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赶回白樊楼,小王爷在楼下另包了雅间,等得团团转,见他们回来终于放松:“快,楼上要散戏了!”
族长一早化成了猫形,睁着圆圆的碧眼蹲在一张椅子上,见了他们来,吹胡子道:“真是小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害得我老人家等到现在。”过来‘啊呜’一口叼起扳指,瞪他们眼,“回头再和你们算账!”
小王爷见她脸色苍白,与谢子璎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问:“怎么了?事情没办好?”
康安安勉强一笑,把事情经过对着他们说了遍,小王爷拍桌子,“果然不是好东西,竟然骗人!”
“是我大意了。”康安安摇头,“不过当时也没什么选择,要么一起带出来,要么一起在院子里解决掉。是善是恶,不到最后谁能分得清,事后诸葛亮的话说了没意思。”
“非也非也,”谢子璎说,“我看安姑娘其实心里也预料到她会反骨,不过心里存着善念,故意给她留下选择的余地。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安姑娘的胸襟岂是那些魑魅魍魉所能明白的。”
一番话说得小王爷好气又好笑,“小谢,你这张嘴真是舌灿莲花,越来越会溜须拍马了。”
殊不知旁边有个真正的魑魅魍魉却听得浑身不舒服,贺郎白他一眼,“巧言令色鲜仁矣,姐姐,你来人间时间不长,须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恶人,而是那些说尽甜言蜜语的小人。”
正争着,忽见门帘一挑,族长换了一身儒雅斯文的中年人模样,背着手闲庭漫步般走了进来。
贺郎忙迎上去,看他的脸色不喜也不忧,仿佛还有些出神,忙问:“族长,一切顺利吗?”
族长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伸出手,让他们看指头上套着的扳指,地道:“白白跑了一趟。”一句话说得满屋的人都跳起来,小王爷急道:“怎么了?为什么没有还回去?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郑荣喜失手了?”
“失手?”族长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抚着胡须道,“再差一步他是要得手了!可惜并不是你们想要的那个得手。这个郑荣喜,确实很有几分本事啊。”
大家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之后,还是贺郎大胆问了一句:“族长,你就别卖关子了,楼上怎么了?扳指为什么没有还回去?”
族长慢悠悠地到桌子旁坐下,把扳指取下来,端端正正放在桌面上,自己还欣赏了一会,把所有人都等得心急火燎的。要不是照顾到他的身份地位,小王爷估计早攥着领子提起来逼供了。
“我刚才拿了指环上了楼,跑到门口,你们猜猜我瞧见了什么?”族长卖着关子说。
“什么?”大家心里都气得不得了,不得不迫于他的**威,跟着问。
“我瞧见郑荣喜搂着你们的吴大人,背朝着门外,吴大人紧紧闭着眼,发生了什么事不晓得。不过看他的神情,倒真是享受得很啊。”
大家都惊呆了,一时瞠目结舌,根本无法开口,只觉得……好诡异。
族长转头问贺郎:“你请来的人这么肯拼命吗?耍戏法还不够,卖了艺还要卖身?”
贺郎百口莫辩道:“我不知道呀,这算唱得哪一出呢?我们商量的计划本来不是这样子啊。”
康安安忽然感到头大,自己好像又捅了什么天大的篓子了。
“现在怎么办?”小王爷问,“总不能就把扳指留下了。明天他肯定会发现啊。”
“反正现在这个样子我是送不进去了。”族长坚决摇头,“我虽然活久见了,但也不喜欢看着两个男人当面缠绵,而且我这时候进屋,哪怕是化成猫形,也肯定会被看到,去了也是白去。”
几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当郑荣喜进房间的时候,就看到所有人向他投以暧昧的、玩味的、奇怪的,甚至嫌弃的眼神,他自己心里便有几分明白,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羞涩地说:“你们大概是误会了。”
贺郎说:“说说看,我们都误会你什么了?”
“我开始演得挺顺利的,看得出那位公子真正喜欢,完全投入进去了,一直演到书生和同窗两情相悦,突破一切世俗偏见在一起了。这个时候就有场入梦的戏,熏香烟火我都准备好了,还寻思着你们怎么没派那只猫送扳指来,谁知道这个当口,那位吴镜公子……突然……崩溃了。”
众人齐齐说:“啊?”
