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离开之后,几个人又在一起讨论了半天,同时不断派人打听无忧居的消息。周贵妃亲哥哥被殴打的事惊动了官家,自然也告到开封府,捕快们满大街地寻找几个蒙面男子,一时哪里找得到。
倒是无忧居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被第一个开刀,府尹大人索性把所有当事人都枷到衙门里问话,这一问就问出大事情来。刘老板用‘点花香’的手段买卖年轻女孩儿,这也罢了,细细搜查一番后,其中有一个居然是没有卖身契约的拐卖儿童,这下可算犯了重罪。本来商人拐卖奴婢,没有人检举揭发,官府也睁一眼闭一眼,此事既然闹开了,又伤到皇亲国戚,少不得公开从严法办。而且略人之法,最为严重,按照当朝律法规定:买卖人口为奴婢者,流放三千里。当晚便把朱骷髅茶坊的刘老板锁进大牢去了。
无忧居买卖儿童接客的事不胫而走,周围骂声一片。有个被卖女孩儿的父亲听了传言,又去衙门告了一状,说刘老板花言巧语,许诺将他们的女儿送进富户府里做绣娘,想不到竟然做的是这种下贱皮肉生意。不但在身上刺了字,而且不顾孩子年幼,给人随意**糟蹋,简直是牲畜不如的行径,强烈要求按照强盗法处置,不能就赔个几百贯,还要判个绞刑。
衙门正愁没人可以出气以平民愤,接了状纸先把刘老板押上堂当众打了二十大棍,重新送回牢里看押。等待抓到几个闹事的人后再一并发落,朱骷髅茶坊自然也关了门。
“报应!”小王爷听了禀报后,一拍大腿,笑道,“本以为这小子惯于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漏不出什么破绽,想不到他还藏了一个拐卖人口。要知如此,咱们就不该束手束脚,早些上门大闹一场,真是意外之喜,实在大快人心!”
“别太得意,我们还是老实些吧。”谢子璎道:“无忧居的事没完,官府在到处抓咱们,万一有谁把我们供出去,大家都是要吃牢饭的。”
“怕什么,谁敢来赵府抓人。”小王爷冷笑。
其实还真有人在暗地说是赵府里的人出来闹事,不过当时他们蒙着面,又没人敢真站出来做证。官府虽然怀疑,倒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来抓人,刘老板成了最大的冤大头。苦主和官家所有的怒火全部压在他头上,左右是逃不掉吃一场官司了。
趁着没人在眼前的时候,康安安悄悄问贺郎:“我们吴大人与你们族长到底是什么关系,既然以前来往过,就算是朋友。怎么你们族长看起来对他意见还挺大,究竟这两个是敌是友?”
贺郎很感谢她之前在族长面前守口如瓶,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便全盘托出道:“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之前倒是你们吴大人自己求上门,我们族长正好也想和归墟差官搞些交情,自然满口答应了。那件事后就没什么大的来往了,不过我们族长脾气很直,吴大人办事手段又太绝。我们族长渐渐便有些看不惯,说早知他如此天性凉薄,就不该帮这个忙。”
“哦。”康安安听他还是没说帮了什么事,便不好多问,点了点头。
贺郎等了会,见她居然不问,自己倒忍不住了,笑嘻嘻地凑在她耳边说:“姐姐,你的人品我是绝对相信的,况且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情。我就告诉你吧,你们吴大人,其实本来也是个女儿心,之前上的也是女儿身。不过她为了出来办事,觉得女儿身太麻烦了,便求我们族长找一具特殊的男尸,好让她重新换掉身体。”
康安安还当是什么大事,听了不由好笑起来:“想不到大人这么在乎男女之别?”
