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家都起了个早,康安安换了身男装,小王爷在府里另挑了三个特别精壮勇猛的护卫,隔着两条巷子众人便下了车马。他们步行到录事巷口,胭脂铺都没开门,对面有家茶铺早开了门。几个人见天色还早,便坐在茶铺里,点了二陈汤、玉滇汤、杏霜汤等吃食,贺郎和谢子璎用纸包着酥琼叶嚼得满嘴碎屑,喳喳声一片。

果然,不多时,见一个木棍般瘦削高颧骨短下巴的婆子从无忧居里走出来,横眉立眼,看谁的眼色像是别人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似的,身后跟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大汉,一起往街上走去。

小王爷笑:“这就是你们说的张妈妈吗?三角眼尖嘴巴,脸无三两肉,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康安安摇头:“嘘,再等一会儿。”

又吃了几口茶,康安安从怀里掏出几块帕子,交给他们,“回头把脸都蒙上,别给他们看了去。”

几个人来到大门外,小王爷叩开了门,里面伸出个迷迷糊糊的脑袋,说:“这么一大早……”一见门口站着几个蒙了脸的人,顿时醒了一大半,龇牙咧嘴说,“谁……你们是谁,这是要干什么?”

小王爷用力一推,便把他和门一起顶开了,一群人蜂拥而入。

开门的人被撞得倒在地上,见他们话都不说一句,直往楼上窜,急得跳起来叫:“快来人,砸场子的来了!”

本来大家都没多余的想法,听到他这句话,小王爷“噗”一声笑出来,索性道:“不错,就是来砸场子的,你们看见什么摔什么。记住,挑着值钱的东西砸!”

他一声令下,那三个护卫立刻大砸出手,把院子里走动的老妈子吓得魂不附体,避得远远的,怕被误伤到。从楼下跑出来两个看护打扮的人,见他们横冲直撞,也都不敢太靠近,作势拦了几下子就撂开了手。

倒是楼梯口守着个铁塔般的黑脸大汉,孔武有力。彼此一个照面,大家都是一呆。

小王爷说:“不是说只有四个护卫吗?这个算什么东西?”

康安安道:“不管了,打过去再说!”

三个护卫冲上前与黑脸大汉扭在一处,其余人乘机上了楼。

一口气冲上二楼,走廊一边是扶栏,另一边共设了五个房间。推开门看,每间都住了年轻女孩儿,有刚起来的,还有在**没起来的,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少的只有八九岁。见了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康安安一间间推门看进去,只见房间布置得风格各有不同,想必是按照买主的口味要求装饰。有个房间布置得雪洞一般,女孩子躲在床帷后头露出怯生生的脸,像待宰的羔羊,康安安见了不由心中一软,对她道:“别怕,不会伤害你们的。”

她约十岁,起来得急了,身上只穿了一件抹胸,下面是条中裙,雪白的胸口露出半条黑色刺青,想必是她主人的名字。感觉到了康安安的眼光,羞得头也抬不起来,紧紧捂住颈部。

康安安仔细一看,顿时怒火上冲,原来她脖子上套着条铁链,像是条狗似的被拴在床沿,才想问她几句话,却听到小王爷在走廊那头厉声大喝起来。

她大步奔出去,一直进到最里面一间房前,见小王爷对着敞开的大门正在破口大骂。这本不在计划之中,她不由奇怪,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原来**坐着个半裸的男人。

那人极其白胖,脸上一绺胡须,五官都挤在一起,肥得像座肉山似的压在**,上身穿衣服下面仅穿了条绸裤,胸前两团肉以及一只圆滚滚的肚皮都鼓鼓囊囊地对着门口处。赵府家规森严,平时小厮奴婢衣衫不整也是对主人的冲撞,小王爷哪曾见过这种丑态,自然要出口成“脏”了。

见了她过来,贺郎忙拉住,道:“姐姐别进去,没得污了你的眼。”

康安安劝小王爷道:“其他房间都看过了吗?时间很紧,别在这里同不相关的人啰唆。”

小王爷怒道:“你们都没看清楚?他身下还有个人。”

康安安与贺郎都愣了一下,重新探头进去,这才发现,胖子身下还压个身体,仿佛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身体极瘦弱单薄,平躺在被子中竟然完全无法察觉。唯有一条树枝般细瘦的胳膊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垂在枕旁,满头长发蓬松成团,遮得脸都找不到了。

白胖子被他们这一冲吓得目瞪口呆,此时才渐渐明白过来,立刻尖叫起来:“什么人,快滚出去!”