郑荣喜苦笑:“这个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偶尔有些个夫人姑娘心里怀着什么怨气,或是受了委屈,也会借着看戏发泄出来,又哭又闹的,也有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是没见过有男人这样的,男人要是看得不痛快了,顶多会借着打戏上来一起胡闹。可这个吴公子,竟然像个女人似的泪流满面,我只好上去劝劝他,一个收势不住,他便靠在我肩头狂哭起来。”他吞吞吐吐地问贺郎,“吴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贺郎说:“……”他虽然和郑荣喜是多年的朋友,可也不敢告诉他关于北阴之境归墟的内幕,吴镜就是上错身引发的心理扭曲。可是要对一个凡人说起来有多困难,简直鸡同鸭讲。
“那你明天还来不来?”贺郎问。
“还好吴公子哭了一会就自己清静了,说明天有事先停几天,估计是难为情,不想再见到我了。”
贺郎搔了搔头皮,没了想法,错过今天晚上的大戏,再要排一场,可就困难了。再说,天一亮,吴镜只要彻底清醒过来,就准能发现手上的扳指被掉了包,别想再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算了,这几天你别出摊了,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事情过去了,我再叫你出来。”他从怀里摸出张银票递给郑荣喜,朋友归朋友,也不能耽误人家赚钱养家。
郑荣喜走了之后,族长也告辞离开,他老人家始终志在演戏,对其余的事情从来没什么兴趣,临走时一再嘱咐贺郎:“多跟着他们学学,你瞧瞧人家,闯了这么大的祸,简直捅破了天,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等视死如归的气概,实在难得,而你独缺的就是这份胆量!”
康安安哭笑不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表扬,只好拱着手把这尊大仙送走了。
小王爷担心道:“他也没说错,咱们扣下了扳指,就是闯了大祸了,更别说你还放走了一个罗刹。接下来的日子别到处走了,在我府里躲起来,我就不信他能上门抢你。”
谢子璎说:“安姑娘不要怕,我们人多,那个吴镜只得一个,就算在你们归墟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到了这里,还得顺从人间的规则。”
康安安笑笑,虽然心里很感激,但还是觉得他们把总管大人的本事想得太简单了,她岔开话题道:“这个先不用考虑,眼前有件非常要紧的事。”
“什么事?”
“花胜月临走之时,说她要去报仇,你们算算,她到底要找谁去报仇?”
谢子璎说:“刘老板吧,那可是害了她一辈子的人。”
“应该是那个在她身上刺字的人吧。”还是贺郎比较明白,“可惜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买了她。”
康安安说:“我知道。”
她亲眼见过她们身上的刺字,那些买主们像给牲口做记号一样在这些女孩子身上留下自己的专属印记,同时也成了铁铮铮的证据。
武骑尉黄炎、南门张大官人、长史九郎、千春楼秦小公子,还有小小身上的那句诗——冷露无声湿桂花,是一位附庸风雅的桂大人。
她一一说给众人听,谢子璎摇了摇头,“五个人,加上刘老板,一共有六个目标,谁知道她先找哪一个?”
“只能都派人盯着了,就算知道了她先要向谁动手,说出来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康安安说。
“警告什么啊,这些人其实都该死。”贺郎不以为然,他生气的只是花胜月骗了康安安,倒不是她想杀人报仇。
“安姑娘,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谢子璎搓着手,期待地问。
自从认识了康安安和小王爷,他简直有种平步青云的感觉,原本高高在上的清风观的那些师兄师弟都变得不值一提。他们见过涂山氏吗?见过罗刹吗?知道度朔使是干什么的吗?谢子璎有点飘飘然,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和这些人平起平坐,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还是要尽快把花胜月捉回来,就是不知道她会从哪里开始动手?”康安安也为难,如果突然上门去对那些人说有罗刹要找他们报仇,估计会被直接打出来。况且罗刹总是晚上出来,白天去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想了半天,她无奈道,“胡小俏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她。”
胡小俏被关在房间里,专派了家仆守护,家仆得了小王爷的命令,就算她喊破了嗓子都不会进去,只留了一个小窗送饭。胡小俏也算是个伶俐多事的人,没天没日地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憋得快疯了。见了他们进去,恨不得扑上来咬她几口,可惜双手被捆在身前,不得施展,只有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骂道:“你这个蠢货,居然还活着!还在异想天开要偷吴大人的法器吗?”
