眼前一晃,找个地方把她们转化了吧,夜长梦多。
“就去茶坊里吧。”贺郎指了指前面的茶楼的影子。
树倒猢狲散,上个月还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朱骷髅茶坊转眼已败落下去。老板突然被抓后,家里抢先派人来店里搜罗去了许多值钱货,其他茶博士怕讨不到工钱,便把店里的东西分去不少。还有一些附近的流氓无赖也乘机上门哄抢,抢不走的也砸了许多。朱老板家里只有个娇滴滴的大奶奶,儿子也才八岁,根本没有个可以出头挡事的人。面对如此变故,自顾不暇,哪有工夫再去追究,以至于最后关门落锁时,店里已是一片狼藉。即便锁了大门,还不断有小偷翻墙撬窗而入,把个茶楼搞得残败不堪。
贺郎点燃一支火折子,照亮了楼梯口的道路,地上许多碎木瓷片,门框上只垂着水晶帘的断线,墙壁上原本高挂的巨幅幔帐已经被撕扯一空。花架里的装饰器具早搬尽了,上头薄薄一层灰尘,地上齐整些的雕花青砖也被人挖出几块,整个茶楼哪里还看得出原先画烛高擎,宝光灿烂的模样。
楼上的雅间被搬得最彻底,几乎洗劫一空。站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康安安取出扳指,一个一个地把五个女孩子唤了出来。
“我记得这里。”花胜月看着房间,幽幽道,“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画押签的卖身契。”
“那就有始有终,一并在这里解脱了吧。”康安安对她伸出手。
花胜月摇头道:“你先把她们转化了,她们不走,我不放心。”
康安安想想也对,毕竟几个小的更容易操作,便先拉过小小的心,轻轻道:“看着我的眼睛,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抗拒。”
小小只觉得她眼中像是有股吸力,引得自己整个像壶茶水,从眼睛的口子里控制不住地倾倒而出,她本能地害怕起来,连连叫:“胜月姐姐……”
花胜月安慰她:“没事的,小小乖,看着这位姐姐的眼睛,不要移开,只管想着那些开心的事就行。”
康安安心里十分忐忑,也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罗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罗刹是无法被转化。如果真的救不了她,是不是要在这里直接打散元神?她凭着一股热心冲劲走到现在,其实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底气,“我可能真是疯了,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来做毫无把握的事。”她克制不住地这么想,但又不得不一鼓作气地继续下去,紧紧拉住小小的手,用眼神定住她的元神。孩子的元神轻而散,很容易被牵引,因为她们心无杂念,情灵温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怨气。
花胜月轻轻地说:“小小,你乖乖地去吧,姐姐照看着你呢,去了新的地方,你还是个好孩子……”
康安安心里很感激她,对于转化孩子,没有什么比有个她们所亲近信任的人在一旁鼓励和安抚更有帮助的了。小小在花胜月的声音中,仰起了面孔,她洁白如栀子花的脸上充满天真烂漫,毫无邪念。这样的元神如果也是罗刹,康安安觉得世上不会再有干净的元神了。
果然,她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一瞬间,血肉模糊,像是回到了临死时的模样。不过也只是一刹那工夫,无数个小小的旋涡在皮肤下起伏,又仿佛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她,小小艰难地说:“姐……姐……啊……”
娇嫩的声音像是在呼救,又像是用力吐出在这人间剩在她腔子里的最后一口浊气,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她的脸层层淡化下去。康安安心头狂喜,她拼尽全力克制着不让那股泪崩的堵塞感涌上来,真的转化成功了。
“太好了!”所有人都看到小小凭空消失,几个女孩子还拍起了手。她们虽然小,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们终于可以轮回了,有了一条生还之路,不必再被打到烟消云散。
花胜月流下泪来,却是血泪,她实在是很在乎这几个妹妹。