“当然,她说若是作为女儿形态在外行走,一来在人间也不方便,会被人瞧不起;二来不容易管束属下,显不出她的气度。所以求我们族长帮忙,找一具命格罕见的男子身体,必须是极阴体质,连同生辰八字都是阴到极处,才方便让她随意操纵。”
“这种身体很难找吗?”康安安奇怪。
“当然!”贺郎一撇嘴,“你们吴大人的要求可高啦,不但要极阴体质,还要容貌出众。因为她本人是个痴迷美色的,别说丑的,普通漂亮的长相都不肯上身。还要刚刚死的人,新鲜热活弹性好,真是麻烦透顶。”
康安安想起吴镜在白樊楼如痴如醉地听伶人讲人鬼爱情故事的样子,顿时心中透彻起来,叹:“怪不得他这么爱听话本故事,原来心中自有旖旎风光,一派小儿女情怀呀。”
“哈哈,姐姐,说不定你可以从这上头下手。”贺郎眨眼道。
本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同时眼前一亮,相视而笑起来。
康安安和胡小俏一连几天都没动静,吴镜便以为她们都尽心办事去了,自己也乘机办了些私事。回来之后,整天坐在白樊楼雅间听话本小说,他嫌采萍姑娘的故事版本太老旧了,又换了个当红伶人。不过爱情故事这一类,听得多了,难免都是同一个套路。他又一口气听了好些年,渐渐意兴阑珊起来,就在这个当口,店小二向他推荐了傀儡戏。
吴镜说:“那个东西我也知道,就是提线皮影戏转行过来的,配合着讲些神鬼故事,向来有些呆板无趣,语言又粗俗,我可不乐意听。”
店小二笑道:“那是您对傀儡戏的误解了,几年前确是这样,现在却变了许多。就是最简单的悬丝傀儡也好得不得了,更别提那些肉傀儡药发傀儡的绝活,开发了许多幻术效果。故事也是有专人写的,特别曲折离奇,说到文字功底,其实许多写银字儿的先生都在给傀儡戏配台词呢。”
吴镜听他这么一说,难免起了好奇心,便丢了串钱给他,道:“也好,今天晚上你替我叫上一场,我也换换口味尝尝鲜。不过必须是特别好看的,否则明天也就省了。”
店小二拿了钱,出了白樊楼,一溜烟来到州桥。贺郎跷着二郎腿等在遇仙楼,见他来报,又赏了几钱碎银子,道:“好好盯紧些,我晚上就派人过去。”
“是。”店小二喜笑颜开道,嘱咐道,“您可记好了,那位吴大人特别喜欢人鬼间的爱情故事,男人女鬼的人物设定,过程不能一帆风顺的,必须够虐够惨,悲情起来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才好。但结局得是皆大欢喜,不能留下遗憾,当中实在要死一个。也不能死鬼,必须只能死人,鬼留下来再找新人花好月圆……”
“知道了!”贺郎听得直翻白眼,心想,这个吴镜真是改不了的臭毛病,一直就是个事儿妈!
掌灯时分,吴镜终于等来了他的傀儡爱情剧,却是一场状元郎与女鬼的戏,故事其实挺简单。玉树临风的状元郎爱上绝色女鬼珍珠,痴心追求,好不容易赢得女鬼芳心,之后又经历皇帝赐婚、父母阻拦、亲戚挑拨离间以及相互产生误会等种种磨难,终于解决一切障碍,与女鬼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郑荣喜不愧为悬丝傀儡派首席传家弟子,其中状元郎调戏珍珠一段,手里的两只傀儡活灵活现。状元郎的动手动脚,热情似火;珍珠的含羞带怯,半推半就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两只傀儡假人明明是木偶套上了华丽绣衣,竟然也像是会眉目传情般,把听惯了正经话本说书的吴镜看得一愣一愣的。
话本伶人因受语言限制,又多是女人口述,男女情色方面从来点到为止,从未有半分出格的地方。而傀儡戏是男人们爱看的动作戏,不但演得极其深入,更是言语大胆粗俗,举止**出格。第一次见面状元郎便把珍珠小姐一把搂住按倒在地,上下其手,吴镜吓得脸红心跳,连连叫停。
“且慢。”他摇头,“你这戏怎么这么……奔放呢?”
郑荣喜笑起来,说:“公子许是不大去白樊楼以外的地方玩吧?话本是针对达官贵人的戏,自然高雅精致些。但傀儡戏涉及范围更广,无论还是富商还是贩夫走卒都喜欢看,自然免不了沾染这些市井之气,其实许多人就喜欢里面轻佻**。公子不妨继续往下看,保准越看越有味儿。况且在我拿手的戏里面,这出还算很含蓄的呢。”
吴镜目瞪口呆道:“我的天啊,你这都算含蓄吗?简直是有伤风化啊!”