康安安从怀里摸出扳指给她看,胡小俏呆住,隔了一会,才颤声道:“你真的偷出来了?你这个疯子!吴大人居然没有杀了你!”
“快了。”康安安淡淡说,“说不定他已在杀我的路上了,那五个孩子里我转化出四个。花胜月是罗刹,你没说错,日后如果我被吴大人杀了,你记得解决她。”
胡小俏愣愣地看着她,听天书似的,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说:“你这算是在交代后事?”
“再给我几天,如果我能收了花胜月,我自会放你出来。如果在这之前我出了事,这里的人也会立刻把你放出去。”康安安轻轻道,“所以你再耐心等几天。”
“放屁。”胡小俏怒道,还是有些想不通,忍不住问,“你真的转化了四个罗刹?”
“那些不是罗刹,虽然被镇住了,超过了正常的时间,但还未达到罗刹的程度。”康安安叹口气,“记得以后不要再这么武断,要先试着转化才行。”
“你凭什么来教训我?”胡小俏生气,“不就是转化了几个戾怨而已,你才来人间多久,知道面对的是群什么样的口是心非的东西吗?有些人根本不值得救,你就是上当没上够,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很高尚伟大!”
康安安苦笑:“我确实会被骗,不过也能救人。两相比较起来,总算还算值得。”
“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当度朔使,太心软太多事。”胡小俏摇头,“将来不是死在罗刹的手里,就是因为违规太多,落在吴大人的法网里。”
“或许是吧。你不早就盼着我倒霉了吗?”康安安笑,她拿着扳指在手上转,胡小俏的眼睛便跟着一起转,终于忍不住了,说,“能不能给我看看?”
“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吗?”康安安便托着扳指在她眼前,胡小俏目不转睛地盯着,咽了口口水,说,“我不知道,吴大人不肯在人前用的,可是你知道。”她猛然抬头看着康安安,眼里发着光,“你一定知道,你都把那五个罗刹运出来了。”
“是。我知道。”
“告诉我。”胡小俏低声吼叫起来。
“为什么呢?”康安安笑,“这里面又没关着你的情灵,你知道也没用处。”
“这个和你无关!我们做个交易吧。”胡小俏贪婪地看着扳指,“你……你要是告诉我,我就不告发你囚禁我的事,还会替你向吴大人求情。”
“我不稀罕。偷扳指比囚禁你的罪名更大,我也不在乎多一项惩罚。”
“那……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以前的名字?”胡小俏神秘地笑,“我知道,我可以拿这个和你交换吗?”
“安姑娘,她想和你做交易呢!”谢子璎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此刻激动起来,“她居然知道你以前的名字……”
康安安立刻伸手制止他说下去,却问胡小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只把眼睛盯着眼前方寸间吗?我可是目达耳通,事事留着个心眼,只要你告诉我这个扳指的用法,我就都说出来。”
“看起来这个扳指对你来说很重要,光用这个条件交换,似乎太便宜了。”康安安故意犹豫。
“你懂什么,它现在对我来说并无什么用处,这是总管大人从归墟带来的私属法器,如果有一天……”她突然警觉地闭了嘴。
“你也想做总管?”康安安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野心,吃惊道,“我还以为你只是想留在人间。”
“所以说你就是个鼠目寸光的蠢货。”胡小俏无所谓地耸耸肩,“人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时机未到之前,我的目标当然只是留在人间继续做度朔使。但如果有了合适的机会,我自然想成为下一任度朔使总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否则那个贺郎为什么整天屁颠颠地跟着你?涂山氏的老精怪们早知道,协助归墟完成任务可是件迅速提升功德的美事。就是凡人帮助了度朔使,日后上报到归墟,也能增长寿数。况且归墟已经传出过消息,府君想要调任吴镜大人回去,只是他贪恋人间风光不肯离开而已。”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康安安,“你反正是犯了重罪,肯定留不下来,我却是吴镜手下最优秀最能干的度朔使,只要耐心等待,我肯定有机会能接替他的位置。”
一番话说得康安安倒有些肃然起敬,想不到她倒是个有长远打算的。相比之下,自己只专注于任务本身,毫不考虑将来的发展前途,更犯下忤逆重罪,毫无目标,确实要被她看不起了。
“可惜我并不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所以这桩交易没戏。”
胡小俏呆住,这女人真疯了,完全不关心自己的事!刚想开口骂,康安安截口道:“你走吧,事已至此,我再关着你已经毫无用处。你去向吴大人揭发我也没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是阻止花胜月。”
放走了胡小俏,谢子璎很是不安,问康安安:“你要不要躲一下,看样子她一出去就会找那个吴大人,一定会来找你的晦气了?”