小王爷当前一步上去,一脚把他踢得滚下床。康安安随步而上,轻轻抚开那团乱发,露出一张很小很小的脸,女孩子乍眼见到了亮光,发出挨打过的小动物似的呜咽般呻吟声。

康安安的手都抖起来,这孩子太小了,顶多八岁的样子。她‘霍’地转头看着那白胖子,后者吓得一哆嗦,忙从床边拉了件衣服披上,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你自己就没有姐妹女儿吗?”康安安质问他,“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放肆!”白胖子穿上了外袍,有了几分底气,立刻摆出官腔道,“狂徒擅闯民宅,还要无缘无故打人吗?”

小王爷暴跳如雷,扑上去就要锤他,被谢子璎紧紧拉住了。白胖子见小王爷气势汹汹,立刻又瘪了下去,躲在床柱后连连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是我花钱买下来的外室,并没有什么违法的勾当。”

“这是你的外室吗!”贺郎瞬间爆了粗,“她都能当你孙女了,没人伦的王八羔子!”他拿起房间里的东西往白胖子头上摔过去。白胖子吓得左右避闪,居然还挺灵活,他乘着谢子璎拦住小王爷,贺郎低头找东西,找了个缺口突围冲了出去。才跑到门口,贺郎飞出一件物什砸在他后脑上,白胖子站立不稳,竟从二楼栏杆处滚翻而出。

“糟了,出人命了!”贺郎叫起来,“快走,这下真要惊动官府了。”

谢子璎拉了小王爷便跑,贺郎也来拉康安安,康安安的手还抚在那女孩子的头上,被他拉得悬在半空,那个女孩子的手忽然动了动,她的脸又被乱发埋住了。康安安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细瘦的手,五根属于孩子的短短手指,虚笼笼地在半空抓了一下,无声的呼救似的。她只觉浑身的血液“轰”的一声都涌上了头顶。

楼下三个护卫把黑大汉缠得死死的,自己也脱不了身,却不料楼上突然掉下个人来,直接把黑脸大汉砸晕了。几个人毫不费力地奔出院子,毕竟这里关的都是柔弱的小女孩,平时看护也稀松得很,一路上再没什么人阻拦。院子外已经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见他们跑出来,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哟,真的打起来了?”

“你刚才没听到有人叫吗?我觉得可能是杀了人。”

“听说这院子里是做暗门子生意的,估计是得罪了客人,起内讧了。”

“胡说,明明是客人府上的大奶奶不乐意了,专找人过来砸场子呢。”

穿过人群时,康安安发现隔壁胭脂铺的伙计骆哥,也挤在人群里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刚才最后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一路上,小王爷责怪谢子璎道:“刚才拉我做什么,应该把他狠狠打一顿。”

谢子璎苦着脸道:“我的好王爷,你知道那人是谁?官家最宠爱的周贵妃的哥哥,当朝国舅被咱们打了。我就怕你会伤了他,结果还是搞出大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跌出人命来?”

小王爷“呸”了一口,道:“伤天害理,死了正好!”

他一早安排了马车在半路接应,一群人分别在马车上换了衣服摘了裹帕,几个护卫混入人群,贺郎亲自赶车回了府。

还没进门,就有人来禀报:“有人要见安姑娘。”

大家都很奇怪,毕竟康安安在府里这些天,自己也算是个客人,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人会来找她。小王爷警觉:“莫非是国公府的人贼心不死,或者他的狐朋狗友想报仇,特来找你的麻烦?”