她们没注意康安安浑身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脸上露出混合着恐惧和恶心的表情。
刘宜奴、曾称心、赵六姐,康安安努力地、慢慢地、一个个地叫着名字,牵着手把她们引过去。度朔使是连接归墟和人间的桥梁和钥匙,没有她,这些元神便是到达了北阴之境,自己也渡不过黑水河。
花胜月一直在她旁边柔声细语,向着妹妹们做着坚定的保证,她的陪伴无疑减轻了康安安的负担,令她的工作更加顺利。等赵六姐的元神消失之后,康安安只觉四肢百骸一阵酸软,忍不住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
“你太疲乏了。”贺郎关心道,“一口气转化四个亡魂,任谁都吃不消。”
说完,他顿时发现不妥,康安安用力咬住嘴唇,脸色铁青,如同突如其来生了场大病似的,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
“姐姐?你怎么了?”贺郎担心起来。
他不知道,就在刚才,康安安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杂乱而恐怖的画面,那是四个女孩子的情灵传输给她的关于她们在人间的记忆。
她看到那些女孩在放声狂哭,拼命祈求不要被陌生的男人拖走。小小的手指头抓住一个妇人破旧的衣服,用力抠到肉里,可还是被人一根根地掰开,她不断地挣扎,发出像青涩的果实被强行扭断时脆而细的、窒息般的尖叫声……
她看到对面男子狞笑着,肉墙似的紧逼过来,而她的后背顶着粗糙坚硬的石头,任何锐利的物体刺进身体里的痛也比不上那个男人脸上笑容的可怖……
她看到山道上有火把亮起,而她自己浑身冰冷战战兢兢地躲在草地里,周围漆黑潮湿,虫子从脚面蠕动着爬过,有野兽在周围巡走轻咬,而耳旁不断传来的马蹄声和男人的笑骂声令她意识到自己才是他们想要的猎物……
她看到自己**地站在灯火明亮的房间里,下体撕裂,浑身发抖,双腿间不断有鲜血淌下。对面的男人满脸赏玩的神情,猛一低头看到自己袖子上有被沾染到的血迹,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她肚子上,似乎在责怪她弄脏了他的衣裳……
康安安开始用力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画面带给她情灵的冲击和刺激分散出去,她剧烈地动作令贺郎不得不使劲按住她。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吧。”花胜月闲闲地看着他们,她微笑着,极其轻松的样子,“她们都走了,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我实在很感谢你。”
康安安还在不停地抽搐,而贺郎开始觉得不安,这感觉自从出了院子就一直存在。花胜月立在窗台旁,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秀皎洁,焕发着朦胧的光彩。那样怡然自得的快乐和轻松,是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大结局了吗?这残缺不全的人世间,她真的全都看透了?
“姐姐,你快醒醒!”贺郎急了,用力按住康安安的后背,将自身的灵气慢慢输入她体内。
康安安终于安静下来,快速地调整着自己,重新积聚起罡风之力。她要速战速决,尤其是面对花胜月,她和别的女孩子本来就不一样。
“来吧。”她朝着花胜月的方向伸出了手,“你是个水月玲珑般的人,你应该知道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是呀,我知道的。”花胜月轻轻地笑,月光在她额上流动,美得渺茫,如一只银白的狐魅。女孩子的天真是一种幻相,可以令人遗忘狡黠,可以令人心甘情愿地给予她信任和机会,“可是我不想跟你走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康安安的表情无可形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死死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仿佛一直要看到了她的骨子里去,然后深深叹息:“我真的挺佩服自己的,明明一直都知道,就是始终不肯承认——你根本没想过要和她们一起去归墟吧?”