“公子,您一个人看戏,还怕啥难为情?常言道无酒不成宴席,无色路上人稀,没有风月**的男女之情有什么意思?用我们行内话说,话本就像是个木头美人,冰凉无情纯粹摆设,纵然看起来再倾国倾城到底也没什么韵味。”
吴镜左思右想,管不住心痒痒地,终于松口说:“……这样啊,那你继续吧,记得收敛些。”
郑荣喜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小人提个主意,能不能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些。”
吴镜奇道:“演得好好的,调什么灯光?”
郑荣喜说:“公子你可不懂了,咱们的傀儡戏是集灯光、配乐、动作、幻术为一体的综合戏。今天我是仓促而来,给您演的也是最简单的悬丝傀儡戏,算是最入门的配备了,不免有些影响效果。不信您把灯光调暗些,肯定感觉更好。”
吴镜又想了半天,还是点点头。
郑荣喜把雅间的灯光减至最低,只留下一盏琉璃灯,又在灯旁点了几支香。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清雅脱俗,令人飘飘欲仙。配合着昏暗朦胧的灯光,袅袅青烟中,那两个浓妆傀儡眉目如画,果然看起来更逼真了。
“公子,请仔细看。”郑荣喜边说边双手齐动,傀儡身上吊着极细的丝线,此刻已完全隐形不见。他自己本来就是黑衣黑裤黑手套,也一起淹没在夜色里,渐渐只留下两个人形在半空中。傀儡艺人都擅长口技,他一张嘴轮流发出两种不同的嗓音,相互交谈,一男一女便在吴镜面前栩栩如生地挑逗调戏,情真意切,如胶似漆,果然比话本传神一千倍。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不知不觉,时已过三更,吴镜看得意乱情迷,几次三番都险些落泪,才掏出手帕擦眼角时,却见郑荣喜双手一收,停止了动作。
吴镜说:“别啊,才到情深意浓处,怎么就突然停了呢?”
郑荣喜说:“公子不晓得我们傀儡戏的难处,咱们和话本不同,她们只凭一张嘴开口即来,咱们可是全身全套的功夫,时间太久容易声嘶力竭。或许当时自己不觉得,第二天起来便手也抬不起,嗓子也喊不出。所以自祖宗起就留下的规矩,一律不许超过一个半时辰,免得您明日再无戏可看。”
吴镜意犹未尽,捧着心道:“原来如此,我想怎么才刚入戏,就结束了。”
郑荣喜笑:“放心,这戏正名叫‘珍珠传’,又名‘状元郎三戏美娇鬼’,今天才演了两次见面,他们只是小小的调戏打闹,最后那次才叫**浓情,皆大欢喜呢。”
吴镜道:“原来……后面还有那么多情……色?那好吧,暂且都不管了,记得明天早点来,别让我空等。”想了想,又赏了几钱碎银,郑荣喜装作千恩万谢地收拾了东西出门,店小二早等在门口,进来问:“吴公子,今天的戏您看着可还满意不?”
吴镜在他面前依旧要维持高傲清冷的架子,但藏不住脸上红扑扑的,春意盎然,一时说不出话。他只是低了头慢慢吃了几口酒,终于叹口气道:“我倒第一次听这种傀儡戏,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店小二这才松了口气,大笑起来:“公子确实不知道傀儡戏的妙处,其实他们在外头街上演才没这么仔细。非得进了包间,对着客人少的时候,他们才敢放开手脚,尽兴地露出绝活来,您慢慢地看上几日就明白了。”
那一头,郑荣喜也在贺郎面前回话,说:“吴公子是斯文的正经人,从来没见识过风月之情,略微露骨些的台词就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了。”
贺郎笑笑,心想:吴镜换了身,也逃不脱自己的本性喜好。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不问人情世故,不知民间疾苦,不懂男女之爱。连看个话本口味都这么单一无趣,本少爷偏偏要给他启蒙,带他领略一下人世间的**。
郑荣喜又道:“说也奇怪,这位公子的口味与众不同。一般人都爱看男子左拥右抱,莺莺燕燕生死相随的戏。他倒反其道而行,特别喜欢女子独大,男子忠贞不二。”
贺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是当然,他是投入太多,巴不得自己就是那戏里的女鬼。你只管放心大胆的演,他就是表面假正经,心里其实可喜欢了。”
果然,这一天晚上吴镜放松了许多,对着郑荣喜掐灯、熏香、**词艳曲的表演方式不再抗拒。连状元郎与珍珠在葡萄架下的幽情私会也咬牙忍了,偶尔看到**缠绵之处,更是频频饮酒,双颊浮起两团桃花似的红晕。
郑荣喜常年在深宫豪门里行走,深知那些闺房里的贵妇少女最喜欢的口味是什么。照他看来,吴镜的喜好同许多寂寞饥渴的姑娘们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就是极度缺爱也极度渴望爱,明明内心已经山崩地裂,但表面还要伪装得风轻云淡,不屑一顾的样子。他是个善于诱导的,不费什么力气便把吴镜带得一头沉迷进去,意乱情迷,神魂颠倒,不过几天光景,已是欲罢不能。
乘着这个大好势头,他提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公子,要不要来个新花样?”