谢子璎摇头:“公子死得不光彩,府里本来没有几个贴心人,一早树倒猢狲散。他死了之后,唯有国公大人悲痛万分,恰前个月玉清昭应宫受雷击着火,烧了许多宫殿,国公大人便上表待罪,引咎辞职,罢相出守青州去了。这一来更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以往满耳阿谀奉承,他哪怕说个片言只语都能被传诵为名言佳句,多少人自称是他的好友,什么酒席都少不了他的帖子。如今一朝出事,国公府门前冷冷清清,认识的人都绕道走,哪有什么知己好友肯替他出头。”

小王爷道:“管他是谁,我们陪你一起去,看看到底是谁。”

说话间已来到大厅,一进门,便见一人背门而立,只瞧了个背影,康安安的脸色顿时变了,上前行礼道:“吴大人,您怎么来了?”

吴镜头也不回,冷冷笑道:“不敢,我特来拜访姑娘。毕竟您实在太忙,办事能力又强,什么规矩法度又都不肯放在眼里。”

这话已经算是打脸,康安安只能跪下来:“大人,我自有我的道理……”

“且慢,我只问你一句话。”吴镜一字字道,“你私自囚禁胡小俏、公然违抗我的命令、妄想偷盗我的法器,这些罪名可都承认吗?”

他竟然都知道了?所有人心头一寒,完全不知消息是怎么泄漏出去的,一时手足无措,康安安更是惊得浑身发麻,整个人像被从头到脚浸入一盆冰水中,她脸色灰败,惨然道:“我承认。”

“那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今天你就在这里向我磕头认错,发誓永远不再如此胡作非为,一切按规矩办事,我便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吴镜淡淡道。

康安安怔住,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王爷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还以为你这个度朔使有多了不起,不过是个照章行事的懒货,糊涂官判案是非不清,为了邀功便要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安姑娘所作所为都是光明磊落、正气凛然,谁会向你道歉。”

吴镜微微一笑,并不理他,只是问康安安:“你说呢?”

康安安一咬牙,大声道:“我自认没做错事,那五个孩子受尽人间苦楚,死后不应该被随便冤枉。我恳请大人把扳指借给我,等我试着转化她们,如果真的不能转化,再打散元神也不迟。到时候,无论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吴镜沉默不语。

小王爷已经上前挡在康安安面前,谢子璎贺郎也围过来,在她身侧保护着她,唯恐吴镜一个转身,便要翻脸痛下杀手。

“唉,你们算是要齐心协力地对付我吗?”吴镜仰天笑起来,“好,好,一个个这么自命不凡,决心和归墟公然作对不成?”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只用后背对着他们,笑的时候双肩抖动,竟然很有几分**之气。康安安看着他的背影,顿时发起愣来。

“你是?”她盯着他满腹疑问。

“我什么?”他转过身,瞪她一眼,“不信我会杀你吗?”

康安安看着他的眼睛,顿时浑身一松,站起身苦笑:“族长,您总是喜欢这么出其不意吗?”

不光是她,连贺郎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呼出一口长气,边擦汗边埋怨道:“族长,你也太胡闹了,差点吓死我了!”

“怕什么?别人都没怕,就数你最胆小!”变成吴镜样子的族长朝着他骂,“叫你跟着出来好好历练一番,怎么把胆子越练越小了?你看人家姑娘,根本没当回事。”

康安安忙摆手:“哪有哪有,我可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还是双腿发软。”

“真的吗?”族长高兴极了,在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又摆了一个既威武又霸气的姿势,兴奋道,“真的一点破绽都没瞧出来?看来这次我实在是很成功?”

活活的一个老顽童,整屋子人都被他逗得笑起来,小王爷哈哈大笑,拍着贺郎肩膀道:“你们族长比你可有趣多了。”

贺郎白他一眼,心想,你看人别光看表面,我们族长的厉害手段你才不知道呢。

“您……您果然……是……仙家?”谢子璎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九尾狐仙后代涂山氏,激动得满脸通红,瞧着族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族长也注意到了他,奇怪道:“这孩子怎么了?脸色这样古怪?是不是被本仙吓着了?”一边说一边又觉得很得意,笑着安慰他,“没事,我其实脾气很好,非常喜欢交朋友,你有什么话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他修行多年,身上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之力,看起来温和可亲,风度翩翩,极具可信度。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谢子璎因此勇气大增,果然被激动冲昏了头脑,鼓起勇气提出要求。可惜话未说完,便被贺郎一巴掌捂住了嘴,“族长不必理会他,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康安安突然想起一事,问:“族长,您怎么消息如此灵通,竟然会知道我所有的计划?”