“是的,你转化不了我的。”花胜月伸出十指,让她看指间游龙般细绕的黑气,“她们的戾气都在我这里,我可以管住自己,也可以迷惑住你,我和她们根本不一样。”
贺郎怒吼一声:“姐姐这样帮你们,你居然骗她!”他朝着她扑过去,他发出的罡风是淡金色的,像落暮时夕阳的光,来自他体内修炼多年的内丹。花胜月闪身避开,她淡淡地笑,浅浅地嘲弄,“我从来没有骗过她,我只是感谢她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并且保证妹妹们一定会听话。”
“姐姐,还是要谢谢你。”她朝着康安安的方向说,同时看着她手里已经掏出的帕子,“或许我终有一天还是要消散在你的帕子里,不过眼前我确实有许多事要做。那些害了我们的人,一个都不会有逃脱的机会。”
不等康安安甩出帕子,她猛地整个人往后倒去,像极了之前她寻死的一幕,如同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从窗口处翻了出去。
贺郎说:“糟了!”他返身扑回窗口,双臂一搭窗台,跃身往下跳。康安安心中一片冰凉,可是此刻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扶着墙壁,静静地听着贺郎身体落地的声音,一溜脚步声朝着街西跑过去了。
康安安虚弱极了,眼前一阵发黑,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花胜月确实极具心机,在转化了四个女孩子之后,她力气根本不足,就算和贺郎联手,也未必能拿下一个凶气满格的罗刹。
她苦笑起来,果然如胡小俏所说的,自己还是太嫩了。罗刹明显和戾怨不同,它们有自己的手段和本事,更像是狡猾的人类。不过,她还是不后悔,能救出四个女孩子,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觉得脸上冰冷,伸手一摸,原来已是满面的泪水。
一柱烟后,贺郎重新回到茶楼,垂头丧气道:“姐姐,我追不上她,她跑得好快。”
“我真是低估了她的本事。”康安安慢慢擦干眼泪,长叹,“当初能操纵过夜的工人在身上划出字迹,就已经是很厉害的手段了。之后又连续对付了好几个刘老板请来的和尚道士,每一次正面冲突后对她的戾气都有助长。她甚至还能在我面前隐藏掉大部分戾气,令我无法察觉她真实的力量。现在想想,本事已经不小了。”
“那怎么办?一个时辰快到了,先把扳指还回去吧?”贺郎急,“郑荣喜那里还等着呢。”
“只能先回去了。”康安安一咬牙,“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两个人匆匆下了楼,才到门口,冷不丁地黑暗里冲出来一个人,撞在贺郎身上,大叫:“好个狗男女,果然是你们两个弄出来的邪术!”
那人灰头土脸,像只活鬼似的,扯住贺郎不放,康安安定晴一看,原来刘梁。
“你怎么在这里?”她奇怪。
刘梁气呼呼:“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事情,害得我们老板被抓进去了,茶楼也关门了。我都没地方可以去,只能守在这里看茶楼,居然被我看到你们这对狗男女在楼上做邪法。快跟我去官司府见老爷,我要告你们擅闯民宅,以妖术害人!”
黑暗中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贺郎哪吃他这一套,用力弹飞了他的手爪子:“你当红口白牙想告就告了吗?先不说你们老板有罪在先,府尹大人未必肯看你的状纸一眼。再说我是这里的楼主,过来看看茶楼情况又怎么了?你们还欠我的租金呢,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刘梁见他们根本不怕,急了,索性在他们面前躺了下来,道:“都是你们害了我!不行,你们休想这么容易过去!”
他吵来闹去无非就是想敲点竹杠,存心恶心他们想要钱。康安安和贺郎是有急事的人,倒被他缠得寸步难行,贺郎没办法,从怀里掏出串钱扔给他,“滚,别耽误本少爷办事。”
刘梁见了钱,眼中一喜,才要去捡,忽然想起了什么,跨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往贺郎身上一靠,道:“这点小钱就想打发我,休想!当我是没见过钱的人吗?”
分明是嫌钱少了,这种无赖最懂得审时度势讨价还价,刚才他隐约听到他们在楼上说要急着回去,所以时间是能敲诈他们唯一的手段。自茶楼倒台之后,他一趟趟没少往外搬东西,今天其实也是乘着夜色进来再搜搜还有什么可以拿的,想不到遇到这两个人,少不得花些力气胡搅蛮缠,就当捞笔外快,今天晚上总算没有白来。
贺郎今天是出来办事,身上倒没带很多钱,被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拽住衣角,恨得牙痒痒的,有心要打他,才举起手,刘梁就满地打滚哭叫起来,“打死人了!杀人害命了!”
声音居然传出去很远,贺郎才想走,他猛地上来抱住小腿,又叫:“抓贼了,有人偷东西!”
各种丑态毕露,就是不让他们走。
康安安心里憋着一股气,正愁没地方撒,见他如此作态,突然伸出腿,风驰电掣似的,朝着他身上没头没脑一顿乱踩。
可怜刘梁从头到尾只防着贺郎,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突然动了手,被她踩得‘哇哇’直叫,这次倒不是虚张声势,确实毫无防备,被踩得痛不可当。
康安安踢起人根本不像个女人,又快又狠又准,贺郎都看呆了,过了一会,才想去制止:“姐姐,脚下留人呀。”
“好好看看你们老板!报应两个字还不够明白?居然还不知道要悔改!”这是康安安最后对他说的话。刘梁鼻青眼肿地抬起头,鼻血长流地看着她的背影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