“什么意思?”吴镜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地看着他。
郑荣喜身形特别高大,长得五官端正,神态间十分温柔可亲,吴镜在男子中算是高挑,可也比他矮了一头多,郑荣喜便微躬着身体垂首对他道:“有个戏叫‘杏花天’讲的是前朝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名妓杏娘的艳史。戏是好戏,就是里头人物太多,最少也要两个人一起演,到时候少不得要公子配合一下,替我提着那支美人傀儡,咱们二人三只手,演一段三角恋的大戏。”
吴镜诧异说:“还有三角恋的故事?”
郑荣喜摇头说:“三角恋算什么,杏娘是绝色美人,自然是人见人爱。只要戏里出现的男人都只喜欢她一个,不过她最爱的还是花王爷。当然,除了花王爷,她和啸天将军也有一段地下情。”
吴镜又惊又喜,犹豫道:“这戏也太乱了,难道不是应该鼓励大家情比金坚,忠贞不渝?有了王爷还和将军勾勾搭搭,会不会有伤风化?杏娘是不是太过分了?说出去还成何体统?”
郑荣嬉笑着说:“公子也太拘谨小心了,出来看戏不就是图个开心畅快。平时遇不到的好事都能遇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才叫快乐。再说她和将军又没什么,人家爱慕追求她,她总不能老大的耳刮子打回去。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不负相遇而已,最后还是和王爷在一起天长地久,将军只是段露水情缘。”
一边说一边把个英俊潇洒的将军傀儡提在手上,又把杏娘的傀儡递给他拿了,说:“第一场戏就是王爷将军都一同在场,两个人争着向着杏娘表白深情。杏娘倒没什么戏词,就麻烦公子替我提着线做个背景。”
于是吴镜提着杏娘,被两个美男傀儡轮番挑逗邀宠,那种感觉羞耻而惊险,新鲜又刺激。恍惚间自己便是个傲世的美人,脚下各种各样或清俊或威武的男人争先恐后疯狂追求,各种露骨的情话铺天盖地蜂拥而来。话本戏听了许多年,哪曾有过这样的浑身无力,软绵绵心痒痒浑身发麻神仙般的感受。也不知是因为入戏还是酒性,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郑荣喜乘机又放了把烟幕,用了傀儡行私制的烟花,装在小小的竹筒里,点燃一头,另一头喷出小型的绯色烟雾,把房间里笼罩得云雾缭绕,天上仙境一般。
环境、气氛、人物都刚刚好,就是吴镜手里的傀儡看起来拗手拗脚,僵尸一样毫无生气,影响到角色间配合的美感。郑荣喜演了一会,放弃道:“算了,还是把杏娘吊在桌子旁,就当是个摆设。”
吴镜说:“这样吊着也太难看,索性不用她吧。”
郑荣喜摇头,“三个人的感情对手戏,怎么能缺了美娇娘,难道要两个男人对着虚空说情话吗?只要让杏娘站着就行,最好再微微摆动身体,看起来像是犹豫不决就更好。我们平时有个器物可以架着她款款摆动,因为太沉,随身带出来实在不方便,所以今天没准备。”
吴镜又试着牵了几下,还是觉得挺别扭,于是丢在椅子上。他急着要往下看,酒气涌上头,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忽地灵光一闪,从指上取下扳指来,对郑荣喜笑道:“你们傀儡戏有各种绝活,我也有点小戏法,今天亮出来,让你也开开眼。”
一边说一边将扳指举在唇边,口里低低叫了一个人的名字,连呼三遍,手上用力,将罡风透进指环中,整个扳指表面浮起了一层白光,他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