“那是自然。”族长骄傲道,“只需掐指一算,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去!”

贺郎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哪有什么玄机,还不是阿宝那小子捣的鬼……”

族长毫不在意,大笑道:“不错,就是他通风报信,否则你以为我派他过来?只是为了伺候你这小崽子吃喝拉撒吗?就知道你必定会在大事上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的,关键时刻非得我这个老人家出马给你拿定主意。”

贺郎不敢顶嘴,低下头,心里却道: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在家闲得无聊,想玩!想闹!想搞事情!

小王爷平时看他浑身都是毛病,此刻见他在长辈面前吃瘪,倒出手帮忙了,对族长解释道:“其实小贺也是想谨慎行事,虽然总喜欢说一堆有的没的,真的动起手来,也绝不手软含糊。”

“哦?”族长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看不出你们几个平时吵吵闹闹,关键时候居然还挺团结的。”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奔进来报信,说:“听说录事巷出事了,周贵妃的亲哥哥被人从楼上扔下来,连带的贴身护卫都被打晕了,幸亏没出人命。但是也摔断了腿,人吓得不轻,已经抬进府里去了,周贵妃是官家眼前的红人,这下可闹开了,只是那伙人都蒙着脸,都不知道是谁惹的事。”

小王爷冷笑一声,道:“闹就闹罢,干出这种脏事他倒有脸了,我也想看他究竟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族长见他毫无惧意,笑着对贺郎说:“这位朋友很有几分胆色,你要跟着他好好学学。”

自从他来了,贺郎变成了个乖巧童子,闻言轻轻地“哦”了一声,低眉垂首立在旁边。

康安安乘机道:“他被人下了诅咒,身上多了些东西,不知族长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咒?”

族长看她一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动起我的脑筋了。也罢,看在你照顾贺郎这些天的份上,我勉为其难提示一下,你想要偷的那个东西便是个解决的办法。你是从归墟来的,应该知道黑水河底有什么,那扳指就是用河底噬灵虫的精髓所制。”

“吴大人的扳指原来这么大的来历。”康安安心里其实也一直在盘算这事,被他明确肯定,所有困惑顿时迎刃而解,一时欣喜若狂,向着他深躬到底,“多谢族长提点迷津!”

族长道:“不知道贺郎有没有告诉你,其实吴镜和我也有一面之缘。”

康安安摇头道:“贺郎向来很有分寸,从不在人前多话。”

族长见她口风紧不肯上当,笑了起来,点头:“很好,你们对待朋友很讲义气,贺郎跟着你们,我也放心了。几年前你们的总管大人确实来找过我,托我办了件事。”

康安安道:“原来我们吴大人与族长素有往来,这次您为什么想要帮我的忙?会不会影响到你们之间的交情?”

族长“哼”了一声,“是他欠我一个人情,我可从不欠他什么。再说,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些年为了迎合上司,他确实做了许多急功近利的事情。他哪像个归墟差官,嘴脸倒和人间的官吏相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连归墟的度朔使都是这个样子,叫我哪只眼睛看得上。而你虽然资历尚浅,倒有股子古道热肠,因此很投我的脾性。”

他此刻还是吴镜的外形,却在批评吴镜本人,康安安看着有些不习惯,低声道:“虽然我自觉得很有道理,但这事总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日后怕是要受到吴大人的严厉惩罚,其他人也不便与我太近,免得受到波及。”

族长道:“这个不当事,难道他还想追究到我们涂山氏的头上吗?不过你却是他的手下,要打要罚就在眼前,左右是逃不掉的。况且我看你尘缘很深,再多走出这一步,大劫在所难免,必定会经历厄运与磨难,你自己可有个准备?”

他的声音轻柔而稳妥,带着警示的深意,康安安脑中却浮起方才无忧居**的女孩子悬在半空中的手,那轻轻地一抓像是要抓住她短暂生命中最后一线希望,而被埋在乱发下的眼神看向自己时不知是凄楚还是绝望。康安安只觉得胸中一沉,仰头大声道:“我主意已定!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好!我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子勇猛劲儿,到时候少不得要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可要记住我这个人情啊!”族长笑起来还就是一只千年老狐狸。