康安安淡然一笑:“该来的,总会来的,大不了一条死路罢了。”
作为一个度朔使,在归墟干了那么多年,康安安深深明白人之一生有多碌碌无奈,死后又是多么千篇一律。而在这个结局面前,人一生所执着和牵挂的事物,所有因此产生的情灵——感动、惊喜、惶然、凄凉、愤怒、痛楚、不舍……到了最后都会沦为场幻梦,沉浮在黑水河之中,所有的情绪都将被清洗到一干二净,完全不值一提。
她叹了口气,发现身后突然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却见谢子璎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竟然哭了起来。
“安姑娘,我不想你走啊。”他边哭边说,“我是第一个知道你不是人的人,也是第一个跟着你的人,我是准备跟承受你一辈子的人,你别这样抛下我不管不顾啊。”
什么话!康安安好气又好笑,说:“喂,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哭鼻子,你不觉得恶心吗?你是读书人,难道天下无不散宴席的话都不懂?”
“我才不管,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虽然看到的东西都很危险,可是我还想和你学本事呢,你别就这么走了啊!我以后还能跟着谁去见识戾怨罗刹啊!”谢子璎越说越难过,越说越绝望,一时悲从中来,放声痛哭起来。
他平时都是一张笑脸,人前人后最懂得打趣逗乐,也最会凑场子装门面,难得真情流露,哭得像个被欺负的孩子般,还不时用袖子擦鼻涕。
康安安一时束手无措,只好上去拉着他手摇了摇,劝:“别哭了,何必如此难过?你是不知道我来的那个地方,生死真是极其简单的一件事,毫无可惧之处。所以我对聚散并不像你们这么在乎,再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来归墟,说不定那时我还能记得你。”
两个人拉拉扯扯,旁边有奴婢经过也不敢劝,远远地看着,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哭什么哭?这么惨的样子,是有谁死了吗?”小王爷带着贺郎大步过来,他左右看了一遍,说,“胡小俏呢?难道是她死了?”
康安安叹:“别胡说八道,小谢情绪激动而已。”
“哟。”小王爷笑起来,“他终于哭了?”过来仔细看了一回,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瞧你哭得梨花带雨似的,告诉本王爷,是谁欺负你了?我一定替你出气!”
谢子璎边哭边说:“安姑娘把胡小俏放走了,那个吴大人马上会来找她的麻烦。她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已经在交代后事了。”
小王爷脸色顿时一沉,看住康安安,“这是真的?你就这么不想活?”
康安安张了张嘴,谢子璎猛地挤进来,带着哭腔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道:“她这是不是不想活的意思?连离开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还说生死很简单,聚散都不在乎,你听听,这算什么话!”
贺郎马上凑过来说:“姐姐,不是我批评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关于扳指的事咱们不还在想办法嘛?连我们族长都说,实在不行,可以去请他出山,他在吴镜面前好坏总有几分薄面。你看,这么多人在后头支持你,还说什么丧气话?”
康安安被他们两人盯住不放,渐渐招架不住,只好苦笑讨饶:“好的好的,我不过就是放了她,值得你们字斟句酌认真成这样,难道还要开堂公审不成?”
小王爷一拍大腿,道:“够了!你们没事乱什么?吴镜凭什么要找她的麻烦,不就是为了那个花胜月吗?只要我们赶在吴镜之前把花胜月收服,以功补过。咱们再和族长一起去找吴镜理论,看他还会不会为难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